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地球人 - 第5章

阿瑟·克拉克

  斯托姆根納悶,是不是卡列倫知道了什麼?在監理人善意說笑的背後,他察覺出了理解的信號,或許,那甚至是一種鼓勵。誰知道呢。

  「這讓我很高興,」斯托姆根用儘量平穩的音調回答。他站起身,像以往那樣合上提箱蓋。他的拇指摸到了鎖環。

  「我馬上就去寫那個聲明。」他又重複了一遍,「今天晚些時候用電傳機傳給你。」

  他一邊說,一邊按下按鈕。他明白了,所有的恐懼都是多餘的。卡列倫的感覺並不比人類敏銳。監理人絲毫沒有察覺,因為他說「再見」並念出那熟悉的開門密碼時,聲音沒有任何變化。

  但斯托姆根還是有種從百貨店偷了東西,在店內監控員的眼前走出去一樣的心理。直到那光滑的牆面在身後閉合,他才鬆了一口氣。

  「我承認,」凡·瑞伯格說,「我的有些推測並不成功。現在你看看這個怎麼樣?」

  「我必須聽嗎?」斯托姆根輕嘆一聲。

  瑞伯格並沒在意。

  「實際上這並不是我的主意,」他謙虛地說,「是我從切斯特頓的小說里得來的。假設超主隱瞞的事情恰恰是他們沒什麼可隱瞞的呢?」

  「這聽上去有點兒複雜,」斯托姆根說道,稍稍提起了一些興趣。

  「我的意思是,」凡·瑞伯格急切地說,「我認為形體上他們跟我們人類一樣。他們發現我們能容忍被一種我們想象的——比如,外星人或者超級智慧的生物統治。但人類就其本身而言,不能被同種類的生物所主宰。」

  「非常獨到,跟你以前的那些理論一樣,」斯托姆根說,「希望你給這些作品編個號,好讓我一個個記住。這次的缺陷是——」話說到這兒,亞歷山大·溫萊特被引進門來。

  斯托姆根不知他在打什麼算盤,也不知溫萊特是否跟綁架他的那些人接觸過。他對此有所懷疑,因為他相信溫萊特真心實意地反對暴力。在他運動中的極端分子已經聲名掃地,會銷聲匿跡很長時間。

  自由團的首領認真聽着那份聲明的草案。斯托姆根希望他喜歡這個姿態,那是卡列倫的主意。不到十二個小時之後,地球人就會都知道這個為其孫子輩所做的承諾。

  「五十年,」溫萊特思忖着,「要等這麼長時間。」

  「對人類來說長,對卡列倫來說則不然。」斯托姆根回答。現在他才意識到超主採取了一個十分巧妙的解決方案。這讓他們有足夠的喘息空間,同時給自由團來了個釜底抽薪,讓他們無法立足。他並不認為自由團會乖乖服輸,但他們的地位會被嚴重削弱。溫萊特想必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五十年後,」他痛苦地說,「破壞已經造成。記得我們曾有過獨立的人都死了,人類早已忘記了他們的傳統。」

  空話,無謂的空話。斯托姆根想。為了這些空話,人類曾不惜奮戰犧牲,但今後他們將再也不會為言辭而鬥爭,甚至死亡。世界會由此變得更好。

  看着溫萊特離去的背影,斯托姆根想,不知日後自由團還會惹出多少麻煩。但想到這些麻煩都留給繼任者了,他的心情又輕鬆了一些。

  有些東西只能由時間來治癒。惡人會被消滅,而對受到迷惑的好人就什麼也不能做。

  「這是你的提箱,」杜瓦爾說,「還跟新的一樣。」

  「謝謝,」斯托姆根回答,還是仔細查看了一下,「現在你該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了吧,下一步我們該做什麼?」

  物理學家若有所思。

  「我弄不明白的是,」他說,「我們就這麼容易搞到手了。現在我要是卡列——」

  「可你不是。言歸正傳吧,說說我們發現了什麼?」

  「唉,你們這些感情衝動的北歐人!」杜瓦爾感嘆道,「我們做的就是一個低功率雷達裝置。除了高頻率的無線電波,它還用了遠紅外波,實際上,我們確信沒有任何生物能夠看到它,無論它的眼睛構造多麼奇特。」

  「你就這麼有把握?」斯托姆根問,對這種技術問題一下子來了興趣,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

  「是的,我們並無完全把握,」杜瓦爾勉強承認說,「但卡列倫是在普通光線下看你的,對吧?這就是說,他的眼睛的光譜範圍跟我們的差不多。不管怎麼說,這儀器生效了。我們證明你那個屏幕後面有一個大房間。屏幕的厚度三厘米左右,後面的空間至少十米見深。我們沒有測到遠端牆體發出的任何回波,我們不敢使用更高功率的雷達,所以也沒指望測到什麼。不過,我們還是有收穫的。」

  他遞過來一張相紙,上面只有一條波形線,其中有一處扭結起來,像微弱地震的波形圖。

  「看到這個扭結的地方了?」

  「看到了。那是什麼?」

  「正是卡列倫。」

  「老天!你敢肯定?」

  「一點兒錯都沒有。他坐着,或站着,或者在干其他什麼,大概在屏幕後面兩米遠的地方。如果儀器的辨析力再好點兒,我們或許能測算出他的個頭。」

  斯托姆根盯着那根模糊而曲里拐彎的線條,心情很是複雜。直到如今都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卡列倫確有物質實體,眼下的證物也不太直接,但他仍然毫無疑慮地接受了。

  「我們做的另一件事是,」杜瓦爾開口道,「計算那屏幕在普通光線下的透光性。我們對此有個合理的想法,十有八九的把握,就算有一分錯也無關緊要。你會發現,真正的單向玻璃並不存在,這只不過是光線布置的問題。卡列倫坐在黑暗的房間裡,你在明處,就這麼簡單。」杜瓦爾嘿嘿笑了,「我們這就把它改變一下!」

  他用魔術師變出一窩小兔子的架勢,走到書桌那兒,拖出一個巨大的閃光燈。它的一端向外散開呈寬大的噴嘴狀,整個傢伙就像一支大口徑短槍。

  杜瓦爾咧嘴一笑。

  「不像看上去那麼可怕。你只管把噴嘴抵住屏幕,扣動扳機就行。它會發出強光,持續十秒鐘,你這會兒就可以擺動它,掃視那個房間,好好看看。所有光線會穿過玻璃,把你的朋友照個全身發亮。」

  「不會傷害卡列倫吧?」

  「如果你先對準下面,從下往上掃就不會。這讓他眼睛有時間適應。我覺得他的眼睛跟我們一樣,會做保護性反射的。我們不希望把他照瞎了。」

  斯托姆根猶疑地打量着這件武器,用手掂了掂。幾周以來他的良心備受煎熬。卡列倫對他,除了偶爾說話驚人地直率以外,一直以毋庸置疑的友情相待。現在他們相處的時間就快到頭,他不希望發生任何破壞友情的事情。不過,他已經警告過監理人了,斯托姆根相信如果卡列倫自己能做主,他可能早就現身了。現在,這一決定已經為他量身定做好了: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結束的時候,斯托姆根要一窺卡列倫的那張臉。

  當然,如果卡列倫真有一張臉。

  斯托姆根最開始有過的那種緊張感早已消失。卡列倫只是在不停地說,時而編織出一些複雜難解的句子。斯托姆根曾一度將其看作卡列倫所有天賦中最出色、最令人意想不到的部分,現在看來也沒有多了不起了,他知道,這就像監理人的大部分能力一樣,純粹是智能的計算結果,不是什麼特殊天分。

  卡列倫放慢思考以便適應人類的語速,騰出空來遣詞造句,要多少有多少。

  「你和你的繼任沒必要擔心自由團,就算它從目前的敗局中恢復元氣也沒關係。上個月它非常安靜,雖然還會東山再起,但幾年之內沒有什麼危險。實際上,有了它才能知道你的對手時刻在做什麼,這一點非常重要,因此,自由團是個非常有用的組織。要是它遭遇財政困難,我甚至還可能出錢資助。」

  斯托姆根時常無法分清卡列倫是不是在開玩笑。他保持一臉的冷漠,繼續往下聽。

  「很快自由團就會失去另一個抗辯的理由了。這幾年來,對你所持的特殊立場有過大量的批評,它們全都有些幼稚。在我管理地球的最初階段,你的立場對我非常有價值,但現在,世界正按照我所計劃的路線前行,這種中間人的角色就可以中止了。往後,我不再同地球進行直接聯繫,秘書長的職責也恢復到原來應有的狀態。」

  「五十年內會出現很多危機,但都會過去。未來的格局已十分清晰,有朝一日所有的困難都會被遺忘——甚至像你們這樣擁有長久記憶的人種,也會遺忘。」

  最後這句話帶有一種特殊的強調意味,讓斯托姆根立刻僵在了椅子上。他清楚卡列倫從未出現過口誤,言語閃失幾率可以用小數點後很多位計算。但現在沒有時間提問——顯然也不會得到回答——卡列倫又一次換了話題。

  「你一直在問我們的遠期計劃是什麼,」他繼續說,「創建世界聯邦,當然了,不過是第一步。你會活着看見它的成立,但變化很難察覺,很少有人注意到它的來臨。隨後是緩慢的鞏固期,等你們人類變得適合接納我們,我們承諾的那一天就來臨了。我很遺憾,那時候你已不在世了。」

  斯托姆根大睜雙眼,但他凝視的是黑暗屏幕後面的遠處。他也在遙望未來,想象着自己無法看見的那一天,超主的巨大飛船終於在地球着陸,向久候的人們打開艙門。

  「到那天,」卡列倫繼續說,「人類會有一種只能稱作『心理中斷』的經歷。這不會造成永久性損傷,那個時代的人要比他們的爺爺輩更穩定一些。我們會一直是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他們見到我們時,不會像你們見到我們那樣大驚小怪。」

  斯托姆根從未見過卡列倫如此沉湎於冥想,但他也不覺得奇怪。他相信自己對監理人性格的諸多側面只略識一二。真實的卡列倫未被世人所知,或許無法被人類所知。斯托姆根再次感到監理人的真正興趣在其他地方,統治地球不過占用了他一部分心力,不用花費太多,就像三維棋大師玩普通的跳棋一樣。

  「然後呢?」斯托姆根輕聲問。

  「然後我們就可以開始做我們的正事了。」

  「我常想那到底是什麼。世界整合和人類文明化只是一種手段,總有結束的時候。我們或許可以走出去,進入太空,看看你們的宇宙——或許我們可以幫助你們完成某種艱巨任務?」

  「你可以這麼說,」卡列倫說。這時,他的聲音帶了一種明顯但難以解釋的悲傷,這讓斯托姆根感到莫名的不安。

  「但是,假如最後你在人類身上做的試驗失敗了呢?這種事情我們了解,跟原始人部落打交道就是這樣。你們也有失敗的時候吧?」

  「有過,」卡列倫說,聲音很輕,斯托姆根幾乎聽不到,「我們也失敗過。」

  「那你們怎麼辦?」

  「我們等待,然後再從頭來。」

  沉默持續了大概五秒鐘。卡列倫再開口時,出言之意外,讓斯托姆根一時沒反應過來。

  「再見,雷吉!」

  卡列倫把他耍了!大概現在已經太晚了。斯托姆根只愣了一下,然後,他迅速而熟練地抽出那支閃光槍,把它抵在玻璃上。

  松樹林一直延伸到湖畔,只在岸邊留出幾米寬的一條草地。

  每天晚上,只要天氣還算暖和,九十高齡的斯托姆根都會沿這條小徑往碼頭那邊散步,看着日光在水面上漸漸散去,然後在森林送來寒夜的冷風之前回到他的房子。這簡單的儀式化散步給了他很多滿足,只要體力允許,他會一直做下去。

  遠處湖面上,有個什麼東西從西邊飛來,飛得很低,很快。這塊地方不常見到飛機,如果不算那每小時一班的跨極地班機。班機不分晝夜在頭頂上飛過,但從沒見過飛機出現,只偶然見到它留在同溫層藍色背景上的氣體尾巴。這是一架小型直升機,直衝他飛過來,目的十分明確。斯托姆根掃視了一下湖岸,看到自己無處可逃,只得一聳肩膀,在碼頭前端的一張木椅上坐下。

  那記者過于謙恭的樣子讓斯托姆根有些吃驚。他幾乎已經忘了自己不但是個老資格的政治家,而且,在他的國家以外,還算得上是個神秘人物。

  「斯托姆根先生,」造訪者說,「我很抱歉打擾你,我們剛聽到一些有關超主的消息,希望你願意就此事談談看法。」

  斯托姆根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過了這麼多年,他仍然跟卡列倫一樣討厭「超主」這個字眼。

  「我認為,」他說,「我不能再做任何補充,為別處的那些報道添枝加葉了。」

  那記者專注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滿好奇。

  「我認為你可以。我們聽說了一個非常奇特的故事,大約三十年前,科學部的一個技師為你製造了一個非常特殊的裝置。我們希望你能給我們講講這件事。」

  斯托姆根沉默了一陣兒,他的思緒回到了過去。秘密被人發現,對此他並不驚訝。實際上,它竟然隱藏了如此之久,這才讓人感到吃驚。

  他站起身來,沿着碼頭往回走,記者在幾步之外緊跟着他。

  「那個故事確有其事,」他說,「我最後一次造訪卡列倫的飛船時,隨身帶着一些儀器,希望能見一見監理人。這件事做得很蠢,不過呢,那會兒我剛六十歲。」

  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然後接着說:「這故事不值得你跑這麼遠。你知道,那玩意兒沒起作用。」

  「你什麼也沒看到?」

  「沒有,什麼都沒有。恐怕你還得繼續等下去,但畢竟只剩下二十年了!」

  還有二十年。不錯,卡列倫是對的。到那時,世界就準備就緒了,而三十年前他對杜瓦爾說出同樣的謊言時,世界還遠遠沒有準備好。

  卡列倫信任他,斯托姆根也沒有背叛自己的忠誠。他確信卡列倫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計劃,預見到了他最後行動的每一瞬間。

  當那束光投射在巨大的椅子上,那裡已經空空如也!他急急地晃動着光柱,生怕已經來不及。等他看到一扇兩人多高的金屬門時,它也一下子關上了,不快也不慢。

  是的,卡列倫信任他,不希望他在餘生中長夜難眠,被一個無法解釋的謎團所煎熬。卡列倫不敢違抗在他之上的未知權力(是否與他同屬一個種族呢?),但他已盡力而為了。如果他曾違背律令,他們也無法證明。斯托姆根知道,這最終證明卡列倫喜歡他,儘管這可能像一個人喜愛他忠實而又聰明的狗,但其真心程度卻也毫不遜色,這是斯托姆根一生得到的最大滿足。

  「我們也失敗過。」

  是的,卡列倫,是這樣。在人類歷史初期就遭遇了失敗的是你們嗎?那的確算得上一次失敗,斯托姆根想,那失敗的回聲傳徹一個個時代,攪擾着不同種族人類的童年,五十年後,你們能夠戰勝世上的所有神話和傳說嗎?

  斯托姆根知道,不會有第二次失敗了。

  兩個族類再次相遇時,超主將會贏得人類的信任和友誼,甚至相認帶來的震驚也不會破壞這一切。他們會一同走向未來,那些被未知的災難所暗淡的過去將永遠消失在史前時代幽暗的通道中。

  斯托姆根希望當卡列倫再次來地球閒遊時,能到這片北部森林看一看,在他的第一個地球人朋友的墓前稍作停留。

  

第二部分

黃金時代

05

  「就在今天!」各家電台以上百種語言傳送着消息。

  「就在今天!」上千家報紙刊出這樣的頭條。

  「就在今天!」攝影記者們滿腦子想着這句話,一次次檢查設備,他們已經聚集在卡列倫的飛船將要降落的巨大空場上。

  現在,只有一艘孤零零的飛船懸停在紐約上空。實際上,整個世界剛剛發現,人類其他城市上空的那些飛船從不存在。一天以前,偉大的超主艦隊四散無蹤,就像晨露時分的霧氣,消失得一乾二淨。

  那些來往於太空深處的補給船真真切切,而一輩子都高懸在地球大部分都市上空的銀色雲團不過是一場幻象。沒人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現在看來,那些飛船不過是卡列倫自己那條船的影子。這絕不是簡單的光影遊戲,因為它們也騙過了雷達,而且一些還在世的目擊者發誓說,他們曾聽見過艦隊穿入地球上空時撕裂空氣發出的尖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