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第十章 · 4 線上閱讀

「餅乾罐不是裝有各種各樣的餅乾,喜歡的和不大喜歡的都在裡面嗎?如果先一個勁兒挑你喜歡的吃,那麼剩下的就全是不大喜歡的。每次遇到麻煩我就總這樣想:先把這個應付過去,往下就好辦了。人生就是餅乾罐。」

「倒也是一種哲理。」

「不過這可是實實在在的,是我從切身體會裡學得的。」綠子說。

正喝咖啡時,闖進兩個綠子同學模樣的女孩,和綠子交換看了選課登記卡,隨即東拉西扯起來,什麼去年德語成績如何,什麼在學潮衝突中你受傷了,什麼這雙鞋不錯在哪裡買的。在似聽非聽的時間裡,我竟覺得那些話仿佛是從地球背面傳來的。我邊喝咖啡邊觀望窗外景致。校園春景一如往年:天空迷濛,櫻花開放,一眼即可看出是新生的男男女女抱着新書在路上走動。如此觀望之間,神思又有點恍惚起來。我想起今年仍不能返回大學的直子,轉眼又看見窗台上放着一個小玻璃杯,插有一枝金鳳花。

兩個女孩道聲「回頭見」返回自己座位後,我和綠子走出店,在街上散步。我們轉了家舊書店,買了幾本書,又進飲食店喝了杯咖啡,然後去娛樂廳玩了一會彈球遊戲,接着坐在公園長凳上說話。差不多都是綠子一人唱獨角戲,我哼哈作答。綠子說口渴,我去附近糕點鋪買來兩罐可樂。那時間裡她用圓珠筆在稿紙上「刷刷」寫着什麼。我問寫什麼,她答說沒寫什麼。

三點半時,她說得趕緊回去,講好和姐姐在銀座會面。我們步行到地鐵站,在那裡分手,她把那張稿紙一疊四折塞進我外套口袋,叫我到家後再看,而我是在電車中看的。

恕我免去客套。

這封信是在你去買可樂的時候寫的。給同一條凳子的人寫信,在我還是初次。但不這樣做,似乎很難把我想說的傳達給你,因為無論我說什麼你幾乎都聽不進去,是吧?

嗯,你可知道?今天你做了一件十分使我傷心的事:你甚至沒有注意到我髮型的變化吧?我辛辛苦苦一點點把頭髮留長,好不容易在上周末把髮型變得像個女孩模樣,可你連這點都未察覺吧?我自以為十分可愛,加之久未見面,本想嚇你一跳,然而你根本無動於衷,這豈不太跟人過不去?反正你現在恐怕連我穿什麼衣服都記不起來了。我也是個女孩!你就是再有心事要想,也多少該正眼看我一下才是。只消說上一句「好可愛的髮型」,往下無論你做什麼,哪怕再心事重重,我都會原諒你。

所以,我現在向你說謊,什麼要同姐姐在銀座會面,全是謊話。本來我打算今天住在你那裡,睡衣都帶在身上。是的,挎包里裝有睡衣和牙具。哈哈哈,傻瓜似的。但你偏偏不肯邀我去你住處。不過也好,既然你不把我放在心上而似乎樂得一人孤獨,那麼就讓你孤獨去,去絞盡腦汁想各種事情,想個徹底!

不過這也並非說我對你有多麼惱火。我僅僅是感到寂寞。因為你對我沒少熱情關照,而我卻一次也沒為你效力。你總是蜷縮在你自己的世界裡,而我卻一個勁「咚咚」敲門,一個勁兒叫你。於是你悄悄抬一下眼皮,又即刻恢復原狀。

現在你手拿可樂回來了,一副邊走邊沉思的樣子,我恨不得你跌一跤才解氣,可你並未跌跤。你正坐在旁邊,「咕嘟咕嘟」喝可樂。買可樂回來時,我還期待你注意到我的髮型,說上一句「嗬,髮型變了嘛」,結果還是落空了。假如你注意到,我會把這封信撕得粉碎,說:「喂,去你那裡好了,給你做一頓香噴噴的晚飯,然後和和氣氣地一起睡覺。」但你像一塊鐵板似的麻木不仁。再見。

附記:

下次在教室見面不要打招呼。

我從吉祥寺站往綠子公寓打了次電話,沒人接。由於沒有特別要做的事,我便在吉祥寺街頭轉來轉去,想物色一份能夠邊上學邊做的臨時工。我是周六周日兩天空閒,周一周三周四可以從五點開始,但同這張時間表完全吻合的工作找起來談何容易。我泄了氣,走回住所。買晚間吃的東西時順便又給綠子打了次電話,是她姐姐接的,說綠子尚未回來,什麼時候回來也不清楚。我道過謝,放下聽筒。

晚飯後,想給綠子寫信,但反覆寫了幾次都沒寫好,最後給直子寫了一封。

我寫道:「春回大地,新的學年開始了。不得相見,實在悵惘莫名。我很想見你,同你說話,無論通過什麼形式都可以。但不管怎樣,我都決心自強不息,此外別無他路可走。」

「此外,這是我自身的問題,也許對你無關緊要——我沒有同任何人睡覺。因我不願忘記你接觸我時留下的感覺。對我來說,那比你想的還要重要。我經常追憶當時的情形。」

我把信裝入信封,貼上郵票,坐在桌前盯着看了半天。這封信雖說比以往簡短得多,但我自忖這樣反倒能更好地傳情達意。我往杯里倒了三厘米高的威士忌,喝了兩口,栽倒睡覺。

第二天,我在吉祥寺站附近找了份只周六周日去兩次的臨時工,是在一家不大的意大利風味餐館當侍應生,條件雖一般,但供應午餐,還給交通費。周一周三周四休晚班時——他們經常休息——我來代替上班也可以,作為我可謂求之不得。店主還說,做滿三個月後,給提一次工資,並希望這個周六就開始。同新宿唱片店那個不三不四的店長相比,這位男子看起來相當老實厚道。

我給綠子公寓打去電話,還是綠子的姐姐出來接,用疲倦的聲音告訴我綠子從昨天到現在一直沒回家,她自己也想知道綠子去了哪裡,問我知不知道線索。我知道的只是綠子挎包里裝有睡衣和牙具。

星期三上課時,我見到了綠子。她穿一件類似艾蒿色的毛衣,戴一副夏季常戴的深色太陽鏡,坐在最後一排,同以前見過一次面的戴眼鏡的小個子女孩說話。我走過去,對綠子說課後有話說。戴眼鏡的女孩先看看我,隨即綠子也看看我。綠子的頭髮較之以前,那樣式的確相當帶有女性的風韻,顯得成熟不少。

「我,有約會的。」綠子略微歪起脖頸說。

「不占你多少時間,五分鐘就行。」

綠子摘下太陽鏡,眯細眼睛,眼神活像在眺望對面一百米開外一座行將倒塌的報廢房屋:「我不想說,對不起。」

眼鏡女孩看着我,仿佛在說:人家說不想同你說話,對不起。

我在最前排的右端坐下,開始聽課(講的是田納西•威廉姆斯戲劇的總論及其在美國文學中的地位)。課講完時,我慢慢數罷一二三向後看去——綠子已不見人影了。

對於隻身獨處的人來說,四月實在是不勝淒寂的時節。四月里,周圍的人無不顯得滿面春風。人們脫去外套,在明媚的陽光下或聊天,或練習棒球,或卿卿我我。我卻孑然一身,形影相弔。直子也好,綠子也好,永澤也好,所有的人都遠遠離我而去。現在的我,連問一聲「早安」或「你好」的人都沒有。甚至對敢死隊我都有些懷念。我就這樣在無可排遣的孤獨中送走了四月。向綠子打了好幾次招呼,但得到的總是一個回答。她說她現在不想對話,聽那聲調,知道她也的確沒這心思。她差不多都是同那個眼鏡女孩在一起,此外便是同短頭髮的高個子男生結伴。那男生腿長得出奇,經常穿一雙白球鞋。

四月過去,輪來五月。五月比四月還要難以打發。剛交五月,我就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心開始在闌珊的春日中搖顫。這種搖顫大體在薄暮時分襲來。在浮動着玉蘭花淡淡幽香的蒼茫暮色里,自己的心開始無端地膨脹、顫抖、搖擺、針刺般地痛。這時我便緊閉雙目、咬緊牙關,等待這番襲擊的過去,而這要花很長時間,之後還留下絲絲隱痛。

每當這時我就給直子寫信。在給直子的信中,我只寫得意的事項、愉快的感受和美好的際遇,只寫芳草的清香、春風的怡然和月光的皎潔,只寫看過的電影、喜歡的歌謠和動心的讀物。寫罷反覆閱讀之間,我本身竟也得到了慰藉,心想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何等美妙絕倫!這樣的信我給直子去了好幾次,但無論直子還是玲子都沒回音。

在打工的餐館裡我認識了另一個打工的學生,姓伊東,和我同齡,兩人不時攀談。他在美術大學讀油畫專業,是個沉默寡言的老實人,為了使他說話,我花了相當一段時間。他也喜歡看書聽音樂,我們的話題差不多都是這些。伊東身材頎長,容貌瀟灑,就當時的美大學生而言,他頭髮算是短的,衣着利落整潔。言語儘管不多,但情趣和思想都很地道可取。他喜歡法國文學,尤其喜歡讀邦達和巴雷斯,音樂喜歡聽莫扎特和拉威爾,並且和我一樣在尋求有共同語言的朋友。

他在其住處招待過我一次。那是井頭公園後面一幢式樣別致的平房公寓,房間裡堆滿了畫架和畫布之類。我說想看看畫,他說不好意思,沒讓我看。我們喝他從他父親那裡悄悄拿來的高級威士忌,用陶爐燒柳葉魚來吃,聽羅貝爾•卡薩德施演奏的莫扎特的鋼琴協奏曲。

他是從長崎來的,故鄉有個戀人,每次回長崎都同她睡覺。他說近來關係有點兒彆扭。

「這你大致明白吧,女孩的勾當嘛!」他說,「一上二十或二十一歲,就急着具體考慮很多事情,陡然變得現實起來。結果,原本覺得非常可愛的地方也平庸得叫人不快。一見我面——大多是在幹完那事之後,就問我大學畢業出來怎麼辦。」

「怎麼辦?」我問。

他邊嚼柳葉魚邊搖頭:「怎麼辦?怎麼也辦不了,一個學油畫的學生!要是想到怎麼辦,有誰還會跑來學什麼油畫。不說別的,從這種地方出來連吃飯都沒有着落。我這麼一說,她就央求我回長崎當美術教師。她打算當英語老師。活活要命!」

「那麼說你已經不大喜歡她嘍?」

「呃——恐怕是。」伊東承認道,「再說,我沒心思當什麼美術教師,不願意教那些像群吵吵鬧鬧上躥下跳的猴子似的調皮鬼初中生,不願意那樣了此一生。」

「說到底,還是同她分手為好吧?對雙方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