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第十章 · 3 線上閱讀

讀罷信,我仍坐在檐廊不動,望着已經春意盎然的庭園,園裡有株古櫻,花開得幾近盛開怒放。微風輕拂,光影斑駁,而花色卻異常黯然。稍頃,「海鷗」不知從何處走來,在檐廊地板上「嚓嚓」搔了幾下爪子,便挨在我身旁怡然自得地伸腰酣睡。

我打算思考點什麼,又不知思考什麼好。說老實話,我什麼都懶得思考。我想那不得不思考的時刻恐怕不久就將來臨,屆時再慢慢思考也不為遲。至少現在什麼都不想思考。

我在檐廊里一邊撫摸「海鷗」,一邊背靠柱子整整望了一天庭園。我覺得身上的力氣已經完全消失。下午過去,黃昏來臨,繼而隱隱泛青的夜色籠罩了院落。「海鷗」早已不見蹤影。我又開始觀看櫻花。在我眼裡,春夜裡的櫻花,宛如從開裂的皮膚中鼓脹出來的爛肉,整個院子都充滿爛肉那甜膩而沉悶的腐臭氣味。我轉而想起直子的裸體。直子嬌美的裸體橫陳在夜色之中,無數植物的嫩芽從其肌膚中爭相萌出,在天外來風的吹拂下,鮮綠的幼芽輕輕搖顫不止。我想,那般巧奪天工的肢體為什麼非生病不可呢?他們為什麼不肯放直子一條生路呢?

我走進屋子,拉合窗簾。天地間無所不在的春日馨香在屋內也蕩漾着,但現在使我聯想起來的卻惟有腐臭。我在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屋子裡狠狠地詛咒春天,詛咒春天給我帶來的創傷——它使我心靈深處隱隱作痛。生來至今,如此深惡痛絕地詛咒一種東西還是第一次。

此後三天時間裡,我過得非常奇特,簡直就像在海底行走一樣。誰向我說話我都充耳不聞,我向別人說話對方也不明所云。我覺得自己周身仿佛緊緊貼上了一層薄膜。由於薄膜的關係,我無法同外界相融無間,而同時他們的手也無從觸及我的皮膚。我本身固然軟弱無力,然而只要我處於這種狀態,他們在我面前也同樣無能為力。

我靠着牆壁眼望天花板出神,肚子餓了就嚼一點隨手摸得到的東西,喝口水,悲戚起來就喝杯威士忌睡覺。既不洗澡,又不刮須。如此過了三天。

四月六日綠子來了封信,信上說四月十日去登記選課,屆時要我在學校前院等她一同吃午飯。她說:「拖這麼久才回信,這樣也就彼此彼此了,還是和解吧。因為見不到你,畢竟感到寂寞。」這封信我反覆看了四遍,還是不解其意。這信意味着什麼呢,到底?腦袋麻木得不行,無法準確把握上下句之間的關聯。為什麼在「登記選課」那天同她相見就是「彼此彼此」?為什麼她要同我「吃午飯」?我不由懷疑:恐怕連我的腦袋也正在變得莫名其妙。神志瀕於瓦解,如同暗室植物的根須一樣蓬蓬鬆鬆。不能這樣!我在昏沉沉的腦袋裡想道。不能永遠這樣下去,必須振作起來!「不要同情自己,」我猛然記起永澤的話,「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乾的勾當。」

真有你的,永澤,你是好樣的!我長吁一聲,欠身站起。

三天來我第一次洗衣服,去澡堂洗澡刮鬍子,打掃房間,買來東西,做頓像樣的飯菜吃了,又餵了餓癟肚子的「海鷗」,喝些啤酒,這回只喝啤酒,接着做了三十分鐘體操。刮鬍子時我對鏡一看,才發現瘦得兩腮全陷了下去,兩眼倒是光亮得出奇,活像別人的面孔。

第二天早上,我騎自行車兜了一圈風,回家吃罷午飯,把玲子的信重新讀了一遍,然後冷靜思考往下該怎麼辦。我之所以從玲子信中受到沉重打擊,根本原因在於我那種以為直子日趨好轉的樂觀估計一瞬間歸於破滅。其實直子本人已說她的病根很深,玲子也說過不知會發生什麼情況。只是我兩次去見直子,得到的印象都是她正在恢復,便以為惟一的問題無非是使她重新鼓起回歸現實生活的勇氣,認為只要她重鼓勇氣,我們兩人就能齊心合力地順利步入坦途。

豈料,我這座構築在脆弱的假設基礎上的幻想之城,由於玲子的一封信而頃刻間土崩瓦解,剩下的惟有死氣沉沉的平板地基。我現在必須設法使自己重新站穩。直子的再度恢復也許要花很長時間,而且縱使恢復了,她恐怕也要比以前更衰頹虛弱,更沒有信心。而我必須使自己適應這種新的局面。當然也不是,我堅強起來就能一切都迎刃而解,這我心裡清楚。但不管怎樣,我現在能做的只有提高自己的士氣,只有耐心等待她的康復。

喂,木月!我和你不同,我決心活下去,而且要力所能及地好好活下去。你想必很痛苦,但我也不輕鬆,不騙你。這也是你留下直子死去造成的!但我絕不拋棄她,因為我喜歡她,我比她頑強,並將變得愈發頑強,變得成熟,變成大人——此外我別無選擇。這以前我本想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永遠十七、十八,但現在我不那樣想。我已不是十幾歲的少年,我已感到自己肩上的責任。喂,木月,我已不再是同你在一起時的我,我已經二十歲了!我必須為我的繼續生存付出相應的代價!

「喂,怎麼搞的,渡邊君?」綠子說,「怎麼瘦得這麼厲害?」

「是嗎?」

「幹過火了吧,和那個有夫之婦?」

我笑着搖搖頭:「去年十月初到現在,一次都沒和女人睡過覺。」

綠子吹了聲嘶啞的口哨:「半年都沒幹那個?當真?」

「真的。」

「那——為什麼這麼瘦?」

「成大人了嘛。」我說。

綠子扳住我的雙肩,定定地逼視我的眼睛,皺了會眉頭,接着莞爾一笑道:「不錯,確實有點變化,同以前相比。」

「成大人了嘛。」

「你這人可真行!居然會這樣想。」她不無感嘆地說道,「吃飯去,肚子癟了吧?」

我們去文學院後面一家小飯館吃飯。我點了當天搭配好的便餐,她也沒有異議。

「噯,渡邊君,還生氣?」綠子問。

「生什麼氣?」

「就是對我報復你不給你回信的事。那樣不好吧,你認為?本來你都正式道歉了。」

「怪我不對,有什麼辦法。」我說。

「姐姐勸我別那麼做,說我太斤斤計較,太耍小孩子脾氣。」

「不過這回心裡總算痛快了吧,報復完後?」

「嗯。」

「那不就行了。」

「你真夠寬宏大量的。」綠子說,「渡邊君,你真的半年都沒幹那個?」

「沒有。」我回答。

「那麼,上次你陪我睡覺時是很想很想乾的吧?」

「噢,大概是吧。」

「可幹嘛沒幹?」

「你現在是我最寶貴的朋友,我不願意失去你。」我說。

「當時你要是死乞白賴,我恐怕很難拒絕的,那時候簡直都癱瘓了。」她淺淺地一笑,手溫柔地放在我手腕上我,那之前就已決定相信你,百分之百地。所以即使那時候我都能放心大膽地只管睡。心想和你在一起不要緊,用不着擔心。睡得很香吧,我?」

「嗯,的確。」

「假如你不是那樣,而是對我說:『喂,綠子,和我干吧,那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和我干!』我說不定就真的幹了。不過,你可別因為我這麼說就認為我勾引你,挑逗你,我只是想把我感覺到的毫無保留地告訴你。」

「知道。」我說。

我倆邊吃飯,邊交換看了選課登記卡,發現有兩門課我們都選了,就是說每周可以同她見面兩次。接下去,她談了自己的生活,說她姐姐好長時間都過不慣公寓生活,因為同她以往的人生相比着實可謂養尊處優,而她們早已習慣同時護理病人和給店裡幫忙那種每天忙得團團轉的生活。

「不過,近來她終於轉過彎來了。」綠子說,「說我們自身的生活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無須顧忌誰,盡情舒展手腳就是。但我們還是感到心神不定,就像身體離開地面兩三厘米似的,總覺得是在做夢,覺得現實中不可能存在如此快活的人生,而肯定馬上就會掉到苦海里去,弄得兩人緊張得很。」

「好一對苦命姐妹。」我笑道。

「過去太殘酷了。」綠子說,「也罷,往後我們狠狠地撈回來。」

「哦,你倆怕是做得到的。」我說,「你姐姐每天做什麼?」

「她的一個朋友最近在表參道附近開了一家首飾店,她每周去幫三次忙。其餘時間就學做菜,或同未婚夫幽會,再不就看電影、發呆,總之在享受人生樂趣。」

她打聽我的新生活。我講了房間的配置,寬闊的庭園,叫「海鷗」的貓,以及房東等等。

「有意思?」

「不壞。」我說。

「可就是沒精神。」

「可惜了大好春光。」

「可惜還穿着她給織的漂亮毛衣。」

我吃了一驚,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紫色毛衣:「你怎麼會知道?」

「你這人真算老實。那肯定是挖苦你的嘛!」綠子意外似的說道,「幹嘛沒精神?」

「我倒想拿出精神來。」

「你把人生當做餅乾罐就可以了。」

我搖了幾下頭,看着綠子的臉說:「可能是我腦筋遲鈍的關係,有時捉摸不透你說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