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地球人 - 第15章

阿瑟·克拉克

  「我應該告訴你們這些,讓你們知道如何面對。幾小時後,決定性時刻就要降臨。我的任務和責任是保護那些我受命保護的人。儘管他們的能力正在覺醒,他們可能被周圍的人群摧毀掉,是的,甚至他們的父母發現真相時也可能毀掉他們。我要把他們帶走,出於保護而把他們隔離起來,這也是在保護你們。明天我的飛船開始疏散行動。如果你們想要干涉,我也不會怪罪你們,只是那樣的行為毫無意義。比我還要強大的能力正在醒來,我不過是它的一件工具而已。

  「然後,我要如何對待你們這些活下來已經完成了各自角色的人呢?最簡單也最仁慈的方案就是,毀掉你們,就像你們自己會毀掉受了致命傷的寵物一樣。但我不能這麼做。你們將在剩下的若干年中選擇自己的未來。我希望人類清楚自己的一生沒有虛度,安然長眠。

  「你們帶到世界上來的人會成為完全的異類,它不會繼承你們的任何慾念或願望,只會把你們最偉大的成就當作幼稚的玩具,雖然那些東西很是奇妙,是你們創造了它們。

  「我們的種族被遺忘以後,你們的一部分還會存在。因此,不要譴責我們不得不做的這些事。記住,我們永遠羨慕你們。」

21

  簡在此之前曾以淚洗面,但現在已經不再哭泣了。小島在殘酷無情的陽光下泛出金黃色的光芒,飛船漸漸飛進視野,出現在斯巴達的雙峰之上。她的兒子不久前在這個岩石遍布的小島上奇蹟般地逃過一劫,她現在已經完全明白那奇蹟是怎麼回事了。有時候她想,要是當時超主只是站在一旁,讓他聽任命運擺布是不是更好呢?她能夠面對死亡,她也曾面對過死亡,那是一種自然規律。可是現在這樣比死亡更陌生,更無法改變。在這一天以前,總是有人死去,但人類還是能延續下來的。

  孩子們一聲不吭,一動不動。他們三五成群散亂地站在沙灘上,相互之間毫無興趣,也不留戀他們永久告別的家。不少人懷裡抱着孩子,他們太小,自己還不能走,也許他們不願顯示自己具有那種力量,走路已經全無必要。可不是嘛,喬治想,如果他們能夠移動死沉沉的物件,就能移動自己的身體。為什麼超主的飛船要把他們統統收走呢?

  這些都無關緊要了。他們要走了,是他們自己選擇了走上這條路。喬治記起了那個讓他感到諷刺的畫面,很久以前,自己在什麼地方看過一部老掉牙的紀錄片,就是關於這類出逃的。那是在一戰開始的時候,或許是二戰吧。一列列滿載兒童的火車緩緩駛離面臨戰火威脅的城市,留下了他們的父母,其中很多孩子再也無法與他們相見。沒什麼人哭,有的孩子困惑不解,緊張地抓着自己小小的行囊,但大部分孩子都帶着急切的表情,期盼着一次了不起的歷險。

  不過,這種比較並不恰當。歷史永遠不會重複。這些離開的已經不再是孩子,誰知道他們變成了什麼。這一次,也不會再有重聚的一刻。

  飛船沿着水邊降落,深深陷入沙灘之中。巨大的弧形面板向上抬起,舷梯像一根根金屬舌頭,同時向沙灘伸展下來,步調協調完美。原本分散着的、一個個難以描述的孤單人形現在開始聚攏,集合成群,就像通常人們聚成一群那樣。

  孤單?他怎麼會有這種念頭?喬治想。他們不可能感到孤單了。只有單個的人才會孤單,而且只有人才會。當屏障終於落下,人的個性殞滅時,孤獨也會消失,就像無數個雨滴匯入海洋。

  他感到簡握緊了自己的手,情緒突然激動起來。

  「看哪,」她小聲說,「我能看見傑夫,他在第二個門那兒。」

  離得很遠,實在無法確定,再加上眼中含淚,讓他看不清楚。但那一定是傑弗里,喬治現在可以認出自己的兒子了,他的一隻腳已經邁上了金屬舷梯。

  傑弗里回頭向後望着。他的臉只是模糊的一團白色,從這個距離看不出臉上有任何表情,也看不出對留下這一切的任何記憶。喬治甚至不知道傑弗里是不是偶然回了一下頭,不知道在這最後時刻、他還是他們兒子的時候,他是否知道他們站在這兒看着他離開,進入那片他們永遠無法進入的天地。

  大門開始關上。這時,費伊揚起頭來,低沉地哀號了一聲。它用一雙清澈而美麗的眼睛看着喬治,喬治知道,現在它失去了主人,沒人再跟他搶費伊了。

  對那些剩下的人來說,道路很多,但目的地只有一個。有人說:「世界仍然美麗,我們總有一天要離開它,何必急於啟程?」

  但那些把未來看得比過去更重的人則失去了生命的全部意義,不打算留下。他們聽從本性,獨自或者與朋友一道離開了。

  新雅典也是如此。小島在烈火中誕生,又在烈火中選擇了死亡。那些希望離開的人離開了,但大多數人留了下來,在他們夢想的碎片中迎接終結的到來。

  誰也說不清到了什麼時候。夜裡靜悄悄的,簡醒了過來,躺在那兒望着天花板投下的幽靈般光影。過了一會兒,她過去抓住喬治的手。他總是睡得很沉,但這次一下子就醒了。他們沒有說話,已經沒什麼想說的了。

  簡不再害怕,甚至也不難過了。她已經超脫了情感,心如止水。但仍有一件事情要做,她知道再不做就沒有時間了。

  兩人還是一言不發,喬治跟着她穿過靜靜的屋子。他們踩着工作室屋頂射進來的斑斑月光,就像那些影子一樣靜悄悄地移動着,最後走進空空的兒童房。

  這裡的一切毫無變化。喬治仔仔細細畫在牆上的熒光圖案仍在發出淡淡幽光。那個曾屬於詹妮弗?安妮的撥浪鼓還扔在那兒,而她的心智已經遠遁他鄉,遙不可及。

  她留下了她的玩具,喬治想,但我們自己的要隨我們一起走。他記起法老王那些尊貴的孩子,五千年前他們帶着玩偶和珠子一道入土安葬,現在也要這樣。他對自己說,不會有人喜歡我們這些珠寶,我們要隨身帶走它們,與它們再不分開。

  簡慢慢轉向他,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摟住她的腰,曾有過的愛意再度湧上心頭,很微弱,卻又十分清晰,就像遠處的大山傳來的回聲。那些該對她說的話,現在說已經太晚,他為自己的謊言而愧疚,更對往日的漠然而悔恨。

  這時,簡輕輕地說了句「再見,我親愛的」,用胳膊摟緊了他。喬治來不及回答,但在這最後的一刻,他還是感到了一絲驚奇,驚奇她是如何知道這一刻已經到來。

  在岩石內部的最深處,一片片鈾板開始聚攏,尋找它們從未完成過的組合。

  小島也站起身來迎接黎明。

22

  超主的飛船滑翔穿過船底座的中心,留下一條光閃閃的流星尾跡。它在飛經地外行星時便急劇減速,但在火星附近時仍接近大半個光速。太陽周圍的巨大引力場慢慢吸收它的動能,星際航行的巨大能量偏離出去,在飛船後面燃起百萬公里長的天火。

  揚?羅德里克斯回家了,他的年齡增長了六個月,而地球已經過了八十年。

  這一次,他已經不再是躲在秘密小艙里的偷渡者了。他站在三名駕駛員身後(他很奇怪為什麼需要這麼多駕駛員呢),看着控制室上方巨大的屏幕上的圖案來來去去。它們的形狀和顏色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他估計這些圖案是在傳遞信息,要是在人類設計的艦船上,大概會用儀錶盤或指針之類表達吧。不過有時候屏幕上會顯示周圍的星場,他希望地球快點兒出現。

  他花費巨大努力才逃離地球,但現在能回家卻讓他高興。他在這幾個月里成長起來,見識了那麼多,旅行了那麼遠,讓他對自己熟悉的世界感到厭倦。他現在明白為什麼超主把人類隔絕起來,不讓他們進入太空。人類還要經歷漫長的路,才能參與到他親眼見過的那種文明之中。

  儘管內心不願接受,他也必須承認人類不過是種低等動物,被超主這些看守圈養在一個偏遠的動物園裡。大概啟程離開時,溫達騰對他說的那句意味深長的告誡就是這個意思。「這段時間地球可能發生了很多事情,」這位超主說,「再次見到時,你或許會認不出它的。」

  或許吧,誰知道呢。揚想,八十年的時間很長,儘管他還年輕,適應力強,有可能也理解不了所有的變化。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人們一定想聽聽他的故事,了解他所看到的超主文明到底什麼樣。

  如他所料,超主們對他不錯。去的路上他什麼都不知道,那劑針藥讓他睡了一路,醒來時飛船已經進入了超主的星系。他爬出自己奇特的隱蔽所,欣慰地發現並不需要氧氣設備。空氣十分濃重,但呼吸起來並不費力。他發現自己是在飛船巨大的貨倉里,這裡遍布着紅色的燈光,四周堆放着無數的包裝箱和各類輜重,跟飛機、貨輪的船艙一樣。他費了將近一個鐘頭才找到控制室的通道,把自己介紹給飛船乘員。

  他們並不吃驚,這倒讓他大感困惑。他原本知道超主喜怒不形於色,但還是期待能獲得某種反應。什麼反應也沒有,他們繼續做他們的事,看大屏幕、搗鼓操控台上無數的鍵鈕。就是在那時,他看見大屏幕上閃現的星球一次比一次大,才知道他們正在降落,但感覺不到任何移動或者加速,引力十分穩定,他判斷這引力大概只有地球上的五分之一。推動飛船的巨大力量被十分精確地抵償掉了。

  繼而,三個超主一齊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看得出旅行就此結束。他們沒對這位乘客說一句話,互相間也沒說什麼,其中一個朝他招手讓他跟上他們,揚這時才恍然大悟:他早該想到在卡列倫那長長補給線的這一端,很可能沒有一個人能聽懂英語。

  大門在他急切目光的注視下拉開,他們在注視着他,一臉嚴肅。這是他生命中的輝煌時刻:他是第一個地球人,看到這個被另一個太陽照耀的世界。NGS

549672上唯一的光射入飛船,超主的星球就在眼前。

  他期待着什麼?他說不清楚。巨大的建築、座座高塔直衝霄漢的大城市、各種超乎想象的機器——這些並不能讓他感到驚奇。可他看到的,卻是一片毫無特色的平地,地平線離得很近,很不自然,打破這個線條的是另外三艘超主的飛船,距離也只有幾公里。

  瞬息間揚感到一陣失望。接着他聳了聳肩膀,覺得這倒合理,太空港就該建在這種偏遠無人的地方。

  這裡有點兒冷,但也不是冷得受不了。又大又紅的太陽低低靠着地平線,它的光線對人眼來說算是充足。揚想,也許不久自己就要懷念綠色和藍色了。然後,他看到了那個巨大的、極薄的月牙,像一張大弓一樣掛在太陽旁邊。他注視了很久,才發現自己的旅程尚未結束。那才是超主的世界,而這裡應該只是它的衛星,只是飛船起降的基地。

  他們把他帶到一條跟地球上的飛機差不多的飛船上。他覺得自己就像個俾格米小侏儒,爬上巨大的座椅,努力透過觀察窗看着正在接近的星球。

  這段旅程很短,星球在下面展開,但他來不及看清太多細節。快到家了,超主動用了某種星際動力,讓他們在轉瞬之間便穿進了厚厚的、被雲朵裹住的大氣層。艙門開啟,他們走進一個拱狀艙室,頭頂沒有任何入口的痕跡,可能他們剛一進入,屋頂就隨後合上了。

  揚在這幢建築里整整呆了兩天。他是個意外之物,沒別的地方安置他。更糟糕的是,這裡沒有一位超主懂英語,交流全無可能,揚痛苦地發現,跟外星人打交道完全不像小說里描寫的那麼簡單。手語依靠的是手勢、表情和肢體姿勢,而超主對它們的理解和人類毫不相同。

  要是會說他的語言的超主全都去了地球,那就更麻煩了。揚這樣想道。他只能期待,最好有某個科學家,某個研究外星人的專家來管他的事!難道他就那麼不重要,誰都懶得搭理嗎?

  他根本無法走出這幢建築,那扇大門的控制開關在哪兒根本看不見。超主一走近,它就自動打開。揚也如法炮製,試着舉起點兒什麼東西來控制開關光束,也試過其他想得出的辦法,最後均告失敗。他想,石器時代的人要是迷失在現代都市的大樓里,應該也是這般無助吧。有一次他嘗試跟在一個超主身後出去,立刻被輕聲噓了回來。他怕惹惱他的主人,沒敢再堅持下去。

  在揚快要絕望的時候,溫達騰來了。這位超主的英語說得很糟,語速又快,但他的進步卻頗為神速。過了幾天,他們就盡可以談論任何不涉及專業詞彙的話題了。一旦溫達騰接管了他的事,揚也就不怕了。但他並沒有機會做他想做的事情,全部時間都用在跟一些超主科學家會面上了,他們急於用各種複雜的儀器做一項項莫名其妙的測試。揚很害怕那些儀器,他被一個類似催眠機之類的東西測過以後,一連好幾個小時都頭疼欲裂。他十分願意配合,但不知道這些專家是否發現他無論腦力還是體力都有局限。他花了很長時間才讓他們明白,自己每隔一定的時間都要睡覺。

  在這種調查的間歇,他得以短時間窺見一下市容市貌,發現要是他在這裡轉上一圈,實在是既困難又危險。街道實際上是不存在的,也沒有地面交通。這裡是飛行生物的天下、不懼引力者的家園。一忽兒是毫無警告、突然置身於幾百米落差的溝壑邊沿,令人眩暈,一轉眼又看到房子的唯一入口卻是高高開在牆上的一個洞,林林總總,讓揚覺得這個有翅膀的種族在心理上與地球上的動物有着本質的區別。

  看着超主們像大鳥一樣,緩慢而有力地擺動那巨大的羽翼,穿梭在他們的城市的高塔之間,揚覺得奇怪,也發現了一個科學疑點。這是一個較大的行星,比地球要大,但它的引力較低,可為什麼它的大氣密度這麼大呢?他問過溫達騰後發現自己差不多猜對了,這並不是超主原來的星球。他們原在另一個小得多的星球上進化成型,然後征服了這個星球,改變了它的大氣和重力。

  超主的建築黯淡無華,只強調功能性。揚沒見到任何裝飾物,上面沒有任何不具備功用的東西,儘管他理解不了它們的用途。一個中世紀的人見到這紅光遍布的城市和裡面來來往往的生物,必定認為自己來到了地獄。就連揚這個既好奇又具有科學洞見的人,也時常感到自己瀕臨一種無法解釋的恐怖。當周圍沒有任何熟悉的參照物時,再冷靜、再有智慧的頭腦也會徹底垮掉。

  有許多東西他無法理解,溫達騰不能,或者不想給他解釋。當空划過一道道閃光,不斷改變着形狀,快得讓他幾乎察覺不到,這究竟是什麼?是一種巨大的令人生畏的實物,或者是什麼花里胡哨、無關緊要的東西,就像往日那些百老匯的霓虹標誌?

  揚同時意識到,超主的世界裡充滿各種聲音,只是他無法聽到。偶爾他能捕捉到聲譜中的某種複雜節奏,起起伏伏,太高或者太低時就消失在了聽覺範圍以外。溫達騰看來不能理解揚所說的音樂是什麼東西,所以也不能把這個問題解釋得讓揚滿意。

  城市不太大,肯定要比全盛期的倫敦或者紐約小得多。按溫達騰的話說,整個星球有幾千個這樣的城市,每座城市都有特定的用途。地球上或許只有大學城與之相仿,只不過這裡的專項化程度更高。揚很快發現,這一整座城市都是專門研究各種外星文化的。

  最初幾次揚離開光禿禿的單人房外出,溫達騰帶他去過一次博物館。置身於這樣一個他完全理解其功能的場所,讓揚得到了巨大的心理滿足。除了規模不同,這座博物館跟地球上的一模一樣。他們花了好長時間才到那兒,穩穩地降落在一個巨大的平台上,那平台就像一個活塞,在一個不知有多長的氣缸裡面垂直運動。看不見任何控制按鈕,開始加速和下降停止都能清楚感覺到。看來超主沒有把引力場抵償裝置浪費在日常方面。揚懷疑整個世界的內部都是這樣一個個的深洞——為什麼他們要限制城市的大小,不是向外擴展,而是向下打洞呢?這又是一個無法解開的謎。

  就算花上一輩子也看不完那些巨大的展廳。到處是從各個星球帶回來的戰利品,一種又一種文明的發展成果,多得超乎揚的想象,只是沒有時間多看。溫達騰小心地把他放到乍看像某種裝飾的條狀地板上,但揚想起來這裡是沒有任何裝飾物的,就在這時一個看不見的東西輕輕抓住了他,推着他前進。他以每小時二三十公里的速度經過一個個巨大的展櫃和一個個不可思議世界的全景圖。

  用這樣的方法看展館完全不會疲勞,任何人都不用走路了。

  又走了幾公里,揚的引路人又抓起他來,巨翅猛地一扇,一下子把他帶出了驅動他們前行的莫名之力。面前是一個半空的大廳,充溢着熟悉的光線,自從離開地球後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光。那光很弱,不會刺激超主那敏感的眼睛,但那無疑就是太陽光。他不能相信如此簡單、平凡的東西竟能喚起他心中的懷念之情。

  不錯,這正是地球展廳。他們走了幾米,走過一個美麗的巴黎模型,走過一個東拼西湊的幾千年的藝術珍品組合,又走過現代計算機和舊石器時代的斧子、電視機和亞歷山大的希羅發明的汽輪機。接着,一道大門在面前打開,他們走進了地球展廳主管的辦公室。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一個真正的人類嗎?揚想知道。他去過地球嗎?還是像其他歸他管轄的星球那樣,他根本就不知道它們在哪兒?他自然既說不了,也聽不懂英語,溫達騰不得不為他們當翻譯。

  揚在這兒待了幾個鐘頭,超主們在他面前展示各種地球上的東西,讓他對着錄音裝置說話。很多東西他都不認識,讓他覺得丟人。他對自己同類及其成就非常無知。超主憑藉他們的超凡智力,是不是能夠真正掌握人類文明的全部內容呢?

  溫達騰帶他沿另一條路線離開博物館。他們又在巨大的拱狀走廊里毫不費力地漂游起來,不過這次他們看到的不是心智的作品,而是大自然的創造。揚想到了薩利文,就是讓他拿命換,他也會願意來這兒,看看這上百個世界上進化造就的奇蹟。不過他想到,薩利文或許已經死了。

  突然間,他們進入了一個畫廊,它高高落在一個直徑大概有一百米的圓形大廳之上。跟別的地方一樣,這兒也沒有防護欄,揚遲疑着不敢靠近邊沿。不過,溫達騰站在最邊上,平靜地望着下面,揚也就小心移步,跟在他身後。

  下面不過二十米就是地板,這算很近很近了。後來,揚才明白他的嚮導並不想嚇唬他,反倒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當時揚大叫一聲,往後一跳離開畫廊的邊沿,本能地躲着下面的東西。直到那呼喊的回聲在稀薄的空氣中散盡,他才敢再往前走。

  它不是活的,當然不是,但他看到它第一眼時可不這麼想,他給嚇慌了。它在直勾勾向上盯着他,幾乎占據了整個圓形大廳,水晶般剔透的深底里游移着紅寶石色的光彩。

  那是一隻大大的眼睛。

  「你為什麼弄出那種聲音來?」溫達騰問道。

  「我被嚇着了,」揚怯生生地承認說。

  「為什麼?你沒有想到過這裡可能有什麼危險嗎?」

  揚不知自己能不能解釋清楚什麼是反射作用,也就作罷。

  「任何完全出乎意料的東西都會讓人驚嚇。在沒有弄清一個新情況之前,做最壞打算才最安全。」

  他再次往下看那隻大眼睛時,心還在怦怦跳個不停。它可能是個放大的模型,就像地球博物館裡那些微生物和昆蟲一樣。提出這個問題後,揚也就清楚了,覺得有點兒噁心——這東西實際上原來就這麼大。

  溫達騰跟他講不出什麼來,這不屬於他的知識範疇,他也不太感興趣。憑這位超主的描述,揚勾畫出一個獨眼怪物的形象,它生活在某個遙遠恆星的隕星群中,它的生長不受引力的限制,靠它那隻獨眼的視覺範圍和分辨力來捕食為生。

  看來,只要有所需求,自然無不效勞,她的能力無窮無盡,但這其中的有些事情是超主並不會去嘗試的,發現這一點讓揚感到一種非理性的快意。超主們可以把一條全尺寸的鯨魚從地球運過來,但他們在這兒劃了一條界限,就此而止。

  他該向上面升去了,不停地上升,直到電梯的牆壁黯淡下去,由蛋白色變成了晶瑩透明的。他站在那兒,不倚不靠,站在城市中高聳的塔峰之間,沒有任何東西保護他不掉進深淵。但他不再像有人乘飛機那樣感到暈眩,地面相隔遙遠,無法觸及。

  他飛上雲端,與一根根鐵或石頭做成的塔尖共享整個天空。這是一片玫瑰紅色的海洋,片片雲層在他身下慵懶地打着卷。兩個蒼白而瘦小的月亮掛在天上,不遠處是一顆昏沉沉的太陽。在它臃腫的紅色盤面的中心附近有一片暗影,很圓,可能是一粒太陽黑子,或者又一顆經過的衛星。

  揚的目光沿着地平線慢慢移動着。層雲華蓋遮住了這個巨大星球的邊緣,但在無法猜測到底有多遠的地方,有一塊雜色的斑點,可能是另一座城市的高塔。他向那裡注視了很久,然後才繼續觀察別處。

  他轉了半圈身子,便看見了大山。大山並不在地平線上,而是比那更遠,那是一座鋸齒狀的孤峰,高高攀上世界之頂,較低的山坡藏匿起來,就像水面之下隱蔽的巨型冰山。他想弄清那山的大小,但徒勞無功。在引力如此之低的星球上,很難想象會有這樣的高山。他好奇地想,超主們會在山坡上運動嬉戲,像鷹隼那樣掠着高聳的岩壁飛翔嗎?

  這時,山開始慢慢變化。他剛開始看時,它呈現出一種呆板而不祥的紅色,靠近峰頂的地方有些模糊的斑紋,無法分辨清楚。他定睛仔細看,才發現它們正在移動……

  一開始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努力說服自己:先入為主的成見在這裡毫無用處,不能讓頭腦拒絕任何感知到的信息。他不應試圖理解,只應該觀察,理解是以後的事情,也許什麼也理解不了。

  那座山——既然沒有別的詞,他還是把它稱作一座山——好像是活的。他想起那隻藏在拱頂下的眼睛,不,這不可能。他看見的不是一個有機的生命,甚至他懷疑,那也不是他所了解的任何物質。

  暗紅色變亮,變成一種怒火般的色調,現出一道道黃色的條紋,揚覺得那是一座火山在向下面的大地噴出一股股熔岩。不過,憑着那些偶爾出現的斑點看,那些條紋是從下往上流的。

  現在,又有什麼東西從圍繞大山的紅寶石色雲朵間升了起來。那是一個巨大的圓環,與地平線一樣平展,非常圓,顏色絕美,那是一種揚已經遠遠背離的顏色,地球的天空也沒有這種可愛的藍色。在超主的世界他也從未見過這種色調,喚起了心中的渴望和寂寞之情,讓他的喉嚨一陣哽咽。

  圓環一路上升,不斷擴展着。它已經超過了山的高度,靠近的圓弧朝他這裡快速掃了過來。揚想,那一定是某種渦流,一個直徑達幾公里的煙霧環。但它不像他預料的那樣轉動,儘管體積在增大,它並沒有變薄變散,看上去還是一樣堅實。

  它的影子先期到來,匆匆而過,很久以後圓環本體才莊嚴降臨,掃過他的頭頂,同時不斷升高。他一直注視着它,直到它變得像一根細細的藍線,在周圍紅色的天空中難以辨認。當它終於消失時,直徑可能已經足足有幾千公里,而且還在繼續長大。

  他回頭再去看那大山。山現在是金色的,全無任何斑點。也許,一切都出自他的想象——現在他什麼都肯相信了——但山更高,更窄了,像旋風中的漏斗一樣旋轉起來。一時間他傻傻地站在那兒,整個腦子都僵住了,直到這會兒,他才想起了照相機,便將它舉起,對準那令人震驚的謎一樣的圖景。

  溫達騰閃身擋住了他的視線。兩隻大手決斷地遮住鏡頭,逼着他放下照相機。揚沒有堅持,何況堅持也沒用,但突然之間那個遠在天邊的東西讓他感到極端的恐怖,再也不想跟它攪合在一起了。

  旅行中超主們從不阻止他拍這拍那,對這次例外溫達騰也不解釋。他倒花了不少時間聽揚仔細描述他的所見。這時揚才發現溫達騰跟他所看到的東西全然不同,因此,他頭一次開始懷疑超主也有自己的主人。

  現在他回家了,所有奇景、所有恐懼和神秘都留在了身後。他乘坐的是同一條飛船,這他可以肯定,不過不是同一批乘員。不管超主能活多久,大概他們都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家,把幾十年的生命花費在漫漫的星際旅行上。

  當然,相對論的時間膨脹效應是雙向的。超主走一個來回可能只用四個月,但他們回家時自己的朋友已經老了八十歲。

  如果願意的話,揚無疑可以留在那裡度過餘生。但溫達騰提醒說,幾年內都不會再有飛船去地球了,建議他利用這次機會。大概超主們覺得儘管時間不長,可他的腦力已幾乎支撐不住,又或者他們覺得他討厭,不想把時間花在他身上了。

  這些現在都已無關緊要,地球已近在眼前。這個場景他見過上百次,但都是通過遙遠的電視攝象機鏡頭看見的。現在,他終於親自登上了太空,他的夢想拉開了最後的一幕,下面是那沿着永恆軌道轉動着的地球。

  那巨大的藍綠色月牙只是它的四分之一,大半個可見部分還處於黑暗之中,只有很少幾片雲朵沿着信風帶飄散。北極冰帽閃閃發光,但遠遠不及北太平洋反射的陽光刺眼。

  有人或許會以為這是一個水的世界:整個半球幾乎沒有陸地,唯一能看見的是澳大利亞大陸,那是在大氣陰霾中地球邊緣上的一塊暗色的霧靄。

  飛船朝地球那巨大的錐形陰影部分飛去,明亮的月牙縮小了,縮成一張燃燒着的弓,閃爍片刻便消失掉了。下面是一片黑色的夜,世界在沉睡。

  接着揚發覺不對勁。下面是陸地,可是那珠鏈般閃亮的燈火哪兒去了?光彩煥發的人類城市哪兒去了?處在陰影中的整個半球沒有一星一點的光亮,那數以百萬千瓦計的燈火呢?一度如天上繁星般密布,現在卻消失得毫無蹤影。他望着下面,就像望着一個人類還未出現之前的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