最後一個地球人 - 第12章
阿瑟·克拉克
「你這一天過得怎麼樣?」簡關切地問。她希望喬治不至於太疲憊,還能幫她拆拆包。
「非常刺激。當然,我見到的人連一半都記不住,但他們都很高興。話劇也如我所願非常好。我們下周開始排練蕭伯納的《千歲人》,我來全盤負責布景和舞台設計。這下就改觀了,不用那麼十幾二十個人告訴我,不能這麼做那麼做了。是啊,我覺得我們會喜歡這兒的。」
「自行車也不是問題了?」
喬治攢了攢氣力才勉強笑了一下。
「不是問題,」他說,「過幾個禮拜,我就不會在乎這麼個小山坡了。」
他並不完全相信,但實際上的確是這樣。過了不到一個月,簡就不再惦記汽車了,她也發現一個人在自己廚房裡能做出許多神奇的事情。
「新雅典」跟它借用名字的那個城市不同,它不是自然產生和發展的。聚居地的一切都出自精心的計劃,是很多卓越人才經過多年研究的結果。一開始,它是一個公開的、反對超主的策略,如果說不是針對他們的力量,至少也是對其政策的蓄意挑戰。最初,聚居地的發起者相信卡列倫會想辦法挫敗他們,但監理人幾乎什麼都沒有做。他的反應出乎預料,反倒令人不安。卡列倫有的是時間,他也許準備拖延一下再做反擊。或許他確信這個計劃早晚會失敗,用不着他採取什麼行動。
很多人預言聚居地最終會失敗。過去,早在那些社會動力學的知識誕生之前,就存在過不少熱衷某種宗教或者哲學目標的社團。它們的死亡率的確很高,但有些存活下來了。新雅典的基礎依託現代科學,保證其安全無虞。
選擇一個島嶼建立聚居區有很多原因,心理層面的考慮也很重要。在全球航空運輸時代,海洋已不再是一種自然障礙,但仍然能造成一種疏離感。再者,有限的土地面積也讓聚居地不可能住下太多人。人口最高限定在十萬,超過這個數量,一個小型而聯繫緊密的社會所固有的優勢就會喪失。設立者的目的之一就是任何一個新雅典的成員都應該認識所有與之趣味相同的人,然後再認識餘下人中的百分之一二。
新雅典計劃的主要推動力來自一位猶太人。就像摩西一樣,他沒有來得及活着進入他的希望之鄉,聚居地是在他去世三年後才建成的。
他在以色列出生,這是最後成立的獨立國家,因而也是最短命的一個。那裡感受到的國家主權終結的苦痛滋味,大概比任何地方更深,經歷了幾個世紀的奮鬥才達成的夢想就這樣失去了,的確令人難以接受。
本?所羅門不是極端狂熱的人,但童年的記憶一定在不小的程度上決定了他日後付諸實現的人生觀。他記得超主們到來地球之前世界的模樣,他不想回到那個過去。像其他不少學識淵博、心地善良的人一樣,他能夠正面肯定卡列倫對人類所做的一切,但也對監理人的最終計劃有些不滿。他偶爾對自己說,儘管他們擁有超凡的智能,但是否有可能超主並沒有真正理解人類,進而出於好意而犯下大錯呢?有沒有可能,出於對公正和秩序的無私熱情,他們決意改變世界,卻沒有發現自己在摧毀人類的靈魂?
衰退尚未開始,雖然不難發現這衰退的最初徵兆。所羅門並不是藝術家,但他具有敏銳的藝術鑑賞力,他知道,自己這個時代的藝術成就,無論在哪個領域都無法與前幾個世紀相提並論,也許與超主文明碰撞造成的震盪消退後,一切又會回到正軌。但也有可能不會,而謹慎處事的人應該考慮實施保全策略。
新雅典就是這個策略。建成它花費了二十年時間,數十億的資金——對於整個世界的財富來說,這點錢微乎其微。頭十五年什麼事兒也沒有,一切都發生在最後的五年。若不是所羅門當初說動了一幫世界藝術名家,承認他的計劃完美無瑕,那麼整個工作就不可能完成。他們認同它,只是因為它迎合了他們內在的自我,而不是因為它對全人類有多重要。不過,一旦說服他們,整個世界也就唯命是從,給予道義和物質上的支持了。在藝術天才營造的壯觀背景上,建築家們鋪開了他們的聚居區建設計劃。
人類社會中的個體行為是無法預知的。但如果基本單位聚集到一起,一些規律就顯現出來了。很久以前人壽保險公司就發現了這一點。誰也說不清某個特定時間內哪個人會死去,但這段時間的人口死亡總數卻能夠相當準確地加以預計。
還有其他更為微妙的規律,由二十世紀初維納和拉沙維斯基等數學家首先發現,他們指出,經濟蕭條、軍備競賽的後果,社會團體的穩定性和政治選舉等問題,都能用正確的數學手段加以分析。最大的困難在於變量太大,很多無法用數值項來表示。誰也不能畫上幾條曲線就下斷言說,「這條線走到這兒就意味着戰爭」。誰也不能完全排除重要人物被暗殺、某項科學新發現的結果等等全然不可預知的事件,更別說地震和大洪水這種對眾生和社會造成巨大影響的自然災害了。
不過,藉助一百年來耐心積累起來的知識,人類可以做很多事。要是沒有大型計算機的幫助,這項事業就不可能實現。它在幾秒鐘內就能完成上千人的計算工作。聚居區計劃最大限度地運用了這種先進技術。
即使如此,新雅典的奠基者也只能為他們珍愛的植物提供生長所需要的土壤和氣候,但要使之開花結果,也許還辦不到。就像所羅門自己說過的:「我們相信才華,但我們更祈求天賦。」有理由希望在這樣集中的環境中會發生一些有趣的反應。很少有藝術家能夠在疏離之中茁壯發展,相同趣味的思想碰撞才會激發出藝術的繁榮。
這種碰撞已經在雕塑、音樂、文學批評和電影製作行業產生積極的成果。但要判斷後世的歷史學者們是否能如奠基者們所期待的那樣,重拾對人類往昔成就的自豪感,現在判斷還為時尚早。繪畫仍處於衰退中,這助長了那種認為靜止的二維藝術形式毫無未來的觀點。
非常明顯的是——儘管對此還沒有找到一個滿意的解釋——在聚居地最為突出的藝術成就中,「時間」起着重要作用。就連雕像也很少靜止不變。安德魯?卡爾森曲里拐彎的神奇作品會按照思維可以察覺的複雜圖案慢慢變化,儘管觀賞者不能完全理解。卡爾森宣稱,他將上一世紀的抽象可動雕塑臻於極致,使雕塑和芭蕾結合為一體。這話多少也合乎實情。
聚居地的多數音樂實驗十分具有自覺性,關心一種所謂的「時間跨度」問題。大腦能捕捉到的最短音符和它能忍受的最長音符是什麼?調整音符或通過配器手段能夠改變它的效果嗎?對這種問題的討論無休無止,辯論也不全是純理論式的。其結果誕生出一批非常有趣的音樂作品。
不過,新雅典最成功的試驗來自具有無限可能性的動畫藝術。迪斯尼時代已經過去了一百年,這個媒體最具活力的領域仍留有許多未竟之業,就寫實性的一面看,動畫已經跟實際拍攝出的照片無法區別,讓那些按照抽象路線發展動畫的人更為不齒。
一批至今沒什麼作為的藝術家和科學家引起了人們強烈的興趣——也引起了十足的警惕。他們就是追求「極度真實」的那組人。他們在電影發展史上的軌跡就是解釋他們行為的線索。一開始,有了聲音,而後,是顏色,接着,立體視法,再後來是全息電影。這條線把老式的「活動圖畫」變得越來越接近現實。一切的終點在何處?不錯,最後的階段就是觀眾忘記自己是觀眾,成為電影的一部分。這就需要刺激所有感知,可能還需要動用催眠術,但很多人認為這切實可行。達到這一目標,人類體驗將獲得極大的豐富,一個人可以成為另外任何一個人,至少短時間可以,他可以參加任何想象中的歷險,真正的或是假想的。他甚至可以變成植物或動物,只要他可以捕捉並記錄這些生物的感知印象。當「節目」結束,他獲得的記憶就跟他實際生活中經歷過的一樣生動形象——實際上,已經無法同真正的現實區分開。
這種前景令人眼花繚亂。不少人覺得它實在可怕,希望整個行當最好垮掉,但他們心裡明白,一旦科學宣稱一件事情可能,它的最終實現就不可避免了……
這就是新雅典以及它的一些夢想。它希望成為那個舊雅典,不過是以機器取代了奴隸,以科學取代了迷信的舊雅典。但是,這個實驗是否能夠成功,還不能過早論斷。
16
傑弗里?格瑞森這個島民至今未對美學或者科學產生興趣,儘管這是他父母的兩項主業。他真心喜歡聚居地,完全是出於個人的原因。往任何方向走幾公里都會見到海,而大海讓他着迷。他年輕生命的大段時光在內陸度過,還沒有習慣被大海環繞的新穎生活。他是個游泳好手,整天騎着車,跟着一群小夥伴,帶着潛水蹼和面具去礁湖的淺水灘探險。一開始簡對此不太高興,後來她自己下潛了幾個來回,不再害怕大海和海里的奇怪生物,也就依着傑弗里,任他隨意玩耍了,唯一的條件是不准他單獨下海游泳。
對這種變化表示歡迎的格瑞森家庭成員還有一位,就是那隻漂亮的金毛獵犬費伊,費伊的主人本來是喬治,但它卻跟上了傑弗里,兩者難分難捨,白天在一塊,要不是簡堅決反對,他們倆晚上也睡在一起。只有傑弗里騎車出去時,費伊才留在家裡,無精打采地臥在門前,鼻口伏在兩隻爪子上,用它那濕漉漉的眼睛幽怨地望着下面的路。這讓喬治很是惱火,他在費伊身上花了大價錢,買了它,又精心維持它的純正血統,看來只有等三個月後它生出下一代,他才能有屬於自己的狗了。簡倒不這麼看,她喜歡費伊,認為每戶人家養一條狗就足夠了。
只有詹妮弗?安妮說不清自己是否喜歡聚居地。這倒也不奇怪,她還沒有見過帆布小床的塑料圍欄外面的世界,也從未懷疑過有這樣一個世界存在。
喬治?格瑞森很少想到過去,他在忙着計劃未來,忙着自己的工作和孩子的事。他的確很少想到多年前在非洲度過的那個夜晚,也再沒有跟簡提起過。雙方默認避開這個話題,從那以後他們也沒拜訪過博伊斯夫婦,雖然三番五次收到他們的邀請。他們一年幾次打電話給魯珀特,編造些理由回絕他,最近他也就不再打攪了。他跟瑪婭的婚姻卻維持得很好,這讓大家十分驚奇。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讓簡完全喪失了涉足那些已知科學邊界之外神秘事物的欲望。吸引她接近魯珀特和他的實驗的那種天真、不加判斷的好奇,現在全都消失了。也許她已經相信了,不需要更多證據。喬治不打算問她,也可能是做母親的操心事驅散了她腦子裡的這類興趣。
喬治覺得沒必要為那些永遠解不開的謎團操心。當然,有時候在某個靜謐的夜晚醒來,他也會空想一番。他還記得在魯珀特家屋頂遇到揚?羅德里克斯,記得跟這個唯一成功挑戰超主禁令的人說過的那幾句話。喬治想,自那次他跟揚交談後,將近十年過去了,但對這個遙遙遠去的旅行者來說,時間僅僅過了幾天。超自然領域的任何東西都不如這個簡單的科學事實更荒誕怪異。
宇宙廣闊無邊,但讓他更害怕的不是這一事實,而是其內在的神秘。喬治本不喜歡深究這類事情,但有時他覺得,人類就像躲在一個隱蔽的遊戲場裡自娛自樂的孩子,隔絕於外部世界的殘酷現實的侵擾。揚?羅德里克斯痛恨這種保護,所以他逃離出去,逃到無人知曉的地方。不過,在這個問題上,喬治發覺自己站在了超主一邊,他不想面對科學之光照不到的那片無知的黑暗,無論那裡潛藏着什麼。
「怎麼搞的?」喬治不快地說,「怎麼我一在家,傑夫就總是跑這兒跑那兒。今天又是去哪兒了?」
簡正停下手裡的活,抬起頭來。她正在編織,這是一種近期恢復的古老風俗,很是流行,這類風尚在島上像一陣風,來得急,去得也快。編織熱讓島上所有男人都穿上了花里胡哨的毛衣,白天太熱,日落後穿上倒很合適。
「他跟幾個朋友去斯巴達了,」簡答道,「他答應晚飯前回來。」
「我本來要回來幹活的,」喬治一邊說,一邊琢磨着,「可今天天氣挺好,我想去游一會兒泳。你要我帶什麼魚回來?」
喬治從未捉到過什麼魚,礁湖那兒的魚更不好逮。簡剛想說這些,就聽見一種聲音劃破下午的寧靜,甚至在這和平的時代聽上去也讓人膽戰心驚,頭皮發麻。
那是一陣警報聲,聲音傳揚開來,將危險的信息從小島的中心傳到海上。
近百年來,在海底深處的茫茫黑暗中,壓力一直在慢慢增長。雖然海底峽谷在幾個地質年代前已經形成,備受折磨的岩石卻從不打算安於現狀。海水的重壓打破了岩層維持的不穩定平衡,讓它們無數次地開裂、移動。現在它們又準備移動了。
傑弗里沿着斯巴達狹窄的海灘探究那些滿是岩石的水坑,他對這類地方充滿好奇,研究起來沒完。誰也不知道這裡藏着什麼稀奇古怪的動物,它們在此躲避太平洋席捲過來、最後撞向暗礁的層層巨浪。這兒簡直是兒童的樂園,而現在都歸他一人所有,他的夥伴全都往山上去了。
這一天寧靜平和,一絲風也沒有,連礁石遠處一直傳出的咕隆聲也減弱了許多。烈日掛在半空,但傑弗里紅褐色的皮膚已不太在乎被它炙烤了。
這兒的海灘是一段窄窄的條形地帶,陡坡向下通向礁湖。透過澄澈的海水,傑弗里能看到海底的岩石,他已十分熟悉這裡的地形,就跟在岸上一樣。大概十米深的地方有一艘古老的縱帆船,它的龍骨覆滿水草,側翻的船底對着那個兩百年前離開的世界。傑弗里和夥伴們經常來看這條殘骸,希望找到什麼隱藏的珍寶,但他們最後大失所望。找了很久也只找到一個上面爬滿藤壺的指南針。
好像有什麼東西一下子緊緊抓住了海灘,讓它猛地抽搐了一下。震動很快就消失了,讓傑弗里還以為那是他憑空想象出來的。也許是短時花眼了吧,四周的一切都在那兒好好的,沒有一絲變化。礁湖上波瀾不興,天空寧靜無雲,毫無危險的徵兆。但緊接着,非常奇怪的事情就發生了。
海水突然從岸邊退去,比退潮還要快。傑弗里迷惑不解地看着,一點兒也不害怕。潮濕的沙灘露了出來,閃爍着陽光。他跟着後退的海水,想弄明白是什麼奇蹟為他開啟了海底世界。現在,水面退得那麼遠,就連那殘骸的桅杆都露了出來,指向空中,上面的水草失去了水的供養,毫無生氣地掛在那兒。傑弗里快步向前,急於看到接着會出現什麼奇蹟。
這時他才注意到礁石的聲響。他以前從未聽過這種聲音,停下腳步想弄清楚,他裸露的雙腳慢慢沉入濕濕的沙土中。幾米之外一條大魚痛苦地打着滾,在做垂死掙扎,但傑弗里幾乎沒有注意到。他站在那兒,警覺地聽着礁石那邊的噪音越來越大。
這是一種吮吸的汩汩聲,好像小河奔過狹窄水道發出的聲響。這是大海的怨懟聲,它不甘心丟下自己正當占有的領地,哪怕只是一小會兒。百萬噸的海水泄出礁湖,流過珊瑚優美的枝枝杈杈,流過水下隱藏的無數洞穴,進入廣闊無邊的太平洋。
過一會兒,海水就會回來,它會很快,很猛。
幾個小時後,一支救援隊在一塊被扔到離海平面二十米高處的巨大的珊瑚礁石上找到了傑弗里。傑弗里並沒受到什麼驚嚇,只是因為自行車丟了有點兒難過。他還覺得很餓,部分堤道被毀,讓他沒法回家。找到他的時候他正打算游回雅典,如果海流不發生急劇改變,這辦法一點兒不成問題。
簡和喬治目睹了海嘯襲擊小島的全過程。儘管雅典較低的地方破壞嚴重,但沒有人喪命。地震儀只是在十五分鐘前發出了警告,但這些時間足夠所有人逃到安全的地方。現在聚居地已經開始清理創傷,進行恢復工作,搜集當時的各種見聞,這些傳說會越變越可怕,以後好多年都會讓人聽得頭髮倒豎。
孩子給送回來的時候,簡忍不住哭了起來,她以為孩子肯定被卷到海里去了。她眼睜睜看着那道頂着泡沫的黑色水牆由遠方地平線呼嘯而來,將斯巴達的底座整個壓在一片噴濺的飛沫中。傑弗里可以平安逃脫,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傑弗里自己說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也沒人感到奇怪。吃了晚飯,他安安穩穩躺在床上時,簡和喬治湊到他的床邊。
「睡吧,親愛的,把這些都忘了吧。」簡說,「沒事兒了,一切都過去了。」
「可那挺好玩的,媽媽,」傑弗里說,「我一點兒也不害怕。」
「那就好,」喬治說,「你是個勇敢的小伙子,你很聰明,及時跑開了。我聽說過這種大潮,很多人就是因為去看退潮的海灘才被淹死的。」
「我就是去看海灘的,」傑弗里承認道,「我不知道幫我的那個人是誰。」
「你是什麼意思?沒人跟你在一起。別的孩子都去山上了。」
傑弗里弄不明白了。
「可有個人告訴我快跑。」
簡和喬治面面相覷,有點兒緊張。
「你是說,你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
「哦,快別煩他了,」簡不耐煩地打斷喬治,但喬治堅持問下去。
「我想把這事兒弄個水落石出。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是這樣,我正在沙灘下,那個破船旁邊,聽見有人說話。」
「說的是什麼?」
「我記不清了,好像就是『傑弗里,快往山上跑,待在這兒你會淹死的』。我肯定他叫我傑弗里來着,不是傑夫。所以,肯定不是我認識的人。」
「是男人的聲音嗎?聲音是從哪兒來的?」
「離我很近。聽起來像是男人的聲音……」傑弗里遲疑了一會兒,喬治催他快說。
「然後呢?回想一下,比方說你現在正在海灘上,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聲音不像我平時聽人說話的那樣。我覺得這個人一定很高大。」
「那聲音只說了那些話?」
「是。我就開始往山上爬。然後又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你知道懸崖上的那條道嗎?」
「知道。」
「我往那上面跑,因為這條道最近。這時候我知道發生什麼事兒了,大浪在後面追過來了。聲音也大極了。我看見路上擋着一塊大石頭,以前那兒沒有石頭,我越不過去。」
「可能是地震把它震下來的。」喬治說。
「噓!接着說,傑夫。」
「我不知該怎麼辦,這時就聽見那個聲音又到跟前了。然後那聲音說『閉上眼睛,傑弗里,用手遮住你的臉』。好像要做什麼好玩兒的事,我就用手遮住臉。接着閃過一道很強的光,我全身都能感覺到。我睜開眼睛,那石頭不見了。」
「不見了?」
「就是,石頭沒了。我就接着跑,覺得腳底都快燒着了,那條小路燙極了,水衝過來的時候都嘶嘶響,但它已經追不上我了。我已經跑到山崖上去了。就這些。後來我發現自行車沒了,回家那條路也斷了。」
「別擔心自行車,親愛的,」簡說,感激地捏了一下兒子的臉頰,「我們再送你一輛。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我們不去管到底發生了什麼。」
當然,這並不是真話。一離開兒子的房間,討論即刻開始,也沒有討論出什麼所以然來,卻導致了兩種後果。第二天,簡就瞞着喬治帶小兒子去看了聚居地的兒童心理醫生。醫生認真聽傑弗里重複他的故事,傑弗里對陌生的環境一點兒也不害怕。這個毫無疑慮的患者接着去隔壁房間玩耍,但他拒絕了一個又一個玩具。這時,大夫寬慰地對簡說:「他的檢測卡上看不出任何智力失常現象。你應該記住他剛有過一次可怕的經歷,完好地走了出來,沒留下任何損傷。他是極有想象力的孩子,也許他相信他自己的故事。那麼,就接受它好了,不要擔心,除非再出現別的症狀。一旦發生這種情況,請立即通知我。」
這天晚上簡把結果拿給丈夫看。他並沒有像她期待的那樣放輕鬆些,她覺得這是因為他一直擔心的是自己心愛的劇院遭受的損失。他只嘟囔了一句「那很好」,就坐到一邊讀最新一期《舞台和攝影場》去了。看起來他對整件事都沒了興趣,這讓簡很是惱火。
三周後,堤道重新開放的那天,喬治迫不及待地騎上自行車去了斯巴達。海灘上仍然到處是一塊一塊的珊瑚碎片,礁石本身也有一處開裂了。喬治心想,不知需要多長時間,耐心的珊瑚蟲才能修復這個裂縫。
只有一條小路可以登上懸崖的正面。歇了一口氣,喬治開始攀爬,岩石縫中嵌着不少乾巴巴的海草,標識着上升的海水曾到達過的位置。
喬治?格瑞森長時間站在孤孤單單的小路上,看着腳下的一片熔化了的石頭。他強迫自己相信那不過是早已死滅的火山的一次反常現象,但很快就放棄了這個自我欺騙的念頭。他的思緒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夜,他跟簡參加的那個魯珀特?博伊斯的可笑實驗。沒有人真正理解當時所發生的一切,可是喬治知道,這兩起奇異事件以某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相互聯繫着。起初是簡,現在是她的兒子。他說不清自己是高興還是害怕,只能在心底里默默地發出祈禱:「謝謝你,卡列倫,謝謝你的人為傑夫所做的一切。但是,我希望知道他們為何這麼做。」
他慢慢走下海灘,一群白色的大海鷗圍着他打轉,它們在天上盤旋許久,也沒見他投來一星半點食物,這着實惹惱了它們。
17
卡列倫的請求就像一枚炸彈,雖然自聚居地建成以來,人們就知道這事終有一天會發生。每人都清楚,這項請求象徵着雅典事務的一個巨大危機,誰也不知道最後的結果到底是好是壞。
直到現在,聚居地一直我行我素,沒有受到超主任何形式的干預。他們完全把它放在一邊,當然,如果人類的活動不具顛覆性,不冒犯他們的行為法規,他們大多不管不問。聚居區的目的是否具有顛覆性還不清楚。他們是非政治性的,但他們在爭取知識和藝術上的獨立。誰知道這種獨立會帶來什麼?超主可能對新雅典的未來比它的創立者們看得更清楚,他們可能不喜歡這樣的未來。
當然,如果卡列倫想派一個觀察員、檢查員或者誰知道他怎麼稱呼的人來聚居地,大家也只能接受,沒有任何辦法。二十年前超主宣布他們廢止了所有監視裝置,人類用不着擔心自己被人窺探了。但是,事實上這種儀器仍然存在,就是說如果超主想看,任何東西也瞞不過他們的眼睛。
島上有些人歡迎他們來,認為這種訪問是一個機會,可以弄清超主心理上的一個小問題,那就是他們對待藝術的態度。他們認為藝術是人類不成熟的失常表現嗎?他們自己有任何形式的藝術嗎?如果真有,這次訪問的目的是否純粹是美學意義上的?或者,卡列倫的動機並非如此簡單?
圍繞這些問題產生了無休止的爭論,準備工作當然也在進行。人們對來訪的超主一無所知,但人們設想他對文化有很強的理解力。至少可以做個試驗,一幫學識豐富的精明人要看看他的各種反應。
目前的理事會主席是哲學家查爾斯?延?森,這是一個喜歡挖苦,但基本上討人喜歡的人,年齡不到六十,算得上風華正茂,柏拉圖會把他看作一位哲人政治家的典範,儘管森並不完全贊同柏拉圖。他認為柏拉圖嚴重歪曲了蘇格拉底的思想。他是堅持充分利用這次訪問機會的島民之一,一心要讓超主看到人類仍然具有充分的主動性,就像他斷言的那樣:人類還沒有被「完全馴化」。
雅典的任何事情都有一個委員會來經辦,這是民主手段的基本標誌。確實,有人把聚居地定義為一套委員會的連鎖系統,但這系統的運作基於社會心理學家耐心細緻的研究,他們才是雅典的真正奠基人。聚居地社會不太大,其中的每個人都可以參與它的管理事務,成為真實意義上的公民。
作為藝術圈的領導人,喬治不可避免地成了接待委員會的成員之一。不過,這次他準備暗中操作,反其道而行之。超主打算研究聚居地,喬治也同樣要研究一下他們。簡對這種做法不太高興。自打在博伊斯家那一晚以後,她就暗暗對超主懷有敵意,自己也說不出到底是為什麼。她只希望儘可能少跟他們打交道,而小島吸引她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它所期望的獨立。現在,她擔心這種獨立已受到了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