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地球人 - 第16章

阿瑟·克拉克

  他腦子裡想象的還鄉絕不是這個樣子。什麼也做不了,他只能這麼看着,一陣莫名的恐懼感襲上心頭。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什麼超乎想象的事。飛船在降落,着意兜了一個長長的圈子,又一次進入了陽光照耀的半球。他看不到實際的降落過程,地球的圖像一閃而去,代之以毫無意義的線條和光亮組成的圖形。等圖像再次出現時,他們已經着陸了。遠處是一座座高大的建築,機器繞着它們運行,一群超主正在看着他們。

  當飛船進行壓力平衡時,不知哪裡傳來一陣空氣發出的悶聲嘯叫,然後是大門打開的聲音。他再也等不及了,幾個沉默的巨人寬容或是漠然地看着他跑出了控制室。

  他到家了,又一次看見了自己熟悉的太陽,呼吸着洗滌他肺部的空氣。舷梯已經落了下來,他等待片刻,讓眼睛習慣一下外面刺目的陽光。

  卡列倫站在那兒,稍稍離開他的同僚,站在一個裝滿箱子的大貨車旁邊。揚一眼就認出了監理人,看出在這些年後,他依然毫無變化,而揚並不為此感到吃驚。這倒是唯一一件在他預料之中的事情。

  「我一直在等你,」卡列倫說。

23

  「在早些時候,」卡列倫說,「我們去他們中間很安全,但他們不再需要我們了。我們的工作完成了,應該把他們集中在一起,給他們一塊屬於他們自己的大陸。看吧。」

  揚面前的牆壁消失了,此時他正站在幾百米高的地方,望着下面一片令人愉悅的林木之國。幻象十分完美,令他一時不由頭暈眼花。

  「第二個階段開始時,就是五年以後了。」

  下面有人影在活動,鏡頭像獵食的鳥兒一樣俯衝下去,對準他們。

  「這會讓你感到難過,」卡列倫說,「不過要記住,你的標準已經不起作用了。你看見的這些不是人類的孩子。」

  但揚的大腦里這種直接印象占據了首位,任何邏輯也無法驅散。他們就像一群原始野人,跳着某種複雜的祭典之舞。他們赤身裸體,污穢不堪,亂蓬蓬的頭髮遮住了眼睛。就揚看來,他們的年齡在五到十五歲之間,以同樣的速度,同樣精準的動作移動着,對周圍環境完全漠然。

  然後,揚看見了他們的臉。他咽了口唾沫,強忍着沒有轉過身去。那些臉比死人還要空洞,因為即使是屍體,臉上也會留有某些歲月的痕跡,為那張永遠合上的嘴巴代言。而這些臉上的情感或知覺,並不比蛇或昆蟲臉上的多。與之相比,超主都更接近人類。

  「你要找的東西已經沒有了。」卡列倫說,「別忘了,他們沒有個性,就跟你身上的細胞一樣。但是,如果相互聯繫起來,他們就比你強大。」

  「他們為什麼這樣不停移動?」

  「我們稱其為長舞,」卡列倫回答,「他們從不睡覺,這已經持續了將近一年。他們一共有三億,按照某種規定的圖形在整個大陸上移動。我們不斷分析這個圖形,但它沒有任何意義,也許我們只看見了它有形的一面,在地球這兒它只有一小部分。也許我們所稱的超智還在訓練他們,把他們塑造成一個個體,然後它就可以把他們吸入自己的生命中。」

  「可他們吃東西怎麼辦呢?如果他們遇到障礙,比如大樹、懸崖、水什麼的,怎麼辦?」

  「水不成問題,他們不會淹死。他們遇到障礙時,有時候會傷了自己,但他們從不注意。食物也沒有問題,到處都有他們需要的水果和野味。但現在他們已經沒有這種需求了,就像他們不需要許多別的東西一樣。食物主要是一種能量來源,他們已經學會利用更重要的能源了。」

  圖像閃了一下,似乎有股熱霧從上面划過。當它再度清晰後,下面的舞蹈停止了。

  「再來看看,」卡列倫說,「這是三年以後。」

  那些小小的人形站在森林裡、沼澤地和平原上,如果不知道真相,一定會覺得他們十分無助,十分可憐。攝像機不停地從一個移到另一個,揚已經看出他們的臉在合併成一個相同的模樣。他曾見過用幾十張照片相重疊獲得一個「平均化」的臉,結果就跟這些面孔一樣空洞僵硬、毫無特性。

  他們似睡非睡,神志恍惚,眼睛緊閉着,就像他們頭頂上的大樹,對周圍毫無知覺。揚在想,他們的頭腦幾乎成了一大塊編織毯上的一根根單獨的線,在這複雜的網絡中到底貫穿着怎樣一種思想?他現在發現,這塊毯子蓋着許多個世界,許多族類,還在不斷變大。

  轉瞬間的變化令人頭暈眼花。揚一會兒看見下面是一片繁茂之地,一切都很正常,除了那裡不無規律地點綴着無數小小的雕像,遍及四野。然後,此間的所有花草樹木和活物倏忽而逝,統統消失。留下的只有平靜的湖水,彎曲的小河和被剝去綠色植被的褐色山丘,還有那些沉靜、漠然地,製造了這場毀滅的一個個人形。

  「他們為什麼這麼做?」揚深吸了一口氣。

  「也許其他思想的存在驚擾了他們,甚至植物或動物那種初級的思想也會造成干擾。我們相信,有一天他們會發現物質世界也一樣讓他們分心。誰知道那時候會發生什麼。現在你明白為什麼我們完成了任務就撤離了。我們還會繼續研究他們,但永遠不會進入他們的領地,甚至不會在那兒放置器械。我們敢做的也就是從太空觀察他們。」

  「這是很多年以前了,」揚說,「可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很少發生什麼。這段時間裡他們不再活動了,也不在意白天還是晚上,夏天還是冬天。他們還在嘗試自己的力量;有些河流改了道,還有些從下往上流到了山上。不過他們沒做過任何看起來有目的的事。」

  「他們完全不理會你們?」

  「是的,這倒沒什麼好奇怪的。他們成了超智的一部分,這個實體了解我們的一切。看來它也不在意我們研究它。如果它希望我們離開,或者別處有任務需要我們完成,它就會明確表示出這種願望。在這之前,我們還留在這裡,讓我們的科學家多搜集些知識。」

  這就是人類的終結。揚傷感地想,但也十分無奈。沒有任何預言家預見到這種結局,既不樂觀,也不悲觀。

  但這個結局也倒合適,表現出一件偉大藝術作品崇高的必然性。揚看到了廣闊無垠的宇宙,明白了那裡不是人類待的地方。想來想去,他終於發現那誘使自己前往星空的夢想是多麼空虛,多麼徒勞無益。

  通向星空之路朝兩個方向岔開,沒有一條能到達可以解釋人類的希望或恐懼的終點。

  在一條路的盡頭是超主。他們保持了他們的個性,他們的獨立自我;他們具有自我意識,「我」這個代名詞在他們的語言裡有實際的意義。他們有各種情感,其中有些是人類也擁有的。但是,他們被困住了,揚現在清楚了,他們困在了永遠逃不出的死胡同里。他們的頭腦比人類強大十倍,甚至百倍,但最後的結局沒什麼兩樣。他們也一樣無助,一樣無法理解那極端複雜的、擁有千億個太陽的星系,以及擁有千億個這樣星系的宇宙。

  另一條路的盡頭是什麼?是超智,不管它到底身為何物,它跟人類的關係就像人類跟變形蟲的關係。它的潛力無限,超越了死亡,它在星際中不斷擴展,吸收了一個又一個族類,這到底已經有多久了?它也有欲望,也隱隱有個無法達到的目標嗎?現在它已經把人類取得的所有成就都據為己有,這不是悲劇,而是完成。數十億短促的意識火花構成的人類只不過就像黑夜裡的螢火蟲,但他們並沒有虛度光陰。

  揚知道,最後的一幕還沒有到來。它可能明天發生,也可能要等幾個世紀。就連超主也不能肯定。

  現在他理解了他們的意圖,了解他們對人類所做的事情,明白為何仍然逗留在地球上。面對他們,揚感到自己十分卑微,他們在地球等待如此之久,其堅韌的毅力讓他肅然起敬。

  超智與它的僕從之間那種奇怪的依存關係,他並不完全了解。據拉沙維拉克說,他們族類有史以來就有超智的存在,直到他們進入科學文明,能夠漫遊太空以後,超智才把他們派上用場,去執行它的指令。

  「它為什麼需要你們呢?」揚問,「它的能力無邊,完全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不,」拉沙維拉克說,「它也有局限。我們知道,過去它嘗試過直接作用那些族類的大腦,影響他們的文化發展,但總是失敗。也許是因為力量太強了。我們是中間人,是守護者。或者用你們的比喻,叫做我們耕地播種,等到作物成熟,超智就來收穫,我們再去完成另一個任務。這是我們守望的第五十個民族,看着他們升華完成。每次我們都多了解一點。」

  「你們被超智當成工具,從不懷恨在心?」

  「這種安排也有好處,再說,智慧者從不會去懷恨不可避免的事情。」

  這種解釋從來沒有被人類全盤接受。揚悻悻地想,有些東西是超乎邏輯的,超主永遠理解不了。

  「這真奇怪,」揚說道,「超智選擇你們幹這件事,可你們又沒有人類潛在的心理感應力,它是怎麼跟你們聯繫,怎麼表達意願的呢?」

  「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也不能告訴你為什麼對你隱瞞事實。或許有一天你能了解某些真相。」

  揚一時感到有些困惑,但他知道追問下去也無濟於事。他該換個話題,等以後再尋找線索。

  「那就說說別的吧,」他說,「那些你從未解釋的。你們的族類很久以前剛來地球的時候,出了什麼事,讓人類把你們當成恐懼和邪惡的化身?」

  拉沙維拉克笑了。他笑起來不像卡列倫那麼自然,但模仿得也很不錯。

  「任何人也猜不到,你現在該知道為什麼我們不能告訴你們。只有一件事情能對人類造成如此影響,但這件事情並不發生在歷史的萌芽時期,而是在它最後的盡頭。」

  「這是什麼意思?」揚問道。

  「一個半世紀前我們飛船進入你們的天空,那是兩個族類的第一次相遇,當然,我們已經遠遠地對你們做過觀察研究。你們感到害怕,認出了我們,我們知道你們會這樣。這算不上是一種嚴格意義上的記憶。你自己也得到了證實,知道時間遠比你們的科學設想的更複雜。那個記憶不是過去的記憶,而是將來的記憶,是你們知道一切就要結束的最後幾年的記憶。我們盡力而為了,但這場結束並不容易。因為我們在場,我們就跟你們人類的死亡聯繫在了一起,成了死亡的化身。是的,儘管對你們的祖先來說,這是未來一萬年以後才會發生的事情!這就像沿着封閉的時間圓環震盪的回聲,從過去到未來,回聲已經變形。這不能叫做記憶,應該被稱之為預感。」

  這種看法很難領會,揚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不過他應該有所準備,他也見識過不少因果顛倒的實證。

  種族記憶這種東西應該是存在的,這種記憶可能獨立於時間之外。對這種記憶來說,過去和將來是同一的。正因如此,幾千年前的人類得以透過恐懼的迷霧一窺被扭曲的超主形象。

  「現在我理解了。」最後的地球人說。

  最後一個地球人!揚無法相信自己成了最後一個人。進入太空時,他就接受了被放逐天涯、遠離人類的可能,孤獨並沒有隨之降臨。多少年過去以後,渴望見到另一個人的念頭可能會越來越強,直到壓垮自己,但目前有超主陪在身邊,他並未感到十分孤獨。

  就在短短的十年前地球上還有人類存在,但那些倖存者都退化了,揚沒趕上見到他們也不覺得有多遺憾。那些孩子離開後人類就再也沒有生育,到底出於什麼原因,超主也無法解釋,揚懷疑是心理上問題。人類就此滅絕了。

  也許,在哪一座保存完好的城市裡留有某位現代吉布寫下的手稿,記錄了人類的最後時光。就算有,揚也沒興趣讀。他想知道的事情,拉沙維拉克已經全都告訴他了。

  那些沒有選擇自我毀滅的人,用更為狂熱的行為麻醉自己,種種激烈的運動方式跟一場小型戰爭難分上下。人口急劇減少,漸漸老去的倖存者湊到一起,像潰敗後集結起來的散兵游勇。

  在最後的帷幕落下之前,或許有一道英雄和奉獻的光芒照亮了舞台,然後被野蠻和自私的黑暗所遮蔽。一切是在失望中結束的嗎?還是聽天由命,自甘放棄?揚不得而知。

  現在,各種想法占據着他的大腦。離超主的基地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座被遺棄的別墅,揚花了幾個月時間收拾它,從附近三十公里遠的鎮子上弄來東西布置房間,他跟着拉沙維拉克飛來飛去。揚懷疑拉沙維拉克這樣幫忙,並非全無私心——超主心理學家還在研究他這最後一個地球人樣本。

  小鎮在最後一刻到來之前就疏散空了,鎮上的房子,甚至很多公共服務設施都正常完好。發電機稍加調弄就能重新啟動,足以讓寬闊的街巷亮起來,再現生機。揚掂量着這個打算,後來還是放棄了。這麼做太矯情太怪異了,他不願意干那種緬懷過去的事情。

  這裡有維持生命所需的任何東西,但他最想要的是一台電子琴和巴赫的曲譜。他喜歡音樂,卻一直苦於沒有時間,但現在他可以全心投入了。不彈琴的時候,他就播放那些著名的交響樂和協奏曲錄音聽,整個別墅也就不會顯得太清靜了。音樂成了他趨避孤獨的護身符,但孤獨總有一天會征服他。

  他也經常去山上散步,想着自己離開地球後幾個月來發生的一切。他跟薩利文說再見的時候,也就是地球上的八十年前,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最後一代地球人已在子宮中開始孕育。

  那時候他多年輕,又多傻啊!但他也說不上為自己的行為後悔。要是他留在地球上,自然會見證那短短几年發生的一切。現在,帷幕已經拉上,而他卻縱身一躍跳了出去,進入了未來,得到了任何人都無從知曉的答案,幾乎滿足了他的好奇心。只是有時候他弄不明白超主們為何還在等待,當他們的耐心獲得報償後,還會發生什麼事情?

  不過,大部分時間他都坐在琴鍵前,讓房間裡充滿他喜愛的巴赫,就像一個經過漫長而繁忙生活,終於休閒下來的人一樣自得其樂。也許他這是在自我欺騙,也許這是頭腦里萌生出來的某種仁慈的把戲,但對揚來說這是一種夢寐以求的生活,他暗藏心底的抱負終於可以在光天化日中亮相。揚的鋼琴一直彈得不錯,現在他更是全世界鋼琴彈得最好的人了。

24

  是拉沙維拉克告訴他那個消息的,不過他自己也已猜出個大概。早早被一場惡夢驚醒後,他就再也睡不着了。他記不清夢的內容,只覺得十分奇怪,他本相信剛做完夢的時候只要努力回憶,無論什麼夢都能夠回憶起來。他記得夢裡自己又變成了小孩子,站在空蕩蕩的平原上,聽到一個宏亮的嗓音,用他聽不懂的語言呼喊着。這夢境讓他感到不安,不知道這是不是初次來襲的孤獨感在大腦中的反應。心緒煩亂之中,他走出別墅,來到屋外那片疏於照管的草坪上。

  滿月灑下一片金光,周圍的景致沐浴其中,清晰可見。卡列倫飛船的巨大圓柱高高豎立在超主基地後面,讓這些房子矮了不少,看上去像人類建築的尺寸。揚看着飛船,回味着第一次看見它時心中湧出的感覺。曾幾何時,它是那樣難以企及,現在它什麼都算不上了。

  多麼安靜啊!超主們一定跟平常一樣活躍,只是看不見他們的影子。他可能是一個人在地球上——的確,他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孤身一人。他抬頭望着月亮,在上面尋找着自己熟悉的印記,讓思緒平靜下來。

  他對那上面一個個古老的海洋記憶猶新。他到過距離四十光年的太空,卻從未涉足過那些距離僅僅兩光秒的平靜而多塵的平原。他隨意在上面尋找着第谷環形山,找到它的時候,困惑地發現這塊光斑離月盤中線的距離比他想象的要遠,接着他發現那片代表危海的橢圓形暗影整個消失了。

  自從地球有了生命之日起,這顆衛星一直面對着她,可現在這張臉孔已經變了——月球開始沿着自己軸心運轉。

  這隻說明一件事情。在地球的另一面,在那塊被他們突然剝去了生命的土地上,他們正從漫長的迷濛狀態中甦醒過來。就好像睡醒的孩子伸展胳膊迎接一天的到來那樣,他們活動着肌肉和筋骨,嘗試着剛剛擁有的能力。

  「你猜對了,」拉沙維拉克說,「這裡不安全,我們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們可能不會在意我們,但我們不能冒這個險。兩三個小時之內,把你那些儀器都好好裝上船,我們就立刻離開。」

  他望着天空,似乎害怕再有什麼新的奇蹟閃現。但一切都很平靜:月亮落下去了,只有高高的幾片雲朵追逐着西風。

  「他們這麼鼓搗月球倒也沒什麼,」拉沙維拉克說,「可要是他們也對太陽下手呢?所以,我們得留下監控設備,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要留下。」揚突然說,「宇宙我已經看夠了。現在讓我好奇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自己的星球最後的命運如何。」

  腳下的大地輕輕顫動起來。

  「我期待着這一刻,」揚接着說,「如果他們改變了月球的旋轉規律,角動量會釋放到某個地方去。因此,地球轉動變慢了。真不明白他們是怎麼做到的,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們是在玩耍,」拉沙維拉克說,「小孩子做的事情能講出什麼邏輯?你們人類所成為的這個實體現在還是孩子,它還沒準備好跟超智結合。不過也快了,那時你就獨占整個地球了——」

  他的話沒有說完,最後一句揚替他說了。

  「——假如那時地球還存在的話。」

  「你明知有這種危險,還要留在這兒?」

  「是的。我回家已經五六年了吧?對發生的一切,我並不抱怨。」

  「我們也希望你自己想留下來,」拉沙維拉克緩慢地說,「你能替我們做些事情……」

  星際驅動的光芒漸弱,消失在火星軌道之外。揚回想着自己曾沿着這條路旅行,是地球上生死過往的好幾十億人中唯一的一個人。不會有人再次完成這樣的旅行了。

  世界是他一個人的。他所需要的一切——任何人所希望擁有的物質財富都歸他所有,任意支配。但他對此已毫無興趣。他既不害怕在這個被拋棄的星球上獨處,也不害怕那個存在物,它在即將動身尋找那些未知遺產之前仍逗留在此。它的這次離去將帶來無法想象的巨大作用力,讓揚不能指望他和他的那些問題能夠倖免,長久留存下來。

  那樣也好。他已經做完他想做的事,就這麼在這空蕩蕩的世界上苟活下去,實在有些虎頭蛇尾,讓他無法忍受。他可以跟超主一起離開,但那樣做目的何在?他比任何人都更理解卡列倫說過的一句話,它道出了真相:「恆星不適合人類。」

  他轉過身,朝超主基地的巨大入口走去。對這入口的尺寸他已經全無所謂了,單憑形體巨大這一點已經不會對他的思想造成任何影響。基地里亮着紅色的光,內在的能量足以讓這些燈光亮上很多年。入口兩側是超主撤退時留下的機器,不知其秘密何在。他經過它們,笨手笨腳地爬上巨大的台階,上了控制室。

  超主的靈魂還在這裡遊蕩,他們的一台台機器還在工作,執行着早已遠走高飛的主人們的指令。揚琢磨着,它們已經把各種信息傳向太空,自己哪裡還能做什麼補充呢。

  爬上那隻大大的椅子,他讓自己儘量舒服些。擴音器已經開啟,正在等着他,肯定有一種類似電視攝像機的東西在監視他,只是不知藏在何處。

  在控制台和它那些不明用途的工具面板後面,是一扇寬大的觀察窗,望向繁星之夜和凸月下沉睡的山谷,望向遠處的山脈。一條河流切入山谷,月光照在湍急的水流上,這裡或是那裡泛出片片粼光。一切都是這樣平和,就像人類誕生之時,卻也恰似它的終結之日。

  數百萬公里之外的太空中,卡列倫大概正在等待。想來很奇怪,那飛船駛離地球的速度極快,電波訊號幾乎無法追趕上它。幾乎,但也不是完全趕不上,只是追逐的時間延長了,他的話會最終抵達監理人那兒,他也就報答了所欠下的人情。

  揚想弄清楚的是,哪些事情是卡列倫計劃好的,而哪些則屬於高超的即興之作?監理人是否有意讓他逃離地球,在將近一個世紀前進入了太空,好讓他最後回來,扮演現在這個角色?不,這也太荒謬了。不過,揚現在可以肯定卡列倫一定參與了某種巨大而複雜的密謀。甚至在為超智服務的時候,他也在調遣各種儀器觀察研究它。揚懷疑超主這樣做的理由不僅只是科學上的好奇,或許他們夢想着有朝一日摸清他們所侍奉的力量,最後逃脫這種非同尋常的束縛。

  揚現在所做的事情很難讓人相信會對超主的知識有所幫助。「告訴我們你看見了什麼,」拉沙維拉克這麼說過,「你眼睛裡看見的圖像會被我們的攝像機複製,但傳達到你腦子裡的信息可能完全不同,這些信息對我們很有幫助。」好吧,他要盡所能做好這件事。

  「暫時沒有什麼可報告的,」他說,「幾分鐘前我看見你們飛船的航跡在天上消失了。月亮剛過了滿月,熟悉的那一面幾乎有半個轉過去了,我想你們已經知道了。」

  揚停頓了一下,覺得自己有點兒蠢。他現在做的事情讓他覺得不合時宜,甚至有些荒謬。現在正是整個歷史的高潮時期,他應該是那種面對短跑賽道或拳擊場的一名解說員才對。接着,他聳了聳肩膀,把這個想法放到一邊。他認為,任何一個偉大的時刻都有陳規陋習相伴,他自己獨自一人感知着它的存在。

  「前一個小時裡有三次輕微的地震,」他繼續說,「它們在控制地球的旋轉,力量非常大,但不是無懈可擊……你知道,卡列倫,我發現我能說的,你的儀器也都已經告訴你了。也許你最好給我一些提示,告訴我該注意什麼,告訴我該等多久。如果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我就按原來的安排,六小時後再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