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地球人 - 第7章

阿瑟·克拉克

  「我們到了,」喬治帶着導航員完成着陸一般的驕傲說,「這就是博伊斯家新居的傳奇收藏。只是不知道魯珀特到底讀過多少。」

  書房占據房子的整個寬度,但實際被縱向排列的大書櫃劃分成六個小屋。如果喬治沒記錯的話,這裡的藏書多達一萬五千冊,幾乎包括各類巫術、精神研究、占卜、心靈感應的所有出版物,以及隸屬精神物理學範疇各類難解現象的全部著作。在這個理性的時代,擁有這種嗜好的人絕無僅有,也許這不過是魯珀特逃避現實的一種特殊方式。

  喬治一進屋就聞到了一種味道。很輕微,但又很刺鼻,不太難聞,也不太怪。簡也注意到了,皺着眉頭辨別着。也許是醋酸,喬治覺得非常接近,但又摻進了其他什麼東西……

  書房盡頭是一個小小的開放空間,裡面只能放下一張桌子、兩把椅子跟幾塊靠墊。這大概是魯珀特讀書的地方。這會兒就有個人在那兒讀書,光線暗得有些反常。

  簡倒吸了一口氣,一下抓住了喬治的手。這種反應情有可原:電視裡看見的跟實際遇到總歸不是一回事。喬治很少對什麼事情大驚小怪,立刻反應過來。

  「希望我沒有打攪你,先生,」他禮貌地說,「我們沒想到這兒會有人。魯珀特從未告訴我們……」

  超主把書放下,仔細看了看他們,然後繼續讀了起來。這個舉動對於一個能夠同時讀書、說話,或許還能幹其他好幾種事情的生物來說,並不算失禮。不過,此情此景對人類的旁觀者來說不啻是精神分裂。

  「我叫拉沙維拉克。」超主和悅地說,「我恐怕自己不太合群,但魯珀特的書房是個不容錯過的地方。」

  簡幾乎神經質地笑出聲來,但還是努力克制住了。她注意到,這位不期而遇、同被邀請的客人每兩秒鐘就能讀完一頁。她並不懷疑他每個字都讀進去了,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兩隻眼睛分別讀不同的頁面。然後呢,當然嘍,她暗自想,他可以學盲文,然後用自己的手指……想來想去她只覺得又滑稽又不自在,於是她強忍住想象,加入談話。畢竟不是每天都有機會跟地球的主人交談的。

  喬治與超主互相引介後,就讓她閒談起來,只希望她別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跟簡一樣,他從未面對面接觸過超主。儘管超主們混跡於社交場合,跟政府官員、科學家以及其他人處理各種事務,但他從沒聽說有哪一個出席一般的私人聚會。看來一切非同一般,並不是什麼私人聚會。魯珀特手裡的那件屬於超主的器材也暗示了這一點,這讓喬治腦子裡劃了個大大的問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要是能有機會把魯珀特堵在牆角,一定好好問個究竟。

  椅子太小,拉沙維拉克就坐在地板上,顯然還算舒服,沒去碰一米外的那些靠墊。這樣坐着時,他的頭離地面兩米高,給了喬治一個研究地外生物的好機會。可惜,他對地內生物都不怎麼了解,也就不能指望學到任何新東西。只有那種特別的、說不上討厭的酸味算得上新知。不知道人類的氣味對超主來說怎麼樣,希望聞起來不錯。

  拉沙維拉克一點兒也不像人類。喬治能夠理解如果未開化的原始人打老遠看他們,驚恐之中的確會把他們當成鳥人,這麼一來,也就容易讓人聯想到慣常的惡魔形象。但是,近距離接觸時,有些幻象就消失了。小小的犄角(喬治琢磨,那到底有什麼功用呢?)像是按規格造出來的,但身體既不像人,也不像任何地球上的動物。超主來自全然迥異的進化圖譜,既不是哺乳動物,不是昆蟲,也不是爬行動物,是不是脊椎動物也不得而知——他們堅硬的外殼可能是唯一的支撐骨架。

  拉沙維拉克的翅膀收攏着,讓喬治無法一看究竟,但他的尾巴像一根裹着盔甲的橡膠管,捲曲地壓在身子下面。那著名的「惡魔的尾梢」不太像箭頭,更像一個扁平的菱形。現在人們普遍接受的推測是,它使飛行更穩,就像鳥兒尾巴上的羽毛一樣。科學家靠這些有限的實證和想象,推斷超主來自一個引力低、大氣密度高的世界。

  魯珀特的叫喊聲突然從一個隱藏的揚聲器里傳來。

  「簡!喬治!你們躲到哪個鬼地方去了?快下來,到大夥這兒來。我們要開始了。」

  「也許我也該走了,」拉沙維拉克說,把他的書放回書架。他做這件事毫不費力,並沒從地上站起來。喬治第一次注意到他的雙手各有兩個相對的拇指,中間夾着五根指頭。喬治想,要是他們用的是十四進位制,做算術還不得把我煩死。

  拉沙維拉克站立起身的一幕令人大開眼界,超主彎下身子以免碰到天花板,讓人想到即使他們急於同人類打成一片,實際交往中的困難也不容忽視。

  半個小時內又來了幾撥客人,屋裡擠得滿滿當當。拉沙維拉克的出現讓事態更為惡化,因為旁邊幾間屋子的人也都跑過來看熱鬧。魯珀特對這場轟動洋洋自得。簡和喬治沒那麼高興,因為沒人注意到他們,事實上他們站在超主身後,別人幾乎看不到。

  「到這兒來,拉沙,見見朋友們,」魯珀特嚷道,「坐沙發上,你就不會碰到天花板了。」

  拉沙維拉克的尾巴掛在肩膀上,穿過屋子時,就像一條破冰船艱難地在冰層中破路前行。他在魯珀特身邊一坐下,屋裡的空間又立刻顯得大了起來,終於讓喬治鬆了口氣。

  「他站着的時候,我簡直要得幽閉恐懼症。我奇怪魯珀特怎麼把他弄來的,看來這聚會還挺有意思。」

  「魯珀特當着眾人的面那麼跟他說話,他好像也不在意,真是挺奇怪的。」

  「我敢說他在意。魯珀特的麻煩在於他太愛出風頭,又不講策略,就像你提的某些問題一樣!」

  「哪些問題?」

  「比如,『你到這兒多久了?』『你跟監理人卡列倫關係如何?』『你喜歡地球嗎?』說真的,親愛的,你怎麼能這麼跟超主說話!」

  「我看不出為什麼不能。總該有人開個頭吧。」

  眼看兩人就要爭個你死我活,這時肖恩伯格夫婦過來搭話,才把他們岔開。兩個女人到一邊議論博伊斯太太去了,男人們朝另一邊走去,議論的無外乎也是同一件事,儘管着眼點不同。本尼?肖恩伯格是喬治的老朋友,對此掌握不少內情。

  「看在老天的份兒上,別跟任何人講,」他說,「露絲都不知道,是我把她介紹給魯珀特的。」

  「要我看,魯珀特根本配不上她。」喬治明顯是出於嫉妒,「不過,這也長不了。很快她就會厭倦他的。」這念頭讓他感到莫大寬慰。

  「那你可要失望了!她不但長得漂亮,人也很好。是得有人好好調教調教魯珀特了,此人非她莫屬。」

  這會兒,魯珀特和瑪婭兩人坐在拉沙維拉克旁邊,頗為隆重地接待着各位賓客。魯珀特的聚會很少有什麼焦點,一般來說會分成五六個單獨的小圈子,談論各自感興趣的話題。這次就大不一樣了,大家都被吸引到了同一個興趣點上。喬治為瑪婭感到有些忿忿不平。這本該是她一展風采的日子,卻被拉沙維拉克遮去了不少光芒。

  「哼,魯珀特是用什麼鬼法子請到超主的?」喬治咬了一口三明治說,「沒聽他說過,可你看他那若無其事的樣子。他邀請我們的時候提也沒提。」

  本尼咯咯笑了幾聲。

  「就算他的一個驚喜吧。你最好直接問他。不過,說到底這也不是頭一次。卡列倫去過白宮、白金漢宮的宴會,還有——」

  「哎,那可不一樣!魯珀特不過是一個普通公民。」

  「也許拉沙維拉克恰好也不過是個普通的超主呢。不過你最好問他們自己。」

  「我會問的。」喬治說,「等我逮到魯珀特一個人的時候,我就去問他。」

  「那你得等到猴年馬月啊?」

  本尼說對了,不過聚會正在升溫,等一會兒也沒關係。拉沙維拉克的出現帶來的輕微騷亂已經退去。還是有一些人圍着超主,但別處也開始形成一個個小圈子,氣氛變得十分自然。那個薩利文又在繪聲繪色地講他最近的海底考察,他周圍的一伙人聽得津津有味。

  「我們還不清楚它們能長到多大。」他說,「離我們基地不遠處有個峽谷,裡頭住着真正的巨無霸。我有一次見過它,它的觸鬚展開足足有三十米,下周我要去找找它。有人喜歡把那種奇特的動物當作寵物來養嗎?」

  女人堆里有人嚇得驚叫起來。

  「天啊!想想我都渾身起雞皮疙瘩!你真是太有膽量了。」

  薩利文顯得很驚訝。

  「這我從沒想過,」他說,「當然了,我做了適當的防範措施,但我從未遇到什麼真正的危險。那些烏賊知道它們吃不了我,只要我不靠得太近,它們就沒事兒。大多數的海洋動物都不會招惹你,除非你妨礙了它們。」

  「不過,說真的,」有人問道,「是不是早晚你會遇到一種認為能吃掉你的動物?」

  「噢,」薩利文輕快地說,「這種事兒偶爾是會發生的。我儘量不去傷害它們,因為我要跟它們交朋友。如果遇到什麼事,我只需把幾個噴射器開足馬力,一般來說一兩分鐘我就擺脫了。如果我忙於工作不能停下來,就用幾百伏的電流胳肢它們。這招很見效,它們再也不會來騷擾我。」

  在魯珀特的聚會上總能遇到些有趣的人。喬治這樣想着,踱步走向另一個圈子。魯珀特的文學口味或許單調,但他的交友圈卻很廣。喬治都用不着轉身,就能瞧見一個著名的電影出品人、一個沒什麼名氣的詩人、一個數學家、兩個演員、一個原子能工程師、一個狩獵監督官、一個新聞周刊編輯、一個世界銀行的統計專家、一個小提琴演奏家、一個考古學教授和一個天體物理學家。喬治本人的專業——電視工作室設計——就只有他這麼一個代表,這正好,他反正不想談職業上的事。他喜愛自己的工作:的確,在這個年代,人類歷史上頭一遭,沒人再從事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不過,喬治更喜歡下班後,自己的這部分心思也隨着工作室的門一道鎖上。

  喬治終於在廚房逮到了魯珀特,他正在那兒做飲料實驗。看他那兩眼迷離的神色,真不忍心把他拽回人世,但如有必要,喬治不會手軟。

  「往這兒看,魯珀特,」他開口道,自己往旁邊的桌子上一坐,「我看你該給我們大家一個說法。」

  「嗯,」魯珀特琢磨着,舌頭在嘴巴里轉着圈,「恐怕,杜松子酒放得稍稍有點兒多。」

  「別打岔,別裝作喝醉了,我知道你清醒得很。你那超主朋友是打哪兒來的?他在這兒幹什麼?」

  「我沒告訴過你嗎?我以為我給每個人都解釋過了。你沒在場,對了,你們躲書房裡去了。」魯珀特吃吃一笑,那樣子讓喬治十分不快,「是書房把拉沙招來的。」

  「奇事!」

  「怎麼?」

  喬治停了一下,覺得回答需要策略。魯珀特非常看重他那些獨特的藏品。

  「哦,你要是認為超主了解科學的話,就無法想象他們會對諸如精神現象等其他無聊的事情感興趣了。」

  「不管無聊與否,」魯珀特回答,「他們對人類的心理感興趣,而我的一些藏書可以教他們不少知識。我搬來這兒之前,有一位不知該叫低超主還是超低主的助理找到我,想借用我最珍貴的大概五十卷藏書。是不列顛博物館圖書館的管理員給他們推薦的。當然,你可以猜到我是怎麼回答的。」

  「我想不出來。」

  「我很客氣地回答說,搜集這些書花費了我二十年時間。我歡迎他們讀我的書,但這幫該死的只能在這兒讀。所以拉沙就來了,每天讀上二十卷。我倒要看看他能讀出什麼來。」

  喬治琢磨着他的話,最後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

  「坦白地說,」他說,「我對超主的評價降低了。我認為他們該把時間用在更有用的事情上。」

  「你是個不可救藥的唯物論者,我沒說錯吧?簡肯定不同意你的看法。就算從你所謂實用的觀點看這件事,他們的興趣也不無意義。要跟某個原始種族打交道,你總得研究一下他們的迷信吧!」

  「應該吧,」喬治不置可否地說。桌面感覺很硬,他站了起來。魯珀特終於調出了讓他滿意的飲料,連忙趕回客人那兒去。客人也在嚷着要他到場。

  「嗨,等等!」喬治攔住他,「趁你消失前我還有個問題。你嚇唬我們的那個雙向電視配件是從哪兒搞來的?」

  「一樁小小的交易。我提出這東西對我這種工作很有用,拉沙把這建議提交給上層了。」

  「原諒我太笨,你的新工作是什麼?我想,是跟動物有關吧。」

  「沒錯。我是個超級獸醫。我管的地盤有一萬平方公里的叢林,既然患者不能前來就診,我就只好去找它們。」

  「基本上是個全職工作。」

  「是啊,當然不涉及那些小型動物,划不來,只包括獅子、大象、犀牛等等。每天早上我把控制器調到一百米的高度,自己坐在屏幕前巡視整片地方。如果我看見哪只動物有了麻煩,就登上飛行器前去,希望我的臨床救助能管點兒用。有時候還要耍點小技巧。像獅子這類動物還好說,但要從空中朝犀牛投射麻醉飛鏢,那可就慘了!」

  「魯珀特!」隔壁的屋子裡有人大聲喊着。

  「看看你幹的好事!你弄得我把客人們都忘了。這兒呢,拿着這個托盤。這些杯子裡摻了苦艾酒,我可不想把它們搞混了。」

  直到太陽快落山,喬治才找到去屋頂的路。煩心事一件又一件,讓他感到有些頭疼,只想逃離樓下的喧囂和混亂。簡跳舞跳得遠比他好,正陶醉其中不肯離開。這讓喬治很惱火,借着酒性引發的那點兒脈脈溫情,現在只能空對漫天星斗。

  他乘滾梯來到樓上,然後爬上空調通風口四周的盤旋樓梯。樓梯直通天花板的出口,上去就是寬闊平展的屋頂。魯珀特的飛行器停在一邊,中心區域是一個花園,已經略顯荒蕪,其餘的地方就是觀察台了,有幾把椅子放在那兒。喬治撲通往一把椅子上一坐,用帝王般的目光掃視着四周,一時間有了一種君臨天下的感覺。

  客觀地說,這裡的景致的確不錯。魯珀特的房子建在一個大盆地的邊沿,坡面往東延伸,五公里外就是大片的濕地和湖泊。西面的地勢平坦,叢林幾乎貼近了魯珀特的後門口。至少五十公里外,大山的輪廓線如一道高牆,朝南北兩個方向綿延而去,消失在視線以外。白雪散布在峰巒之巔,太陽在收工前的最後幾分鐘點燃了山頂的片片雲朵。望着遠處的一座座營壘,讓喬治立時感到敬畏有加,腦子一下子清醒了。

  太陽一落下,一顆顆星星便不顧體面匆忙登場,卻全都是他不認識的。他找了一遍南十字星,也沒找到。他對天文知之甚少,只認識幾個星座,相熟的老友沒有出現,讓他感到失落。叢林裡飄來的種種噪音簡直近在耳畔,令人不安。喬治想,吸足了新鮮空氣,在吸血蝙蝠之類可愛的傢伙飛過來搭訕之前,趕緊回去吧。

  他剛想往回走,就看見另一個客人從天花板出口爬了上來。天色太暗,喬治看不清來人,便喊了一聲:「嘿,誰啊,是不是也忍受不下去了?」黑暗中那個人笑了起來。

  「魯珀特要放電影了。我以前都看過了。」

  「來支煙吧,」喬治說。

  「謝謝。」

  就着火光——喬治喜歡打火機這種古董——他看清了這個客人的臉。這是一個非常英俊的黑人男子,有人說過他的名字,但喬治立刻就給忘了,其他二十位陌生客人的名字他也沒記住。不過,他身上有種東西似曾相識,喬治一下子想起來了。

  「我想我們沒有真正見過面,」他說,「不過,我猜你是魯珀特的新內弟,對吧?」

  「對。我叫揚?羅德里克斯。人們都說我跟瑪婭長得很像。」

  喬治不知是否該對揚就結下的這門新親戚表示同情,想了想,覺得還是讓這可憐的傢伙自己去發現好了。再說,也許魯珀特這一次真能安定下來呢。

  「我叫喬治?格瑞森。你是頭一回參加魯珀特這種知名聚會吧?」

  「是的。你能一下子見到很多新人。」

  「還不光是人。」喬治補充說,「這是我頭一次在聚會上見到一個超主。」

  對方遲疑了一下,喬治以為自己觸到了一個敏感話題。但聽回答才知道不是。

  「我以前也從沒見過,在電視上看見的不算。」

  談到這兒,兩人都沒了話題。過了一會兒,喬治才發現揚實際是想單獨待着,況且天氣變冷了,他便離開了頂棚,回到聚會中去。

  叢林這時一片寂靜。揚獨自倚在彎曲的通風進氣牆體上,耳邊只能聽見這房子用它那機械肺呼吸時發出的輕微噪聲。孤獨讓他感受良多,他就喜歡一個人待着,但又感受到一種巨大的失落感,而這是他完全不想要的。

08

  烏托邦不會讓所有人一直感到滿意。物質條件一得到改善,人的眼界也就提高了,便會對從前做夢都想不到的能力和財富感到不滿。就算外部世界已盡其所能滿足人類需求,精神的探索和內心的渴求也不會停下腳步。

  儘管揚?羅德里克斯很少感激命運的賜予,可要是他早生幾年就會更加不滿了。一個世紀前,他的膚色很可能是種極大的、甚至讓人無法承受的缺陷。今天,膚色說明不了什麼。作為一種必然反應,黑人在二十一世紀初期還會因為社會地位的變化而產生滿足感,現在也已經完全不會有了。「黑鬼」這個常見的詞不再是文明社會的禁忌,使用起來也不再讓人難堪,就跟共和黨人、衛理會教徒、保守派或自由派這些標籤一樣,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揚的父親是個討人喜歡但又膽小無能的蘇格蘭人,在職業魔術師的行當里混得不小的聲名。他過度消費自己國家最有名的特產,這加快了他的死亡,四十五歲便英年早逝。雖說揚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醉酒,可也說不清何時見他清醒過。

  羅德里克斯太太還活得挺結實,在愛丁堡大學教授高等概率。這是二十一世紀典型的人口極度流動的結果——羅德里克斯夫人皮膚炭黑,生在蘇格蘭,而他金黃頭髮的丈夫卻移居國外,在海地差不多過了一輩子。瑪婭和揚從未有過固定的家,像兩隻羽毛球一樣在雙親的父母家飛來盪去。這種待遇很好玩,但無助於糾正他們遺傳自父親的變化無常的性格。

  揚現在二十七歲,還要再念幾年大學才會認真考慮自己的事業。他輕鬆獲得了學士學位,所學的課程提綱要是放在一百年前一定十分奇怪。他主修的是數學和物理,但副科選修了哲學和音樂欣賞。即使以這個時代的高標準看,他也算得上一流的業餘鋼琴家。

  三年中他要拿下工程物理學博士,副科為天文學。這需要做很多辛苦工作,但揚已做好充足準備迎接它。他的學校開普敦大學地處山腳下,算得上全世界地理位置最美麗的高等學府了。

  他不用擔心物質上的需求,但他仍不滿意,也不知如何改變這種狀況。瑪婭的幸福讓情況更加複雜化了——雖說他毫無嫉妒之意,但這件事剛好戳中了他自己問題的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