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告別:05.3 修復健康,也需滋養心靈 線上閱讀
1908年,哈佛大學哲學家約西亞·羅伊斯(Josiah Royce)寫了題為《忠誠的哲學》(The Philosophy of Loyalty)一書。羅伊斯關注的不是衰老的考驗,而是一個謎,這個謎對於任何一個思考其必死性的人至關根本。羅伊斯想弄明白:為什麼僅僅存在,僅僅有住、有吃、安全地活着,對於我們是空洞而無意義的?我們還需要什麼才會覺得生命有價值?
他認為,答案是:我們都追求一個超出我們自身的理由。對他來說,這是人類的一種內在需求。這個理由可大(家庭、國家、原則)可小(一項建築工程、照顧一個寵物)。重要的是,在給這個理由賦予價值、將其視為值得為之犧牲之物的同時,我們賦予自己的生命以意義。
羅伊斯把這種為超越我們自身的理由獻身的行為稱為忠誠。他認為這是個人主義的對立面。個人主義以個人利益為首,把個人的痛苦、愉快和存在作為最大的關切。對於一個個人主義者,忠誠於與個人利益無關的事情是奇怪之舉。當這種忠誠涉及自我犧牲的時候,它甚至會令人驚恐——這種錯誤的、不理性的傾向會使個人受到暴君的剝削。沒什麼比個人利益更要緊,因為你死了你就不存在了,自我犧牲毫無意義。
羅伊斯對個人主義觀念完全不予贊同。「我們一直都有私心,」他寫到,「但是自私的神聖權利從來沒有得到過更有力的辯護。」事實上,他辯白道,人類需要忠誠。忠誠不一定帶來幸福,甚至可能是痛苦的,但是,為了使生活能夠忍受,我們都需要獻身於超越我們自身的東西,否則,我們就只受欲望的引導,而欲望是轉瞬即逝、變幻莫測、無法滿足的。最終,它們帶來的只是折磨。「就本質而言,我是無數祖先的傾向之流的某種匯集地。從一刻到一刻……我是一個衝動的集合體。」羅伊斯評述道,「如果我們看不見內在的光明,那可以試一試外在的光明。」
我們試了。想一想這樣一個事實吧:我們都深切地關心我們死後世界會發生什麼。如果自我利益是生命意義的主要來源,那麼,如果死後一個小時, 我們認識的每個人都將被從地球上抹去,我們應該覺得無所謂。然而,這對很多人來說都很要緊,因為我們會覺得若真發生這樣的事,我們的生命將毫無意 義。
唯一讓死亡並非毫無意義的途徑,就是把自己視為某種更大的事物的一部分:家庭、社區、社會。如果不這麼想,那麼,死亡只能是一種恐懼;但是如果這麼想,就不是。羅伊斯認為,忠誠「通過顯示為之服務的外在事務, 以及樂於提供服務的內在意願,解決了我們庸常的存在的悖論。在這種服務中,我們的存在不是受到挫折,而是得到豐富和表達」。近期,心理學家使用「超越」(transcendence)一詞表達這樣一種思想。在馬斯洛需求層次的自我實現之上,他們提出人們有一種看見和幫助別人實現潛力的超越性願望。
隨着年齡增長,我們都學會從簡單的愉悅中尋求慰藉——友情、日常的例行公事、好食物的味道,以及陽光照在臉上的那種溫暖。我們對於實現和積累的獎賞興趣變小了,對於僅僅活着的獎賞興趣加大了。然而,一方面我們感覺沒那麼雄心勃勃了,同時,我們對於我們的遺產又更加關心了。我們深深感到一種需要,必須確認外在於我們,使我們覺得活着更有意義、更有價值的目標。
托馬斯幫助大通紀念療養院引進了動物、植物和兒童(他把這個方案稱為「伊甸選擇」),由此他給居民們提供了一個表達忠誠的小口子,一個有限的但是真正能使他們抓住某種超越單純存在的東西的機會。他們也如饑似渴地抓住了這個機會。
「如果你是年輕醫生,你在1992年左右把這些動物、植物和兒童帶入一個無菌的、制度化的療養院,基本上就等同於看見魔法在你眼前發生,」托馬斯告訴我,「你看見人們活起來。你看到他們重新和世界溝通,又開始去愛、去關心和歡笑。你的內心會為之震撼。」
醫學及其產生的照顧病人和老人的機構的問題,不在於他們對於使得生命有意義的事物有認識錯誤,而在於他們根本就沒有認識。醫學的重心很狹窄。醫學專業人士專注於修復健康,而不是心靈的滋養。然而,我們認定主要應該由他們決定我們應該如何度過生命的衰退期,這是一個令人心痛的悖論。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把生病、衰老和希望的考驗作為醫學問題對待。這是一項社會工程學實驗,把我們的命運交託給那些以技術威力見長,而不是重視和理解人類需求的人。
這個實驗失敗了。如果安全和保護是我們在生活中尋求的全部內容,也許我們會得出不同的結論。但是,我們尋求的是有價值和目的的生活,然而又經常被拒絕享有可能使之實現的條件,我們對現代社會的作為感到失望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