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地球人 - 第9章
阿瑟·克拉克
「他的事業會很有趣的。話說回來,你認為他會採取什麼行動?我們該如何應對?」
「他無疑會儘快去核實,但他沒辦法證實那些信息是否準確,而且因為消息的來源很特殊,他也不可能拿去發表。就算他這麼做了,會有任何影響嗎?」
「我要權衡一下兩方面的情況,」卡列倫回答,「我們所受的指令要求不能暴露我們的星球,但他就算知道了也沒法用來做什麼不利於我們的事。」
「我同意。羅德里克斯會掌握些半真半假的消息,沒有什麼實際價值。」
「看來是這樣,」卡列倫說,「不過我們還是不要這麼肯定。人類非常聰明,常常還很執著。低估他們就會有危險,況且,監視羅德里克斯先生的研究事業也該很有意思。我要再考慮考慮。」
魯珀特?博伊斯並沒有真正徹底地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客人走後,他變得比平常沉靜了許多,規規矩矩地將桌子挪回牆角。腦子裡的酒精像一層薄霧,讓他無法對發生的一切做任何細緻的分析,就連實際發生的情況也變得有點兒模糊了。他迷迷糊糊地覺得發生了一件難以捉摸的重要事件,不知該不該跟拉沙維拉克討論一下。再一想,他覺得那樣做不太老練。總歸是他的小舅子惹出的麻煩,他對揚感到有些惱火。可這是揚的錯嗎?是哪一個人的錯嗎?一想到終究是他的實驗,魯珀特不免有些自責。他決定忘掉整件事,好在他說忘也就忘了。
要是能找到露絲記事本的最後那一頁,他或許能夠做點兒什麼,可那頁紙卻在混亂之中消失了。揚總是一臉無辜的樣子,而且,也無法指控拉沙維拉克拿走了它。任何人都記不得具體拼出了什麼,只記得它看上去毫無意義。
最直接受到影響的人是喬治?格瑞森。他永遠忘不了簡跌入他懷裡時感受到的那份驚恐。她突然如此無助,從一個有趣的夥伴變成了一個柔弱、讓人憐愛的對象。女人自古以來總是愛昏倒,有時候並非毫無預謀,而男人們就該挺身而出,做他該做的事。但簡的暈厥完全不是假裝的,不過,就算是刻意計劃也不會有這麼好的效果。喬治後來發現,就是在那一刻他做出了人生一個最重要的決定。簡無疑是至關重要的女孩,儘管她想法怪異,交友也怪異。他也不打算完全放棄奈奧米、喬伊或者埃爾薩以及——叫什麼名字來着?丹尼絲。但對他來說,已經到了維持一種持久關係的時候。他毫不懷疑簡會答應他,她的感情從一開始就顯露無疑。
他的決定還受到了另一種因素的影響,他對此尚無察覺。今晚的經歷削弱了他對簡那特殊興趣所持有的輕視和懷疑態度。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簡昏倒的真正原因,但事實的確如此:這件事消除了兩人之間的最後一道障礙。
他看着躺在飛行器躺椅上的簡,她很蒼白,但還算鎮靜。下面一片漆黑,上面滿天星斗。喬治不知道一千公里的航程已經飛到了什麼地方,他也不用操心這個,這是自動導航機器人的事,它引導他們飛回家,把他們安全送回地面。控制板顯示還要飛行五十七分鐘。
簡回視着他,笑了笑,輕輕從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來。
「讓我活動活動吧,」她懇求道,揉着手指,「別擔心我,我真的沒事,現在完全好了。」
「你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你一定還記得什麼吧?」
「不記得。完全是一片空白。我聽見揚提問,後來你們就全都來圍着我忙活了。我覺得只是有點恍惚。說到底——」
她停住了,決定不告訴喬治以前也發生過這種事。她知道他對這類事情的態度,不想讓他掃興——他要是聽了或許真得給嚇跑了呢。
「說到底什麼?」喬治問。
「哦,沒什麼。我在想那個超主到底怎麼看待這件事。我們大概給他太多材料了,他都沒指望能討到這麼多。」
簡打了一個哆嗦,眼睛有些迷濛。
「我害怕那些超主,喬治。啊,我不是說他們邪惡,或者什麼類似的愚蠢的形容詞。我相信他們心懷好意,做的事情都是為我們好,只是不知道,他們的計劃到底是什麼。」
喬治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
「人類自打他們來地球的那天就在想這個問題,」他說,「等我們準備好了,他們就會告訴我們。說實話,我沒什麼好奇。再說,我還有不少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轉過來對着簡,握住她的雙手,「我們明天去檔案處,簽一份五年期的協議,好嗎?」
簡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眼前這一切讓她滿心歡喜。
「簽十年的吧,」她說。
揚在等待時機。不能操之過急,他該好好想一想。簡直就像他害怕去做任何驗證,以免他腦袋裡稀奇古怪的期望這麼快就破滅。在沒有弄清真相之前,至少他還可以夢想一番。
還有,在採取進一步行動前,他應該去見一下觀測站的圖書管理員。她認識揚,很了解他的興趣愛好,他肯定能說動她。也許這也於事無補,但揚決定做到萬無一失。一周以後可能有個更好的機會。他已經很小心謹慎了,但仍被它逗引得像個小學生一樣躍躍欲試。揚也害怕被愚弄,或是遇上其他別的什麼超主完全有可能會做的事,最終被阻撓了行動,如果他正在進行的計劃很荒誕,那麼至少沒有別人知道。
他去倫敦的理由很充分。幾周前就都已經安排妥當。雖說他還年輕,沒有資格成為正式代表,但他們三個學生還是想辦法加入了官方隨員團隊,去參加國際天文聯盟會議。這樣的機會實在浪費不得,再說他從童年時代起就再沒去過倫敦了。他對國際天文聯盟會議上的幾十份論文沒什麼興趣,甚至根本就看不懂,所以像任何參加科學會議的代表一樣,只出席被人看好的講座,其他時間就跟同行聊聊天,或者乾脆外出觀光。
倫敦在近五十年裡變化很大。現在它的人口不到兩百萬,是汽車數量的一百倍。倫敦不再是個大港,幾乎每個國家都是自己生產生活必需品,世界貿易的整體模式已經改變。某些國家仍出產名特產品,但這些產品直接被空運到目的地,貿易通道從大港口轉換到了大機場,最後被拆分成為遍布世界的複雜網絡,不再有那些大型的運輸樞紐了。
有些東西卻還是老樣子。倫敦依然是行政、藝術、學術中心,在這些方面,沒有任何一座歐陸首府,哪怕一再聲稱自己才有資格的巴黎也無法與之匹敵。一百年前的倫敦人若重返城市,還是可以輕易找到周圍熟悉的條條道路,至少在市中心如此。泰晤士河上架起了幾座新橋,但還是在原址重建。那些污穢不堪的老火車站已不見蹤影,被移到了郊區。國會大廈毫無變化,納爾遜那雙孤獨的眼睛仍在向下凝視着白廳,聖保羅大教堂的圓屋頂依然高踞路德門山,只是有不少新起的高樓大廈來挑戰它的卓然風采。
警衛齊步前行,依然值守在白金漢宮門前。
所有這些都得等一等再看了。揚這樣想着。這是學校假期,他同另外兩位同學一道,住進了一所大學旅店。布盧姆斯伯里百年來本色未改,仍是旅店和寄宿公寓聚集地,倒不像原來那樣擁擠,不再是一排又一排毫無差別、灰頭土臉的磚房了。
會議的第二天揚才找到機會。科學中心的大會議廳正在宣讀重點論文,這裡離音樂廳不遠,那地方為倫敦成為國際音樂之都貢獻良多。揚想聽一聽這天的第一篇演講,據說它將徹底推翻現有的行星生成理論。
也許它能推翻什麼,可直到中場結束離開時,揚也沒有聽出個大概。
他匆忙跑到樓下地址欄前,尋找他想去的房間。
安排樓層的人很有些幽默感,皇家天文學會被放在了大樓的頂層,這讓理事會成員大為欣賞,因為頂層可以一覽泰晤士河和整個城市北部的壯觀景色。環顧左右沒見什麼人,不過揚還是緊緊攥着自己的會員證以備有人查驗,就像那是他的護照一樣。他很快找到了圖書館的位置。
他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終於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也學會了怎麼使用那本有幾百萬個條目的恆星大目錄。接近探尋的終點,他緊張得都有些發抖,好在周圍沒人看到。
他把目錄放回它的同類那裡,靜靜坐下,空空凝視着面前的書牆,過了好一會兒才起身緩步走出門去,穿過一條條寂靜的走廊和秘書辦公室(有人在裡面忙着給書拆包),下了樓。他沒乘電梯,因為他想放鬆一下,不受任何約束。他原想聽聽另一個講座,但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走上防護堤,兩眼望着泰晤士河緩緩流入海洋,他的思緒依然動盪不寧。任何一個像他這樣有正規科學素養的人都難以接受現在他拿到手裡的證據。他無法確定它的真實性,雖然極有可能是真的。他在河堤上慢慢踱着,一個個羅列着基本事實。
事實一:在魯珀特聚會上,沒有任何人知道他要問什麼問題,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問題是隨着當時的情境自己冒出來的。因此,誰也不會準備什麼答案,他們的腦子裡,也不可能有這個答案。
事實二:NGS
549672對一般人來說毫無意義,除非這人是個天文學家。儘管國家地理調查早在半個世紀前已經完成,但它的存在僅為幾千個專家所知曉。若是隨便拿出一個號碼來,誰也說不清它代表的特定恆星在天上的具體位置。
但——這也就是事實三了,是他剛剛發現的——很小、很不起眼的星球NGS
549672的位置恰恰跟事實相符。那是在船底座的正中央,幾天前揚看見的那道亮閃閃的軌跡從太陽系射入太空深處,它的末端就在那裡。
這簡直是一個不可能的巧合。NGS
549672就是超主的家。不過,接受這一事實卻違背了揚所珍視的科學方法觀。好吧,違背就違背吧。他必須接受一個事實,即:魯珀特的荒謬實驗以某種方式開啟了一個迄今尚未了解的認知之源。
拉沙維拉克?這很可能就是問題的答案。這個超主當時沒在圈子裡,但這一點無關緊要。不過,揚對精神物理學的運作機制並不感興趣,他只關心怎麼使用這些結果。
人類對NGS
549672所知甚少,無法將它同其他上百萬顆恆星區別開來。但那本目錄提供了它的大小、坐標和光譜型。揚用不着做太多研究,幾個簡單的計算就能知道,或者大概知道超主的世界離地球多遠。
離開泰晤士河,朝科學中心那幢耀眼的白色建築走去,此時揚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知識就是力量——他是唯一一個知道超主來自何方的地球人。他還無法說清自己該如何利用這個信息,但它將安全地儲存在他的大腦里,等待命運的時刻。
10
人類繼續過着平靜而幸福的日子,在漫長無雲的夏日午後享受陽光。冬天還會到來嗎?不可思議。法國革命領袖在兩個半世紀前呼喚的理性時代現在真正到來了。這一次不會出錯。
當然,也有一些缺憾,但這些缺憾也被普羅大眾心甘情願地接受下來。人只有到了很老的時候才會發現,家家戶戶的電視傳真機打印出來的報紙實在是索然無味。原來的那種以大副標題渲染的危機沒有了,讓警察難堪、讓百萬公眾的胸膛升起道德憤慨(往往是被壓抑的嫉妒)的神秘謀殺案也沒有了。這類謀殺就算有,也毫無神秘可言:只要撥弄旋鈕,犯罪場面就會重演一遍。這種有特殊技能的儀器最初在守法的民眾中造成了巨大的恐慌,這是超主所沒有料到的。他們掌握人類絕大部分心理狀態,但對乖張反常心理缺乏認知。超主因而明確宣布這種儀器不能用做偷窺和監控他人,人類手中很少的幾台必須在嚴格的控制下使用。比如,魯珀特?博伊斯的投影儀就只能在保護區內使用,那裡只有他跟瑪婭兩個人。
發生過的幾起嚴重犯罪也沒有引起新聞媒體的關注。總體說來,有良好教養的人不會特意去關注別人的罪愆過失。人們平均每周工作二十小時左右,但這二十個小時絕不輕鬆。日常程序安排之外的工作很少,一切都是機械化完成。人類的思想十分珍貴,不能浪費在幾千個晶體管、一堆光電單元和一立方米印刷線路板所能完成的任務上。有些工廠一連幾周自動運轉,用不着任何人前去照應。人類只需要排除故障、做出決定、計劃設立新企業,剩下的事情由機器人完成。
若在一個世紀前,這種過多休閒的生活可能會造成很大麻煩。現在,教育克服了大部分問題,因為一個頭腦豐富的人不會閒得發慌。人類的總體文化水平提高到以往難以置信的程度。沒有證據證明人類增進了智力,只是他們第一次有了充分的機會去利用他們的大腦。
大部分人擁有兩個家,處在相隔遙遠的兩地。現在,極地區域已經被開發,不少人每隔六個月在北極和南極之間往返一次,就為了追隨那漫長無夜的極地之夏。有些人進駐沙漠、登上高山或潛入海底。整個星球上的無論什麼地方,只要有人非常想去,科學和技術就能為他提供一個舒適的家。
有些更奇特的居住地為新聞提供了興奮點。在一個最完美的秩序化社會裡,總會有意外發生。或許這是個好跡象,人們覺得為了珠穆朗瑪峰下的溫馨別墅,或者為了從維多利亞瀑布向外看飛流,哪怕意外折斷脖子也值得。結果是,不斷發生某人困在某地需要前往解救的事件。冒險成了一種遊戲,一種全球性的體育運動。
人類縱情於這些奇怪的舉動,因為他們既有時間又有金錢。軍隊的廢除讓整個世界有效資產立刻翻了一倍,生產的增長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由此一來,二十一世紀個人的生活水準是以往任何前輩都難以企及的。所有東西都很廉價,因而生活必須品是免費的,就像原來社區公共服務、道路、街道照明和排水是免費的一樣。一個人可以旅行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吃他能想到的任何食物,不用付出一分一毫。他是社會中的生產成員,因此他有這種權利。
當然,也有一些好吃懶做的人。但真正心智健全卻偏好完全閒散生活的人遠比一般估計得要少。養活這些寄生者比養活一幫檢票員、店員、銀行職員、股票經紀人等等負擔輕多了,後面這些人的主要功能,從全球經濟的觀點看,不過是把一個賬本的款項轉到另一個賬本而已。
據統計,現今人類的全部活動有接近四分之一消耗在各項運動中,從較為靜態的棋類運動到滑雪穿越山谷這類致命性的追逐。這就導致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結果,即職業運動員漸趨絕跡。出現了大批天才的業餘玩家,經濟條件的改善廢除了舊的體制。
與體育相仿,娛樂業及其各個分支成了最大的單一產業。一百多年以來,一直有人認為好萊塢是世界的中心,現在他們比任何時候更有理由確信這一點了。但保險一點說,2050年生產的大部分電影若放在1950年,一定顯得艱深晦澀,故弄玄虛。此外也有一些進步:票房不再是決定一切的主人。
這個星球已經變得越來越像一個大運動場,在各種娛樂和消遣中,依然有人不時重複着古人那從未得到答案的問題:
「我們將何去何從?」
11
揚斜倚在大象身上,兩隻手摸着象皮,它粗糙得像樹皮一樣。他看着那對長長的象牙和彎曲的象鼻,標本剝製師巧妙地讓它固定在一種進攻或是敬禮的姿勢里。揚尋思,在那個未知的世界,會來看這個地球放逐者的,又是怎樣的怪物呢?
「你給超主運去過多少動物?」他問魯珀特。
「至少五十隻,當然,這只是最大的。它挺漂亮,對吧?其他都是些小的,蝴蝶啊,蛇啦,還有猴子什麼的。去年運過一隻河馬。」
揚苦笑了一下。
「有個想法很荒唐,但我覺得,他們現在已經搜集了一堆填塞好的人類標本,真想知道誰有這種殊榮。」
「也許吧,」魯珀特說,顯得有些冷淡,「這事兒通過醫院很好辦。」
「要是有誰自願要當活標本呢?」揚沉思着說,「當然,得保證最後能回來。」
魯珀特不無同情地笑了起來。
「你想自薦嗎?要不要我轉告拉沙維拉克?」
揚很有些嚴肅地考慮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
「不。我只是想到哪兒就隨口而出。他們肯定會回絕我的。對了,你這幾天見過拉沙維拉克嗎?」
「他六個星期前叫我過去,說是找到了一本我一直在尋找的書。他真挺不錯的。」
揚繞着填充巨獸慢慢踱步,讚賞着將充滿活力的一刻凝固起來的高超技巧。
「你還沒有發現他到底要找什麼?」他問,「我的意思是,超主的科學那麼發達,而他卻對那些超自然現象感興趣,有點兒不協調。」
魯珀特有些懷疑地看了看揚,不知小舅子是否在取笑自己的嗜好。
「他的解釋說得通。作為一個人類學家,他對我們文化的任何方面都有興趣。不要忘了,他們有的是時間。他們能比任何人類工作者研究得更細。通讀我的全部藏書恐怕只花費拉沙的一點點精力。」
或許答案就是這樣,但揚不能信服。有時他想把自己發現的秘密告訴魯珀特,但天生的審慎性格讓他沒有這樣做。要是告訴了魯珀特,下次再見到超主朋友,估計他就得說出去,對他這樣愛出風頭的人來說,這誘惑太大了。
「順便說一句,」魯珀特突然改變了話題,「如果你認為這一件好得不得了,那真該看看薩利文得到的委託,他答應送上兩個最大的動物,一頭抹香鯨,一隻巨型烏賊,兩個傢伙要固定成一種殊死搏鬥的姿勢,那場面實在是太有戲劇性了!」
揚一時間沒有答話。他腦子裡爆出了一個乖張荒謬的念頭,它太過想入非非,經不起仔細琢磨。可是,就因為這念頭太大膽,它才有可能成功。
「怎麼回事?」魯珀特不安地問,「是不是覺得太熱,不舒服?」
揚一驚,立刻回到了現實中。
「沒事,」他說,「我只是在想,超主該怎麼取走這種小包裹。」
「呃,」魯珀特說,「他們會派一條運輸船下來,打開艙門,把它們吊進去。」
「是啊,」揚說,「我就是這麼想的。」
它原來肯定是太空船的船艙,現在被挪作他用了。牆壁上滿是儀表和器械,沒有窗子,只有一個大顯示屏掛在駕駛員面前。這裡可以容納六名乘客,現在只有揚一個人。
他專注地看着屏幕,當這個陌生的未知區域在眼前閃過時,留意記下每個細節。未知,的確,如果他那瘋狂的計劃獲得成功,他在恆星之外可能遇到的一切都屬於未知。他正在進入噩夢生靈的領地,它們在創世以來從未受到驚擾的黑暗中互相追殺、獵食。人類在這片領地之上航行了幾千年,現在,它就在他們船底一千米下的深處,一百年以前人們對它還不如對月球表面了解得更多。
駕駛員沿着海底高山向下沉降,朝着從未被勘察過的廣袤的南太平洋海盆進發。揚知道,潛艇正跟隨着一個無形的聲波網前行,聲波由海底鋪設的一個個信號器發出。他們還離海床很遠,就像雲朵漂浮在大地之上……
這裡沒什麼可看的,潛水掃描儀在水中什麼也沒有發現。他們的潛艇噴射的水流嚇跑了小型魚類,要說有什麼生物前來一探究竟,也只能是那種不懂得害怕的大傢伙。
小座艙被自身的能量撼動着,這種能量足以抵抗頭頂上重重的水壓,創造出這個有光、有空氣、能讓人在其中生活的小氣泡。如果這種能量斷絕,揚想,他們就會成為這座金屬墳墓的囚徒,被深深埋葬在海床的淤泥中。
「現在應該定一下位,」駕駛員說。他按下了幾個開關,引擎停止助推,潛艇隨之在和緩的減速波流中停了下來。船靜止不動,平衡漂浮着,就像一隻飄在空中的氣球。
一會兒的工夫就確定了他們在聲納網上的位置。駕駛員檢查了儀表上的讀數,然後說:「在重啟馬達之前,我們先看看能不能聽到什麼。」
擴音器發出一種低沉、連續的嗡嗡聲,充溢在狹小的空間。揚無法分辨出裡頭任何特殊的噪音,所有單獨的聲音一同混雜在一種穩定的背景音中。揚覺得自己在聆聽無數海洋生物的齊聲交談,就好像他站在一片生機盎然的森林中,不同的是,在森林裡他至少還聽得出個別動物的聲音。在這兒,所有的聲音都糾結在一起,拆不散,分不清。這與他了解的一切太遙遠,太陌生,讓他感到頭皮發麻。可是,這畢竟是他自己世界的一部分啊……
一聲尖叫突然打破背景音,恰似一道雷電在烏雲間划過,但它很快就遁入一種類似女妖的哀號聲中,慢慢減弱、消失,但過了片刻它重又出現,來自更遠的地方。接着,各種不同的尖叫齊聲爆發,巨大的嘈雜聲讓駕駛員急忙調低了音量。
「天哪,這到底是什麼聲音?」揚倒抽了一口涼氣。
「很奇怪吧?這是鯨群,大概在十公里以外。我知道它們就在附近,以為你想聽聽它們的聲音。」
揚哆嗦了一下。
「我一直以為海洋是無聲的!它們為什麼要這樣大叫大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