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地球人 - 第6章

阿瑟·克拉克

  這些都不重要。問題的關鍵是卡列倫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炫耀武力。他已經把心理武器丟到一邊去了。

  「船在移動!」這句話頃刻間飛速傳出,遍及地球的每個角落。「它朝西面去了!」

  大船以每小時近千公里的速度,緩慢下降到同溫層的高度,朝大平原下降,朝向第二個即將永載史冊的地點。它順從地降落在等候已久的攝影機和幾千名擁擠的人群面前——這些人倒不如坐在電視機前的幾百萬名觀眾看得更清楚。

  龐大的質量本來會讓大地綻裂和震顫,但飛船仍被驅遣它在群星中游弋的某種力量掌控着,着陸十分輕柔,就像飛落的雪花親吻地面。

  高出地面二十米的弧形牆體似乎流動起來,閃着光彩。在平滑光亮的表面,一個大大的開口出現了。裡面什麼也看不見,就連攝像機鏡頭也無法探清,那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山洞。

  一個閃着光亮的寬大舷梯從開口處吐了出來,一直伸向地面。它像一塊堅硬的金屬板,兩邊帶着扶手。上面沒有台階,像是一塊又陡又滑的滑梯,讓人根本無法正常上下。

  全世界都望向這個洞口,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隨後,卡列倫那很少被人聽到卻又令人難忘的聲音從某個隱蔽處飄然而至,他的話完全超乎人們的預料:「舷梯下面有一些孩子,我想讓其中兩個上來見我。」

  一片靜默。過了一會兒,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走出人群,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走上舷梯,走入歷史。其他的孩子跟了上去,但船上卡列倫的笑聲讓他們停住了腳步。

  「兩個就夠了。」

  兩個孩子急於參與冒險——他們的年齡還不到六歲——一下子就跳上了金屬滑梯。接着,第一個奇蹟出現了。

  他們高興地朝下面的人群揮手,朝他們焦慮的父母親揮手——他們的父母好像這會兒才想起那個花衣吹笛人的傳說,但為時已晚,孩子們開始快速登上陡坡。不過,他們的兩條腿並沒有動,接着,人們還看到他們的身體與奇特的舷梯形成了直角。那舷梯自有一種引力,不受地球引力的束縛。兩個孩子感到新奇萬分,弄不明白是什麼東西在把他們拉到上面,隨後就消失在飛船中。

  漫無邊際的靜默籠罩在整個世界上,總共二十秒鐘,雖然後來所有人都覺得時間十分漫長。然後,大開口處的黑暗似乎向前移動了一些,卡列倫上前一步走到了陽光下,男孩坐在他的左手臂上,女孩坐在右手臂上,兩個孩子在擺弄着卡列倫的翅膀,無暇顧及下面觀望的人群。

  這得歸功於超主們對人類心理的研究,加上他們經過了多年細心的準備,現場只有少數幾個人暈倒。但在世界的某些地方可能還有為數更少的另一種人,他們的心靈並未感到亘古恐怖的拂拭,理智就在轉瞬之間將這恐怖永久驅散了。

  沒錯,羽毛的翅膀、小小的犄角、帶刺的尾巴,一應俱全。傳說中最恐怖的東西活了起來,脫離未知的過去。現在它站在那兒微笑,古樹般偉岸,陽光傾瀉在它巨大的身軀上,雙臂上坐着兩個對它倍感信賴的人類之子。

06

  用五十年的時間去改變世界和人類,足以使兩者面目全非,無法辨認。完成這種使命所需要的,是健全的社會工程學知識、對最終目標的高瞻遠矚以及足夠的實力。

  超主擁有這一切。儘管目的秘而不宣,但他們顯然擁有足夠的知識和實力。這實力形式多樣,其中很少為命運受超主統治的人們所知。那力量珍藏在他們巨大的飛船中,有目共睹。但除昭示眾人的沉睡力量外,還有其他微妙得多的武器。

  「所有政治問題,」有一次卡列倫告訴斯托姆根,「只要施以正確的力量,都能解決。」

  「這聽上去實在有點兒玩世不恭。」斯托姆根含混地回答,「就好像說『強權即公理』一樣。在我們過去的年月,使用權力明顯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關鍵的是『正確』一詞。你們從未擁有過真正的力量,或者,沒有足夠的知識去使用它。所有問題都如此,存在高效率和低效率的處理方式。比如,你們的某個國家的統治者喪心病狂想要反對我,對付這種威脅,最無效的手段是動用以原子彈為形式的幾十億的馬力。如果我用了足夠的炸彈,問題也就一了百了了。但就像我說過的一樣,這是低效方法,哪怕它沒有別的缺陷。」

  「高效的解決辦法呢?」

  「只需要小無線電發射機那麼大的能量,以及一點兒操控技巧。因為決定一切的是力量的使用,而不是力量的大小。如果希特勒無論走到哪兒,總是有人在他耳邊低語,或者有個音符一直高聲響着,淹沒其他所有聲音,讓他睡不成覺,整日整夜灌進他的腦子,他這個德國大獨裁者的日子能長得了嗎?手段毫不殘忍,你同意吧?分析下來,就結果而言,它與投放一枚氚彈差不了多少。」

  「我明白了,」斯托姆根說,「這種聲音躲不了嗎?」

  「我的這個——哦,設計,能向任何地方發送聲音,如果我覺得理由足夠充分的話。因此,我從不會使用過激手段來維護我的立場。」

  這麼說,那些飛船隻不過是象徵物,現在,整個世界都明白了,除了卡列倫這一艘以外,其他全是幻影。

  不過,它們一出現,就改變了地球人的歷史。現在,任務已經完成,它們的功績將世代流傳下去。

  卡列倫估計得很準。情緒上的震動很快就過去了,但仍有不少人,儘管自豪地認為自己絲毫沒有迷信的思想,卻始終無法面對超主中的任何人。這裡面有點兒奇怪,無法用理性和邏輯來解釋。中世紀時,人們相信並害怕魔鬼,但現在是二十一世紀——難道說,到頭來真有所謂的種族記憶這回事兒?

  當然,人們普遍假定超主或者同種類的生物曾與古人類有過激烈衝突,這種相遇一定存留在遙遠的過去,而在有記錄的歷史中找不到它的任何痕跡。還有一個謎,卡列倫不會幫忙解開它。

  超主們雖然已經在人類面前亮相,但卻很少離開他們唯一的飛船。或許地球讓他們的身體不舒服,他們的個頭和翅膀,說明他們來自一個引力小得多的世界。從沒見過他們什麼時候不戴那條機械結構複雜的腰帶,一般認為那是用於控制體重並互相聯絡的。直接暴露在陽光下會讓他們痛苦,連幾秒鐘都忍受不了。一旦他們必須外出,無論時間長短都得帶上墨鏡,因此看上去怪模怪樣的。儘管他們好像可以呼吸地球的空氣,但有時還是帶着氣筒,偶爾吸上一口提提神。

  他們的超然態度可能完全是身體上的原因。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實際見到過某位超主。沒人猜得出卡列倫飛船上到底裝了多少。看到他們同時出現時最多不超過五個,但巨大的飛船里也許有幾百、甚至幾千。

  從很多方面看,超主的露面帶來的問題比他們解決的問題更多。他們的來歷依然沒有弄清,其生物屬性也引發出無盡的猜測和思索。他們可以在許多問題上直言相告,但就另一些問題,他們的行為就只能用「神秘」來形容。不過,總體說來,除了科學家,誰也不關心這個。一般的人大概都不願意碰到這些超主,但還是打心眼兒里感激他們為地球所做的一切。

  按過去時代的標準,這就是烏托邦。無知、疾病、貧困和恐懼實際上已不復存在。戰爭的記憶就像黎明時消失的噩夢一樣,與過去一同隱沒,很快就成了所有活着的人經歷之外的事了。

  人類的精力直接被引入建設性的渠道,地球的面貌得以重塑。這完全就是一個新世界。那些對前幾代人來說已經很不錯的城市又被重建,或者由於不再有用而被荒廢,當成了博物館標本。工商業模式已經完全改變,很多城市就這樣遭到廢棄。生產大部分自動化——機器人工廠為消費者提供源源不斷的產品,生活必需品完全免費。人們要麼是為了奢求某種高檔享樂而工作,要麼就什麼工作都不做。

  這是一個大同世界。原有國家的舊名字仍在使用,但這不過是為了有個方便的郵政區劃。世界上沒有人不會講英語、不認識字、看不到電視或不能在二十四小時內到達地球的另一面。

  犯罪實際上已經消失。犯罪既沒有必要,也不可能。誰都不缺少什麼,偷竊毫無必要。此外,所有潛在的罪犯都知道超主的監控無處不在。在統治的初期,他們為維護法律和秩序所做的干預十分有效,教訓令人刻骨銘心。

  由情感引發的犯罪雖然並未絕跡,但是至少幾乎少有耳聞。現在,大多心理問題都已得到解決,人類心智多了一份理性,少了一份感性。前幾代人可能會稱為惡行的事,現在看來不過是古怪行為,或者頂多算得上有失體統。

  最顯著的變化是二十世紀特有的瘋狂發展速度放慢了,生活較前幾代人更悠閒。雖然有少數人覺得日子過得缺乏激情,但對大多數人來說更平靜、更祥和了。西方人重新學會了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從未忘卻的東西:只要不是徹底的懶惰,悠閒地生活絕非罪過。

  不管未來會帶來什麼問題,時間還是一樣輕快前行,從人們手邊溜走。現在的教育更為徹底,持續的時間更長。很少有人在二十歲前離開學校,而這時也僅僅完成了第一階段的教育,經過旅行和體驗,拓寬了思想,然後他們在二十五歲時回到校園,再讀上三年書。儘管這樣,他們日後或許還要偶爾進修幾門自己感興趣的課程。

  人類延長的學習期超過了體格成熟的最初階段,由此衍生很多社會變革。有些改變是早在幾代人之前就必須要面對的,但早期人們拒絕面對挑戰,或者假裝沒必要變革。值得一提的是性的習俗模式——如果之前的單一方式也算是一種習俗模式的話——發生了根本改變。兩個發明徹底動搖了傳統的根基,諷刺的是,這些發明完全是來自人類,跟超主毫無干係。

  頭一個發明是絕對可靠的口服避孕藥,第二個發明跟指紋識別同樣可信,通過對血液進行極其細緻的分析來鑑別新生兒的生父。這兩種發明對人類社會造成的影響只能用破壞性三個字來形容,清教徒的褊狹思想殘餘被一掃而光。

  另一個巨大變化是新社會極大的流動性。完善的航空交通讓任何人都能在片刻間前往另一個地方。天空比地上的道路更為寬裕通達,二十一世紀在較大範圍內重複了美國建立「車輪上的國家」的壯舉,它讓世界長了翅膀。

  說翅膀也不確切——普通的私人飛行器和空中客車就沒有翅膀,也沒有可見的控制台面。連舊式直升機笨拙的螺旋槳也被淘汰。不過,人類還未發現反引力,只有超主掌握這個終極秘密。人類的空中汽車靠的是萊特兄弟理解的那套原理。噴氣動力直接作用,輔以形式更微妙的高度控制,將飛行器前推升入空中。無處不在的小型空中汽車打破了人類不同族群的最後界限,這是超主的法律法規所不能企及的。

  更深刻的變化也已發生。這是一個完全世俗的時代。超主到來之前存在於世的那些信仰,只有一個經過淨化的佛教派別(它或許是最為嚴苛的一種宗教)存活下來。以奇蹟和啟示為基礎的宗教信條徹底崩潰。隨着教育的興盛,宗教日漸衰微,但超主一時並未明確立場。時常有人問起卡列倫對宗教的看法,他總是回答說這是個人的事情,只要不妨礙別人的自由就行。

  如果不是人類的好奇心重,舊的宗教信仰或許會再持續幾代人。人們知道超主能回到過去,因此歷史學家多次請求卡列倫出面平息古代的一些論戰。也許是這些問題讓他心煩,但更有可能的是,他很清楚自己的慷慨相助會帶來什麼結果......

  他以永久借用的形式給了世界歷史基金會一台儀器。那只是一個電視接收機,帶有一個精緻的控制器用來控制時空同步。它可能與卡列倫飛船上遠為複雜且無人知曉操作原理的機器相連接。只消在控制器上輕輕一按,朝向過去的窗口就打開了。人類五千年的全部歷史轉瞬間近在眼前。機器去不了更早的時空,屏幕上一片空白,令人沮喪。也許這是自然的原因造成的,也許超主刻意不想讓人看到。

  儘管任何有頭腦的人都清楚,世界上所有的宗教著述都可能不真實,但這次探究帶來的震撼仍十分強烈。新的發現不容置疑,超主使用了某種不為人知的魔法,讓人看見世上所有主要宗教的真正起源。它們中的大部分都出於高貴的目的,能夠振奮人心——但這並不足以讓它們繼續存在。幾天之內,人類的各種救世主便失去了神性。在強烈而冷靜的真理之光的照耀下,兩千年以來支撐了幾百萬人的信仰如朝露一樣消散。宗教塑造的善與惡也一朝成為過去,再也不能影響人類的心智。

  人類失去了古老的神靈,現在他們已經成熟,不再需要新的神靈。

  不過,很少有人發現,宗教沒落的同時,科學也在衰退。技術方面人才濟濟,拓展人類知識前沿的創新者卻寥寥無幾。好奇心依然存在,受安逸生活的滋養與縱容,但人類卻無心顧及基礎科學的研究。花上一輩子時間破解那些超主早就揭開的謎,實在沒有出息。

  這種衰退部分地被動物學、植物學和觀測天文學等記述科學的巨大繁榮所掩蓋。從未出現過如此眾多的業餘科學家,出於自身愛好而搜集數據事實,卻少有理論家總結這些事實的相關性。

  各種紛爭和衝突的終結也意味着創造性藝術的終結。專業和業餘的表演家多如牛毛,但一整代都沒有出現真正優秀的文學、音樂、繪畫或雕塑作品。世界仍停留在過去的輝煌中,那過去再不復返。

  只有少數哲學家感到焦慮。人類過於沉迷於享受新發現的自由,無法透過眼前的樂趣看到未來。烏托邦終於降臨,它帶來的新奇尚未被所有烏托邦的天敵——厭倦所襲擾。

  或許超主對此已有答案,就像他們解決其他所有問題那樣——超主已經來了一代人的時間,人們並不比以前知道得更多,沒人知道他們的最終目的是什麼。人類開始相信他們,堅信卡列倫和他的夥伴們是出於超人的利他主義的動機才遠離家鄉來到地球的。

  希望的確是利他主義。對超主的政策是否始終符合人類的福祉,仍有些人心存懷疑。

07

  魯珀特?鮑依斯發出晚會請柬,客人飛行的總里程數着實讓人吃驚。暫且列出頭一打客人吧:阿德萊德的福斯特夫婦,海地的肖恩伯格夫婦,斯大林格勒的法蘭夫婦,辛辛那提的莫拉維亞夫婦,巴黎的伊萬科夫婦,還有復活節島附近、但在四公里以下海床上的薩利文夫婦。儘管只邀請三十位客人,卻來了四十多位,魯珀特覺得很受恭維,這與他的預料大體相仿。唯獨克勞塞夫婦讓他失望,但那不過是他們忘記了國際日期變更線的事兒,晚到了二十四小時。

  中午時分各種飛行器在空場擺出壯觀陣勢,晚到的只能找地方降落,再走上一段距離,至少,在大晴天一百一十華氏度的氣溫下,那距離顯得有點兒長。列陣的飛行器從單座的「小飛蟲」到飛行宮殿般的家用凱迪拉克一應俱全。不過,這年月人們已經不再以出行的時尚評判客人的社會地位了。

  「這房子真醜,」簡?莫瑞爾在「流星」飛行器盤旋下降時說,「簡直像個被人踩扁的盒子。」

  喬治?格瑞森習慣了老式駕駛,討厭自動降落,他重又調了調下降速度,然後才答話。

  「從這個角度評價這個地方,不太公平,」他通情達理地說,「從地面水平看就不一樣了。噢,老天爺!」

  「怎麼回事?」

  「福斯特一家也在。瞧那色彩搭配,到哪兒我都能認出他們來。」

  「你不願意跟他們說話,就別說唄。魯珀特的聚會就有這點兒好處:要尋清靜,往人堆里一躲就行了。」

  喬治選了一塊着陸的地方,對準它降落。他們平穩着地,左側也停着一架「流星」,另一側是什麼型號,兩個人誰也說不上來。它飛得很快,簡覺得一定很不舒服。她想,那準是魯珀特某個玩技術的朋友自己製造的。她記得好像有條法律禁止人們幹這種事。

  一下飛行器,熱浪就像噴燈爆出的氣流一樣擊打着他們。他們身上的水分幾乎被吸乾了,喬治覺得他的皮膚仿佛在開裂。當然,這裡有一部分要怪他們自己。他們三小時前離開阿拉斯加,那時就該記得調節艙內的相應溫度。

  「在這兒可要怎麼活啊!」簡氣喘吁吁,「我還以為這氣候可以控制呢。」

  「的確可以,」喬治答道,「過去這兒全是沙漠,你看看現在。走吧,進到屋裡就沒事了!」

  魯珀特的聲音興高采烈,歡快地在他們耳邊迴響。他們的主人站在飛行器旁邊,兩隻手裡各有一隻酒杯,一臉調皮的樣子俯視着他們。說他俯視,是因為他本人身高十二英尺,還是半透明的,讓人一眼就能「看透」。

  「這麼耍弄你的客人合適嗎!」喬治抗議道,一邊去抓飲料,卻只夠到了他的手,當然是一穿而過,「希望我們進屋的時候,你給我們來點兒真格的。」

  「放心吧,」魯珀特笑着說,「我現在就給你下單,你進屋之後就都備好了。」

  「兩大杯啤酒,液態氣體冷卻,」喬治馬上說,「我們馬上就到。」

  魯珀特點點頭,把一隻手裡的酒杯放在隱形桌子上,按下了同樣隱形的操控器,一下子從人們眼前消失了。

  「嘿!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使這玩意兒呢。魯珀特是怎麼弄到手的?我以為只有超主才有呢。」簡說。

  「只要是他想要的東西,你知道有什麼他弄不到手的嗎?」喬治答道,「那就是個玩具。他能舒舒服服地坐在工作室里,跑遍半個非洲。沒有炎熱,沒有昆蟲叮咬,不用花力氣,冰箱觸手可及。我很納悶,斯坦利和利文斯頓若有知,他們會作何感想?」

  熾熱的太陽讓他們中斷了談話,徑直朝房子走去。他們一靠近前門(從面前的一片玻璃牆上認出它來並不容易),門就自動打開了,霎時間號角齊鳴。簡覺得自己肯定得被這號角聲折磨一整天。

  現任鮑依斯夫人在涼爽宜人的前廳迎接他們,事實上,她才是賓客盈門的主要原因。大概半數的人是為了看看魯珀特的新家,拿不定主意的那些人最後是被魯珀特新妻的報道吸引來的。

  要形容她,用一個詞再合適不過:風情萬種。雖說這裡美女如雲,但她進屋的那一刻,男人們的目光全被吸引過去。喬治猜,她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統。希臘美女的身材,長發流光溢彩,唯有暗色的皮膚——只能拿那個用爛了的詞「巧克力色」來形容——讓人看出她的混雜血統。

  「你們是簡和喬治,對吧?」她開口道,拉着她的手,「真高興見到你們。魯珀特正在調一種複雜的飲料,來吧,去見見大家。」

  她那渾厚的女低音讓喬治覺得後背上下一陣發癢,就好像有人在把他脊梁骨當笛子吹。他不安地看了看簡,後者勉強在臉上弄出一個做作的笑容來。他終於穩住了自己的情緒。

  「非、非常高興見到你,」他支吾道,「我們一直盼着這次聚會。」

  「魯珀特的聚會每次都很精彩,」簡加了進來。她在「每次」上加重語氣,不難看出她想的是「每次他結婚」。喬治有點兒臉紅,朝簡投去責備的一瞥,但看來他們的女主人並沒有上鈎。她滿心友善地引着他們進了主客廳。客廳被占了一半,魯珀特眾多朋友的代表們濟濟一堂。魯珀特自己則坐在一個類似電視工程師的操控台前,喬治尋思,就是這個裝置把魯珀特的圖像發送到外面迎接他們的。魯珀特正忙着為兩個剛到停車場的客人製造驚喜,抽空跟簡和喬治打了聲招呼,為剛才把他們的飲料給了別人而道歉。

  「那邊有不少喝的,自己去找吧,」他說,一隻手朝身後隨便揮了一下,另一隻手依然按着各種控制鍵,「別拘束。這裡的大多數人你們都認識。其他人瑪婭會給你們介紹。謝謝你們光臨。」

  「謝謝你邀請我們。」簡有些含混地說。喬治抬腿朝酒吧走去,簡也隨後跟上,跟認識的人打打招呼。在場的人裡頭他們有四分之三不認識,這是魯珀特的聚會上常有的事兒。

  「咱們到處探索一下吧,」喝過飲料,跟熟人一次次擺手之後,簡對喬治說,「我想看看這房子。」

  喬治不加掩飾地回頭瞧了一眼瑪婭?博伊斯,跟上了簡。簡一點也不喜歡他那種迷離的目光。男人本質上喜歡妻妾成群,這真讓人討厭,但從另一方面看,如果他們不這樣……是啊,說到底,也許還是這樣更好些。

  喬治很快恢復了常態,他們開始研究魯珀特新居的種種奇觀。這房子兩個人用太大了,但是從經常需要容納這麼多人的角度看,也剛好合適。房子有兩層,上層要比下層大很多,向外凸出,在底層四周投下一片陰涼。屋子的機械化程度很高,廚房簡直就像一架客機的座艙。

  「可憐的魯比!」簡說,「她肯定會喜歡這房子的。」

  「就我所知,」喬治說,他不怎麼同情那位前博伊斯太太,「她跟澳大利亞男友過得很開心。」

  對這種盡人皆知的事簡也無法反駁,於是就換了個話題。

  「她特別漂亮,對不?」

  喬治對這種圈套一直保有足夠警惕。

  「啊,就算是吧,」他漠然地說,「當然,還得有人喜歡那種深膚色的。」

  「你不喜歡吧,我想?」簡甜蜜地說。

  「別吃醋,親愛的,」喬治笑了,捋了一下她淺金色的頭髮,「我們去看看書房吧。你覺得它應該在哪一層?」

  「應該在上面。下面沒有更多房間了。再說,這也跟整體的設計相配。所有飲食起居等等都歸在一樓,這兒屬於娛樂遊戲區——不過我還是覺得把游泳池放樓上有點兒發瘋。」

  「我想這裡面有一定的原因吧,」喬治說着,試着推開一扇門,「魯珀特蓋房子的時候一定採納了相對成熟的建議。我認為這不可能是他一個人幹的。」

  「你說的也許對。要是他自己干,就會出現沒有門的房間,或者哪兒也不通的樓梯。實際上,要是全都由他一個人設計,這房子我都不敢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