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第十一章 · 1 線上閱讀
直子死了以後,玲子仍給我來了幾封信。信上說那既非我的責任,也不是某人的責任,而是如同天要下雨,不是任何人所能制止的。但對此我沒有回信。我能說什麼呢?況且畢竟已經無可挽回了。直子已不在這個世上,已經化為一杯灰燼。
八月末參加完直子淒涼的葬禮返回東京,我告訴房東自己準備離開一段時間,請他們照看一下,並跑去打工的餐館,說暫時來不成了。然後,我給綠子寫了封短信:現在一言難盡,希望稍待時日,請諒。此後三天時間裡,我挨家進電影院,從早看到晚,大凡東京上映的影片統統看了一遍。爾後收拾好旅行背囊,提出所有的銀行存款,去新宿站乘上第一眼看到的特快列車。
至於去了什麼地方以及如何去的,我全然無法記起。風景、氣氛和聲響記得真真切切,而地點卻忘得乾乾淨淨。連順序也忘了。我乘上火車或公共汽車,或搭坐路上所遇卡車的助手席,一個城鎮接一個城鎮地穿行不止。如果有空地有車站有公園有河邊有海岸,及其他凡是可以睡覺的場所,我不問哪裡,鋪上睡袋便睡。也有時央求睡在派出所里,有時睡在墓地旁。只要是不影響通行而又可以放心熟睡的地方,我便肆無忌憚地大睡特睡。我將風塵僕僕的身體裹在睡袋裡,咕嘟咕嘟喝幾口低擋威士忌,馬上昏睡過去。遇到熱情好客的小鎮,人們便為我端來飯菜;而若是人情淡薄的地方,人們便喊來警察把我逐出公園。對我來說,好也罷壞也罷,怎麼都無所謂。我所尋求的不過是在陌生的城鎮睡個安穩覺而已。
手頭吃緊時,我就出三四天苦力賺一點現錢。無論哪裡總有些苦力可做。我並無特定目的地,只是逐一在城鎮中穿行不止。世界廣闊無邊,到處充滿怪異的現象和奇妙的人們。我給綠子打過一次電話,因為實在渴望聽到她的聲音。
「喂喂,學校早都開學了。」綠子說,「提交聽課報告的傢伙都有好些個了。你怎麼搞的,到底?整整三個星期音信全無。在哪裡?幹什麼呢?」
「對不起,現在不能返京,還不能。」
「你要說的就這個?」
「現在一言難盡,有口難言。等到十月……」
綠子一言不發,「砰」一聲掛斷電話。
我繼續旅行,時而住進廉價旅店,洗個澡,刮刮鬍須。一次對鏡看去,發現我的嘴臉甚是醜惡。由於風吹日曬,皮膚粗糙不堪,雙眼下陷,兩腮深凹,而且有來歷不明的污垢和擦傷,活像剛剛從黑洞深處爬出來,但仔細端詳,確是自家嘴臉無疑。
當時我行走的是山陰海岸,鳥取或兵庫的北海岸即在這一帶。沿海岸趕路還是輕鬆的,因為沙灘上肯定找得到愜意的睡眠場所,並且可以撿來被海水衝上岸的木柴升起篝火,從魚店買來乾魚烤熟了吃。我還打開威士忌,一面諦聽濤聲一邊懷念直子。真是奇怪——她已經死了,已經不在這個世界。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這一事實,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我甚至親耳聽到了釘棺蓋的叮噹聲,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她已魂歸九泉這一事實。
她給我留下的記憶實在過於鮮明了。她輕輕地吻我,頭髮垂落在我的小腹——那光景至今仍歷歷在目。我還記得她的溫情和喘息,以及一泄而出後無可排遣的感傷。這一切就像五分鐘前剛剛發生過一樣,仿佛直子就在身邊,伸手即可觸及她的肢體。然而她已經不在了,已經不存在於這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
在輾轉反側的不眠之夜,我想起直子的種種音容笑貌,不容我不想起。因為我心裡關於直子的記憶堆積如山,只要稍稍開啟一點縫隙,它們便爭先恐後,鼓涌而出,而我根本無法遏止其突發的攻勢。
我想起直子在晨雨中身穿雨衣清掃鳥舍和手拿鳥餌口袋的情景,想起壞了半邊的生日蛋糕,想起那天夜裡浸濕我襯衣的淚水。是的,那天也是個雨夜。冬日來臨,她身穿駝絨大衣在我身旁移動步履。她總是戴一個發卡,總是用手摸它,而且總是用晶瑩明澈的眸子凝視我的眼睛。她身披一件藍色睡衣,在沙發上抱膝而坐,下頦搭在膝頭。
就是這樣,直子的形象如同洶湧而來的潮水向我聯翩襲來,將我的身體沖往奇妙的地帶。在這奇妙地帶里,我同死者共同生活。直子也在這裡活着,同我交談,同我擁抱。在這個地方,所謂死,並非是使生完結的決定性因素,而僅僅是構成生的眾多因素之一。直子在這裡仍在含有死的前提下繼續生存,並且對我這樣說:「不要緊,渡邊君,那不過是一死罷了,別介意。」
在這樣的地方,我感覺不出悲哀為何物。因為死是死,直子是直子。「瞧,這有什麼,我不是在這裡嗎?」直子羞澀地笑着說道。她這一如往日的平平常常的一言一行,使我頓感釋然,心緒平和如初。於是我這樣想道:如果說這就是所謂死,則死並不壞。「是啊,死有什麼大不了的。」直子說,「死單單是死罷了。再說我在這裡覺得非常快活。」直子在濁浪轟鳴的間歇里這樣告訴我。
但為時不久,潮水退去,我一個人剩在沙灘上。我四肢無力,欲走不能,任憑悲哀變成深重的夜幕將自己合攏。每當這時,我時常獨自哭泣——與其說是哭泣,莫如說任由渾似汗珠的淚珠不由自主地漣漣而下。
木月死時,我從他的死中學到一個道理,並將其作為大徹大悟的人生真諦銘刻或力圖銘刻在心。那便是:
「死並非生的對立面,死潛伏在我們的生之中。」
實際也是如此。我們通過生而同時培育了死,但這僅僅是我們必須懂得的哲理的一小部分。而直子的死還使我明白:無論諳熟怎樣的哲理,也無以消除所愛之人的死帶來的悲哀。無論怎樣的哲理,怎樣的真誠,怎樣的堅韌,怎樣的柔情,也無以排遣這種悲哀。我們惟一能做到的,就是從這片悲哀中掙脫出來,並從中領悟某種哲理。而領悟後的任何哲理,在繼之而來的意外悲哀面前,又是那樣軟弱無力——我形影相弔地傾聽這暗夜的濤聲和風鳴,日復一日地此冥思苦索。我喝光了幾瓶威士忌,啃着麵包,喝着水筒里的水,滿頭沙子,背負旅行背囊,踏着初秋的海岸不斷西行、西行。
一個秋風陣陣的傍晚,我正躲在廢船陰影里裹着睡袋滿面流淚的時候,一個年輕的漁夫走來,遞給我一支煙。我足有十個月未曾吸煙,便接過吸了一口。他問我為什麼哭,我幾乎條件反射地謊稱母親死了,所以悲傷得四處遊蕩。他打內心同情我,從家裡拿來一瓶清酒和兩隻杯子。
在風聲呼嘯的海灘,兩人舉杯對飲。漁夫說他十六歲死了母親,說他母親儘管身體不太結實,卻從早到晚拼命勞作,結果積勞成疾,死了。我邊喝酒邊心不在焉聽他說着,哼哈應付一兩聲。在我聽來,那些事仿佛發生在遙不可及的世界裡。這何足為奇!我不由陡然一陣心頭火起,恨不得狠狠掐住這傢伙的脖子。你母親算什麼?你說!我失去了直子,那般完美無瑕的肉體從地球上徹底消失了!而你卻在囉囉嗦嗦地大談什麼你母親!
但這股怒氣旋即煙消雲散。我合上眼睛,似聽非聽地茫然聽着漁夫沒頭沒腦的話。過一會兒,他問我吃了飯沒有。我回答吃是沒吃,但背囊里有麵包、干奶酪、西紅柿和巧克力。他問午間吃了什麼,我說吃了麵包、干奶酪、西紅柿和巧克力。他於是叫我在這裡等候,起身走開。我想勸阻,但他頭也不回地倏忽隱沒在黑暗中了。
沒奈何,我便一人獨飲。沙灘上滿是煙花屑,海浪大發雷霆,轟隆隆猛撲上來,在岸邊摔得粉碎。一條瘦骨嶙峋的狗搖着尾巴跑近,圍着我燃起的篝火搖頭晃腦轉了幾圈,尋找可吃的東西,發現一無所有,失望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