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第十一章 · 2 線上閱讀
過了三十多分鐘,剛才那位年輕漁夫手提兩個壽司飯盒和一瓶新酒折回來。「這個吃掉!」他說,「下面的是紫菜飯卷和油炸豆腐,明天再用。」他拿起一升裝酒瓶,把酒倒進自己杯里,給我的杯子也斟了。我謝過他,一個人吃了足夠兩人吃的壽司。隨後兩人喝起酒來,喝到不能再喝下去的時候,他叫我去他家住,我推說自己一個人睡在這裡更好,他沒再硬勸。臨分手時,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四折的五千元鈔票,塞進我襯衣兜里,叫我買點什麼營養品吃,說我臉色難看得很。我謝絕說已經承蒙如此款待,哪裡還能再要錢,但他執意不收回,說這不是錢,是他的心意,叫我別多想,拿着就是。我只好道謝收下。
漁夫走後,我驀地記起高三時第一次睡過的女友,在她身上,自己做得何等殘酷!想到這點,我心裡感到一陣冰冷,無可救藥的冰冷。我幾乎從未思考過她會作何想法,有何感受,以及心靈受何剌激。甚至至今都未好好想過她一下。其實她是個非常溫柔的女孩,只是當時我將那種溫柔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絲毫未加珍惜。她現在做什麼呢?能夠原諒我麼?
我心裡難受得不行,吃下去的一口吐在廢船旁邊,由於酒喝過了量,腦袋開始作痛。加之對漁夫扯謊,還拿了他的錢,心情更覺惡劣。我想差不多該是返京的時候了。總不能長此以往,無盡無休。我捲起睡袋塞進背囊,扛着朝國營鐵路車站走去,問站務員現在回東京應如何乘車,他查了時刻表,告訴說若能碰巧趕上夜行車,翌日一早即可抵大阪,再從那裡轉乘新幹線去東京。我道聲謝謝,用漁夫送給的五千元鈔票買了去東京的車票。候車時間裡,我買份報紙看了眼日期:一九七〇年十月二日。就是說我正好連續旅行了一個月。我想,這回橫豎得重返現實世界了。
一個月的旅行並未使我的情緒豁然開朗,也沒有緩解直子的死給我的打擊。我以同一個月前幾無變化的心境返回東京,甚至連給綠子打電話都不可能。我不知到底應怎樣對她開口。我能說什麼呢?一切都過去了,和你兩人幸福地生活吧——這樣說合適嗎?我當然不能說這樣的話。但不管怎樣去說,也無論採取怎樣的說法,最終應說的事實惟有一個:直子死了,綠子剩下。直子已化為白色的骨灰,綠子作為活生生的人存留下來。
我覺得自己似乎是個污穢不堪的人。返京以後,我仍然一個人在房間裡悶了好幾天。我為直子準備的房間下着百葉窗,家具蓋着白布,窗欞薄薄落了一層灰。我在這樣的房間裡度過了每一天的大部分時間。我想起了木月。喂,木月,你終於把直子弄到手了!也罷,她原本就屬於你的。說到底,恐怕那裡才是她應去的地方。在這個百孔千瘡的生者世界上,我對直子已盡了我所能盡的最大努力,並為了同直子共同走上新的人生之途而付出了心血。不過也沒關係,木月,還是把直子歸還給你吧,想必直子選擇的也是你。她在如同她內心世界一般昏黑的森林深處勒緊了自己的脖子。我說木月,過去你曾把我的一部分拽進死者世界,如今直子又把我的另一部分拖到同一境地。有時我覺得自己似乎成了博物館管理人——在連一個參觀者也沒有的空蕩蕩的博物館裡,我為我自己本身負責着那裡的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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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第四天,接到玲子的信。信封上貼着快信郵票,內容極簡單:「一直未同你聯繫,十分放心不下。望打電話來。早上九點和晚上九點我在以下電話號碼的電話機前等候。」
晚間九點,我撥通信上的電話號碼,玲子馬上拿起聽筒。
「還好?」她問。
「湊合活着。」我說。
「喂,後天去見你可以麼?」
「見我?來東京?」
「嗯,是啊。想和你單獨好好敘談敘談。」
「那麼說要從那裡出來了,你?」
「不出來怎麼能去見你!」她說,「也該到出來的時候了。一待整整八年,再不出來就爛在裡面嘍。」
我一時應對不上,略為沉吟了一下。
「後天乘新幹線去,三點二十分到東京站,能去接我?我的模樣還記得?或者說直子死後對我再沒一點興致了?」
「哪裡。」我說,「後天三點二十分去東京站接你。」
「馬上認得出來:拿着吉他的半老徐娘除我恐怕沒第二個。」
果不其然,在東京站我很快認出了玲子。她身穿男式粗花呢夾克、白西褲,腳上一雙紅運動鞋。頭髮依然很短,而且三三五五地沖剌而出,左手提着裝在黑殼裡的吉他。一望見我,她刷地扭動臉上的皺紋,綻開笑容。看到玲子這張臉,我也不由得微笑起來。我拎過她的旅行包,兩人並肩走到中央線站台。
「哦,渡邊君,什麼時候變成這麼一副猙獰面目?還是說東京近來流行猙獰面目?」
「旅行了一段時間,又沒吃什麼像樣的東西。」我說,「新幹線如何?」
「一塌糊塗。窗戶也不開,途中本想買盒飯來着。簡直倒透霉。」
「車廂里有過來賣東西的吧?」
「你指的是又貴又難吃的三明治?那玩藝兒連快餓死的馬都咽不下。以前我喜歡在御殿場買鯛魚飯來吃。」
「那麼說話,要把你當成老太婆的。」
「那好,原本就是老太婆嘛!」
在去吉祥寺的電車上,她好奇地凝望着窗外武藏野的風光。「相隔八年連風光也變樣了?」我問。
「渡邊君,你知道我現在是怎樣的心情?」
「不知道。」
「又驚又怕,又怕又驚,簡直要發瘋似的。真不知如何是好,一個人被拋到這種地方來。」玲子說,「不過,你不覺得『簡直要發瘋似的』這個說法很妙?」
我笑着握住她的手不怕,你一點不用擔心,再說你是靠自己的力量出來的。」
「我從那裡出來靠的不是自己力量。」玲子說,「我所以能離開那裡,是托直子和你的福。一來直子不在以後,我已經無法忍耐獨自留在那種場所的寂寞;二來有必要來東京找你好好談一次。所以才離開那裡。如果沒有這兩點,我說不定要在那裡過一輩子。」
我點點頭。
「往後怎麼辦呢?」
「去旭川,嗯,旭川!」她說,「音樂大學時代的一位好友在旭川辦了一間音樂教室,兩三年前就勸我去幫忙,我沒答應,說懶得去那麼冷的地方。可你知道,好歹成了自由之身以後,除了旭川,還想不出其他落腳處。那地方怕不會像是失手弄出來的大陷坑吧?」
「沒那麼恐怖。」我笑道,「去過一次,小鎮不壞,挺有情調的。」
「真的?」
「不假,比在東京好,肯定。」
「反正沒其他地方可去,行李都寄過去了。」她說,「渡邊君,還能找時間去旭川玩?」
「當然去的。不過你這就趕去不成?總要在東京逗留幾天再去吧?」
「嗯。可以的話,準備待上兩三天。能在你那裡借個宿嗎?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毫無問題。我鑽進睡袋在壁櫥里睡。」
「抱歉抱歉。」
「沒關係,壁櫥寬敞得很。」
玲子有節奏地輕輕叩擊夾在腿間的吉他殼。
「我恐怕要訓練一下自己的身體,在去旭川之前。對外面的世界還根本不熟悉。很多很多事摸不着頭腦,心裡又緊張。這方面能幫我一把?能依賴的人只有你這一位。」
「只要我能辦到,幫多少把都行。」我說。
「我這人,莫不是在打擾你吧?」
「到底能打擾我的什麼呢?」
玲子看着我的臉,扭下嘴唇笑了,再沒說什麼。
從吉祥寺下了電車,在轉乘公共汽車到我住處之前的時間裡,我們沒說什麼像樣的話,只是斷斷續續地談東京市容的變化,談她的音樂大學時代,談我過去的旭川之行。有關直子的事絕口未提。我同玲子足有十個月未見,但如今和她單獨走起來,心頭仍不可思議地湧起一股平和、寬慰之感,並覺得以前好像也有過類似的感覺。回想起來,同直子兩人在東京逛街時,便是與此完全相同的感覺。如同我與直子曾共同擁有木月的死一樣,而今我與玲子又共同擁有了直子的死。想到這裡,我陡然什麼也說不出了。玲子一個人說了一會,發現我不開口,便也不再吭聲。於是兩人默默無言地乘上公共汽車,來到我的住處。
這是初秋一個天朗氣清的午後——同恰好一年前我去京都探望直子時一模一樣。雲如枯骨,細細白白,長空寥廓,似無任何遮攔。又是一個秋天,我想。風的氣息,光的色調,草叢中點綴的小花,一個音節留下的迴響,無不告知我秋天的到來。四季更迭,我與死者之間的距離亦隨之漸漸拉開。木月照舊十七,直子依然二十一,永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