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地球人 - 第13章

阿瑟·克拉克

  超主乘坐一架普通的人造飛行器到來,並沒舉辦什麼隆重的儀式,讓那些打算看熱鬧的人大失所望。這位超主可能是卡列倫本人,誰也分不清超主哪個是哪個,他們全都像同一個模子做出來的拷貝。也許是由於某種不為人知的生物過程,他們才全都長成了這樣的。

  第一天過去後,島民們也就不太注意那輛低聲經過身邊、到處遊覽的公務車了。對訪問者的正確稱呼是「贊扎爾特萊斯科」,這太難念了,為了方便大家很快就改稱他為「調查員」。這名字取得實在恰當,因為他對統計數據很有興趣,什麼都想調查一番。

  午夜後,查爾斯?延?森把調查員送回他的臨時基地飛行器上,已經感到精疲力竭。調查員無疑要在飛行器里通宵工作,而此時接待他的人類則沉溺於睡眠這種天生的缺陷之中。

  森回到家,太太正焦急地等待着他。夫妻二人感情甚篤,儘管他們有客人時,他戲謔地引用蘇格拉底悍妻的名字,稱呼她贊西佩;她也一直威脅說要一報還一報,釀一杯毒芹酒給他喝,幸好這種飲料在新雅典不像老雅典那麼流行。

  「結果還好吧?」她給丈夫端來飯菜,問道。

  「我覺得還行,不過誰也說不準他們絕頂聰明的大腦在想什麼。他很感興趣,甚至讚美了幾句。我順便為沒邀請他到咱們家來而道歉。他說他很理解,他也不想讓自己的腦袋撞上天花板。」

  「你今天給他看了什麼?」

  「聚居地的生計問題。一般來說我對這些事情挺厭煩的,可他卻沒有。你能想到的有關生產的問題,他一個個都問遍了,我們如何保持收支平衡,我們的礦產資源,我們的出生率,如何得到食物等等。幸好我讓秘書哈里森跟着我,他準備了自打聚居地開創以來的所有年終報告。你真該聽聽他們交換統計數據。調查員借去了不少,我敢打賭明天見他的時候,他能把什麼都背給我們聽。這種智力表演真讓人受不了。」

  他打了個哈欠,心不在焉地吃了起來。

  「明天應該更有意思一點兒。我們去中高等院校看看。到時候我們得問問他們那兒是什麼情況,禮尚往來嘛。我想了解超主怎麼培養孩子,當然,或許他們也有孩子吧。」

  恰恰是查爾斯?森的這個問題沒有得到回答,在其他問題上調查員都很健談。他會以一種令人玩味的禮節迴避一些讓他棘手的質詢,而後,又會出人意料地變得坦誠以對,信誓旦旦。

  真正的私密接觸是在他們離開聚居地引以為傲的學校,開車上路的時候。「為未來而訓導這些年輕人的思想,」森博士說,「是一項重大責任。幸運的是,人類的適應性很強。只有極度低劣的教育會帶來持久的損害。哪怕我的目標錯了,這些孩子們也能夠克服。你都看見了,他們十分快樂。」他停頓了一下,逗弄般地抬頭瞥了一眼這位高大的乘客。調查員緊裹在一件反射出銀光的外套中,這樣一來,他的每寸皮膚都不必暴露在強烈的陽光下,森教授知道在深色的太陽鏡後面,一雙大眼睛在看着自己,毫無感情,或者有感情,但他永遠不能理解。「我們培養這些孩子遇到的問題,我想,跟你們面對人類時遇到的問題很相似。你同意嗎?」

  「在有些方面是,」超主嚴肅地說,「在其他方面,也許更類似的例子可以在你們的殖民地國家的歷史中找到。羅馬和大英帝國也因此讓我們很感興趣。印度的情況就特別具有指導意義。我們與英國對印度的主要區別,在於英國人去印度並沒有真正的動機,就是說,除了貿易或者為了對抗其他歐洲大國這種暫時利益,沒有明確的目的。他們擁有這個帝國,卻不知道拿它怎麼辦,也從來沒有真正快活過,直到最後擺脫它。」

  「那麼,是不是時間一到,」森博士立刻抓住這個機會,問道,「你們也會擺脫你們的帝國呢?」

  「我們會毫不遲疑。」調查員回答。

  森教授沒有接着問下去。這回答直截了當,毫無客套,讓人有些不快,恰好這時他們也已到了大學校園,一群教職工已經等在那兒,等待用這個真實的、活生生的超主來磨礪他們的智慧。

  「我們了不起的同行們已經對你解釋過,」新雅典大學校長錢斯教授說,「我們的主要目的是讓人們的思維保持敏捷,讓他們得以發現自身的潛力。在這個島以外的地方,」他的手勢指示着世界其他地方,「我擔心人類已經失去了主動性。有了和平,有了所需的一切,但就是沒有見識。」

  「但在這兒,當然……」超主插嘴說,語氣很溫和。

  錢斯教授缺乏幽默感,自己也隱約感覺到了這一點,這時疑惑地掃了超主一眼。

  「在這兒,」他接着說,「我們不被那種認為安逸有罪的古老觀念所困擾,但我們認為被動地接受娛樂活動遠遠不夠,每個島上的人都有一個雄心大志,總結起來也很簡單,就是做任何一件事,不管多麼渺小,都要比其他人做得好。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能達到這一目標。但在這個現代世界,重要的是要有一個信念,是否實現並不那麼重要。」

  調查員看來不想發表什麼意見。他已脫去了那件防護外套,但仍然帶着深色眼鏡,雖說屋裡的光線已經暗了不少。校長懷疑戴眼鏡是否出於某種心理需要,或者只不過是一種偽裝。人們本來就難以看懂超主的心思,戴了這副眼鏡就更沒有指望了。不過,他好像並不反感那些多少有點兒挑戰性的言論,也不反感人們批評他們對地球實施的相關政策。

  校長正要繼續發難,科學部主任斯佩林教授決定進入戰鬥,來個三方辯論。

  「你們無疑知道,先生,我們文化的一大問題是藝術和科學的分野。我非常想聽聽你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你是否贊成『藝術家都不正常』這樣的看法?他們的作品,或者創作衝動來源於某種深層的、心理上的不滿足?」

  錢斯教授有意清了清嗓子,但還是讓調查員搶了話頭。

  「我聽過這樣一種說法,說所有人在某種程度上都是藝術家,每個人都能創造些什麼,儘管或許僅處於初級水平。比如昨天,我在你們的學校注意到,教學寫生、繪畫和雕塑時,重點放在自我表現上。創作衝動看來人人都有,就連那些註定要做科學家的人身上也有。所以,如果藝術家都不正常,那麼每個人都是藝術家,我們由此可以得到一個有趣的推論……」

  眾人等着他把話說完。但超主懂得見機行事,適可而止。

  調查員忍着聽完整場交響音樂會,他那種氣定神閒是許多觀眾做不到的。唯一遷就大眾口味的是斯特拉文斯基的《聖歌交響樂》,其他節目全是激進的現代派作品。無論怎麼評價節目的優劣,演出還是非常出色的,聚居地自誇擁有世界頂級音樂家,這倒不是信口雌黃。各個門派的作曲家為獲得演出這一殊榮進行過激烈的爭奪,儘管有些人懷疑這算不上什麼榮耀,因為所有人都知道,超主很可能五音不全,根本聽不懂音樂。

  不過,音樂會結束後,人們看到贊扎爾特萊斯科特意找到出演作品的三位作曲家,稱讚他們「具有偉大的獨創性」。幾個作曲家自然高興,但退下台時表情里也有那麼一點兒迷惑不解。

  喬治?格瑞森在第三天才有機會見到調查員。劇院安排的不是一道大菜,而是各色拼盤——兩齣獨幕劇,一個由世界著名演員演出的短劇,以及一個芭蕾舞片段。這次演出同樣非常圓滿,一位評論家曾預言「我們至少能發現超主會不會打哈欠」,這下落空了。事實上,超主還笑了好幾次,笑的時機也正合適。

  不過,說到底,誰也不能確信什麼。他也可能對精彩的演出很投入,跟着表演的邏輯看下去,但這一切卻完全沒有觸及他奇特的情感,就像人類學家加入原始人的祭祀一樣。他適時發出的那幾聲笑,如期做出的幾個反應,實際上什麼也證明不了。

  喬治一心想跟超主談一次話,但到最後也沒能如願。演出結束後他們互相介紹了幾句,然後這位訪問者就溜之大吉,根本沒有機會把他跟那些隨從分開。喬治灰心喪氣地回了家。就算他有機會,他也全然不知自己該說什麼,但他相信自己肯定會轉到傑弗里的話題上。可現在,機會沒了。

  糟糕的情緒持續了兩天。調查員的飛行器在一聲聲相互尊重的承諾中離開,只等後果漸漸顯現。沒人想到要問問傑弗里,可這孩子卻早就想好要說什麼了,他在臨睡覺前來到喬治身邊。

  「爸爸,你認識這個來看我們的超主嗎?」

  「認識。」喬治冷冷地回答說。

  「他到我們學校來了,我聽到他跟我們老師說話。我聽不懂他說什麼,可我能聽出他的聲音。大浪打過來的時候,就是他讓我快跑的。」

  「你能肯定嗎?」

  傑弗里遲疑了一會兒。

  「不太肯定,可要不是他,就是另一個超主。我覺得應該對他說聲謝謝。可他走了,對吧?」

  「是的,」喬治說。「恐怕他已經走了。不過,我們還有機會的。去睡覺吧,做個好孩子,別再擔心這事兒了。」

  傑弗里好好地回了屋,詹妮也安頓好了,簡回到喬治身邊,坐在他椅子旁的墊子上,靠着他的腿。這種感傷的習慣讓喬治覺得膩煩,但又不值得發脾氣,他只是儘量把腿往回收了收。

  「現在你對這事有什麼看法?」簡問道,聲音有些疲憊,「你相信那是真的嗎?」

  「是真的,」喬治回答,「不過我們不該瞎擔心。大多數父母遇到這種事都會覺得感激不盡,當然,我很感激。解釋起來也許很簡單。我們知道超主一直對聚居地感興趣,無疑在用儀器觀察着這兒,雖然他們許諾不再觀察人類。或許他們正帶着儀器巡視此地,恰好看見巨浪打過來。看到有人身處險境提醒一下,也很自然。」

  「可他知道傑夫的名字,別忘了這一點。我們肯定受到了監視。我們有些特別之處,吸引了他們的注意。我在魯珀特的晚會上就有所察覺。這不知怎麼竟然改變了我們兩個的命運。」

  喬治同情地看着她,除了同情,別無其他。奇怪,一個人在如此短的時間裡變化這麼大。他曾喜歡過她,她為他生了孩子,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是,這個記憶模糊的、叫做喬治?格瑞森的人,對簡?莫瑞爾這個褪了色的夢想還抱有幾分情愛?他的愛現在已被一分為二,一邊是傑弗里和詹妮弗,另一邊是卡羅爾。他相信簡還不知道卡羅爾,他希望在其他人告訴她之前,自己跟她說,只是一直沒能騰出空來做這件事。

  「也不錯,他們實際上一直在照看並保護着傑夫。你不覺得這讓我們自豪嗎?也許超主為他籌劃了遠大的前程。真不知道他將來會是什麼樣子。」

  他知道自己這麼說是在寬慰簡。他自己沒什麼可擔心的,只是有點兒好奇,有點兒困惑。突然間,又一個想法襲上心頭,也許他早該想到這一點。他機械地朝孩子的房間望了過去。

  「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只監視傑夫。」他說。

  調查員按時呈上他的報告,這場面真應該讓那些島民們好好見識一下。所有數據和記錄都進入那台永遠也填不滿的計算機記憶存儲器,這該是卡列倫背後隱藏的巨大能力的一部分,但絕不是全部。這台沒有生命的電子大腦尚未做出結論之前,調查員就已經給出了自己的建議,要是用人類思想和語言加以描述的話,應該是這樣的:

  我們不需要針對聚居地採取行動。這是一項有趣的試驗,但無論如何不會對未來產生影響。他們藝術上的努力與我們無關,也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哪一項科學研究的方向具有危險性。

  我按計劃去看了看0號對象的學校檔案,沒引起他們的注意。相關數據已經附上,可以看出沒有任何異常發展的徵象。當然,我們知道,突變之前很少有什麼先兆。

  我還見到了目標的父親,我的印象是他似乎很想跟我說話。幸好我迴避掉了。毫無疑問他產生了一些懷疑,儘管他永遠猜不到真相,也不能影響事情的發展。

  我越來越為這些人感到惋惜。

  喬治?格瑞森會贊成調查員的結論,傑弗里的確很正常。那不過是一個莫名其妙的意外,就像朗朗長空突然炸開一道雷電一樣,讓人一驚,但過後什麼事兒都沒有。

  傑弗里就像任何一個七歲的孩子一樣,精力充沛,充滿好奇。只要稍作努力就能變得很聰明,但他沒有成為天才的危險。有時候,簡悻悻地想,傑弗里就好像依照那種男孩子的古典處方造出來的:「外面一層泥,裡頭鬧嚷嚷。」這層泥巴到底是什麼,還得等上很久,直到傑弗里那太陽曬黑的皮膚上慢慢積攢起來,才能看得清楚。

  他變來變去,一會兒充滿感情,一會兒又鬱鬱寡歡,一言不發或興高采烈。他對父母並不偏愛哪一個,小妹妹的降生也沒有引起他半點兒嫉妒。他的醫療卡片乾乾淨淨,從來沒有生過一天病。不過,這個時代,這樣的氣候,這種情況也很正常。

  不像其他孩子,傑弗里並沒有很快厭煩父親的陪伴,也沒有儘量甩開他去找自己的同齡夥伴。他繼承了父親的藝術天分,這一點顯而易見。剛學會走路他就成了聚居地劇院後台的常客,實際上,劇院已經把他當成一個小福星,為到訪的戲劇和電影界名流獻花,整套技巧練得相當純熟。

  傑弗里是個很平常的孩子。喬治帶着他步行或是騎車在小島有限的範圍內閒逛時,一遍遍對自己重複着這句話。他們像以前世世代代的父親和兒子那樣交談,而唯獨在這個時代,父子之間有了更多的話題。傑弗里從未離開過小島,但他能通過電視屏幕那個無所不在的眼睛觀看周圍的世界。他像所有聚居地居民一樣,有點兒蔑視其他地方的人類。新雅典的人是精英,是進步的先鋒。他們要把人類帶到超主所及的高度,甚至更高。這當然不會是明天,但總會有一天……

  他們從未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18

  六周後,那些夢開始了。

  在亞熱帶的黑夜中,喬治?格瑞森慢慢上浮,游向自己的意識。他不知道自己是被什麼吵醒的,就這麼迷迷糊糊地躺了一會兒,才發覺自己是一個人。簡已經起床,悄悄進了孩子的房間。她在輕聲跟傑弗里說話,聲音太輕,他幾乎聽不見她在說什麼。

  喬治從床上爬起來,也去了孩子的房間。乖寶經常需要大人晚上起來照看,這倒也平常,但通常喧鬧一陣兒過後她也就接着睡了。喬治覺得這一次不一樣,他不知道是什麼讓簡如此不安。

  兒童房間唯一的光亮是牆上的熒光圖案發出的。借着幽暗的光影,喬治看見簡在傑弗里的床邊坐着,見他進屋便轉過身來,輕輕地說:「別吵着乖寶。」

  「怎麼回事?」

  「我知道傑夫需要我,我就醒了。」

  這種就事論事的簡單回答讓喬治隱隱產生了某種預感。「我知道傑夫需要我。」你怎麼知道呢?他感到奇怪,但嘴裡只是問了一句:「他做惡夢了嗎?」

  「我不知道,」簡說,「他現在看來沒事兒了,但我進屋時他好像很害怕。」

  「我沒害怕,媽咪,」那弱弱的聲音反駁,「可那地方真奇怪。」

  「什麼地方?」喬治問,「快告訴我。」

  「那地方有大山,」傑弗里迷迷糊糊地說,「那麼多高高的山,山上不像我見過的那樣,沒有雪,有些還着了火。」

  「你是說那是火山嗎?」

  「不像。那些山整個都着火了,都是奇怪的藍色火苗。我正看着,太陽升起來了。」

  「接着說啊,你怎麼不說了?」

  傑弗里困惑地看着父親。

  「我有一件事情不明白,爸爸。太陽升得那麼快,又那麼大,顏色也不對,特別特別藍。」

  一陣長長的沉默,讓人感到心裡冷颼颼的。最後喬治平靜地問:「然後呢,就這些嗎?」

  「就這些。後來我覺得一個人孤單單的,這時候媽咪進屋,把我叫醒了。」

  喬治一隻手捋着兒子亂蓬蓬的頭髮,另一隻手攬緊披在身上的睡衣。他突然感到一陣寒意,感到自己是那樣渺小。不過,這些在他對傑弗里的話里毫無流露。

  「這不過是個夢罷了。你晚飯吃得太撐了。忘了這些,接着睡吧,好孩子。」

  「好,爸爸。」傑弗里答應道。他頓了一下,然後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我想再試試去那兒。」

  「藍色的太陽?」卡列倫說。時間過去了不多幾個小時。「這應該很容易辨認。」

  「是的,」拉沙維拉克回答,「那肯定是阿爾法尼頓2號。硫磺山可以確認這一點。有意思的是時間比例的扭曲,星球轉動得很慢,因此,他能夠在幾分鐘內看到幾個小時的事情。」

  「你就發現了這些?」

  「只有這些,除非直接詢問那孩子。」

  「我們不能這麼幹。任何事情都有其自然的軌跡,我們不必干預。如果他的父母來找我們,那時候我們倒可以問問他。」

  「他們也許不會來找我們。等他們來的時候可能就太晚了。」

  「我恐怕也沒別的辦法。有一件事情我們永遠要記住,我們對這種事情的好奇心並不比人類的幸福更重要。」

  他伸出手去,中斷了連接。

  「繼續監視,任何結果都匯報給我。不要進行任何干預。」

  傑弗里醒着的時候,就跟原來一模一樣。喬治想,光是這一點也值得感恩戴德了。不過,他內心的擔憂卻在加深。對傑弗里來說,這就像是一個遊戲,並沒有嚇着他。不管它有多怪,夢也僅僅是夢。在夢中的世界裡他不再孤獨,只有在第一天夜裡那陌生的海灣隔開了他們,讓他不由得朝簡喊了起來。現在,他在眼前開啟的宇宙里獨來獨往,一點兒也不感到害怕。

  早上他們會問他夜裡的事情,他就把能記住的都告訴他們。有時候他的話顛三倒四,結結巴巴,因為那些場面他從未經歷過,甚至也超出了人類的想象力。這時他們就用些新詞來啟發他,給他看一些圖畫和顏色,提示他重新回憶,然後按照他的回答做些總結。他們常常弄不出什麼結果,儘管傑弗里腦海里的夢境十分清晰、鮮明,只不過他無法傳達給自己的父母。有些事情是那樣清晰——

  那是在空間之中,不是在星球上,周圍沒有山水環繞,腳下也沒有大地支撐,只有天鵝絨一般的夜空中,滿天星斗襯托着巨大的紅色太陽,像顆心臟一樣怦怦跳動着。

  它碩大、纖薄,慢慢縮小,同時又亮了起來,似乎那永恆的火焰中又注入新的燃料。它變換着光譜色,最後幾乎成了黃色,接着又變了回去,這顆恆星膨脹,變冷,再次變成邊緣粗糙的、燃燒着的紅色雲團……

  「典型的脈動變星,」拉沙維拉克急切地說,「在時間急劇加速中也能看到。我無法確定哪一顆,但與描述相符的最近一顆恆星是拉姆山德隆9號,也許它是法拉尼頓12號。」

  「不論是哪顆星,」卡列倫回答,「他都離家越來越遠了。」

  「實在太遠了,」拉沙維拉克說……

  這就像是在地球上。藍天上掛着白色的太陽,飛散的雲朵預示暴雨降臨。一座小山傾斜入海,暴風將大海撕成片片飛沫。但是,一切都是靜止不動的,就好像雷電閃過的一瞬間凝固的畫面。遠遠的地平線上有一種地球上沒有的景象——一條條霧氣形成的柱子從海面升起,越變越細,最後消失在雲層之中。它們遠在天邊,相互間隔十分精確,它們太大了,不可能是人造的,但又那麼規矩,也不像是天然的。

  「那是賽德尼斯4號和黎明柱,」拉沙維拉克說,聲音里充滿敬畏,「他到達宇宙中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