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第六章 · 16 線上閱讀
「還會找時間來的吧?」直子問。
「那當然。」我說。
「也寫信來?」
「一星期一封。」
「也能給我寫幾個字?」玲子開口道。
「好的,敢不遵命。」我說。
十一點,玲子放倒沙發,仍像昨天那樣為我做了張床。接着我們道過晚安,熄燈就寢。我上不來睡意,從帆布包里掏出電筒和《魔山》,悶頭讀下去。臨近十二點時,臥室門悄然閃開,直子走來鑽進我的被窩。和昨晚不同,直子仍是往日的直子,目光不再呆板遲滯,動作靈活快捷。她貼着我耳畔小聲說:「不知為什麼,總睡不着。」我說我也一樣,隨即放下書,關掉手電筒,摟過直子吻了一下。黑夜和雨聲溫柔地擁裹着我們。
「玲子呢?」
「沒關係,睡得實實的。那人睡過去一般醒不來。」直子說,「你真的還會來?」
「來。」
「即使什麼也不為你做?」
我點點頭。黑暗中,胸口處明顯感覺出了直子乳房的形狀。我隔着睡衣,用手心撫摸她的身體,從肩到背,從背到腰,反覆緩慢地移動着,把她身體的曲線和豐腴輸入腦海。我們就這樣親親熱熱地相抱片刻,直子在我額頭輕輕一吻,身子一滑下床離去。夜色里,那淡藍色的睡衣如同游魚般一搖一擺。
「再見。」直子低聲說。
我聽着雨聲,進入了靜靜的夢鄉。
翌日清晨,雨仍下個不停,但和昨晚不同,成了毛毛秋雨。四下一片迷濛,若非一窪窪積雨的水紋和順檐滴落的雨點聲,幾乎察覺不出下雨。睜眼醒來時,窗外籠罩着乳白色的霧靄,隨着太陽的升起,霧靄隨風飄去,於是雜木林和山脈的稜線一點點顯露出來。
三人像昨天那樣吃罷早餐,便去打掃鳥舍。直子和玲子穿上帶頭罩的黃色塑料雨衣,我在毛衣外面加了一件風衣。空氣潮乎乎、涼絲絲的,鳥兒都靜悄悄地擠在鳥舍盡頭避雨。
「冷啊,下起雨來。」我對玲子說。
「一場秋雨一場涼,不知不覺就要成雪花了。」她說,「日本海那邊飄來的陰雲,要在這一帶下足雪後才往前去。」
「鳥兒們怎麼辦呢?」
「當然移入屋內。瞧你,總不至於到來年春天才把凍硬的鳥兒們從雪下挖出解凍,讓它們活過來,說什麼『喂喂都來吃食』吧?」
我用手指捅了捅鐵絲網,鸚鵡撲棱一下翅膀,叫道:「臭屎蛋,謝謝,神經病。」
「真恨不得這傢伙一下子凍死。」直子悶悶不樂地說,「每天一大清早就聽它說這個,腦袋真快要神經了。」
打掃完鳥舍,我們返回房間。我開始收拾東西,她倆做去農場的準備。我們一起走出樓,在網球場稍前一點分手。她倆往右拐,我一直往前她倆道了聲再見,我也同樣說聲再見。「還來的。」我說。直子微微一笑,隨即拐彎消失了。
去大門口的路上,和好幾個人擦肩而過。我發現每個人都穿着直子和玲子那種黃色雨衣,腦袋罩得嚴嚴實實。由於下雨,所有的東西都顯得色調格外鮮明。地面烏黑烏黑,松枝翠綠翠綠,而身裹黃色雨衣的行人看上去仿佛是唯一被允許在下雨的早晨遊動於地表的特殊魂靈。他們或拿農具,或背筐簍,或提一種什麼袋子,悄無聲息地在地面往來移動。
門衛記得我的名字,翻開來訪登記簿,在我姓名那裡打個記號表示離去。
「從東京來的吧?」老人看着我的住址說,「那兒我只去過一次,是個豬肉香的地方啊。」
「是嗎?」我不大清楚,不置可否地應了一句。
「在東京吃過的東西,大多都不怎麼好吃,獨有豬肉夠味兒。怕是用什麼特殊方法飼養的吧?」
我說我還真不曉得,就連東京豬肉香都是第一次聽說。
「是什麼時候,你去東京?」我問。
「什麼時候來着?」老人歪了歪脖子,「八成是皇太子殿下成婚大典的時候。兒子在東京,叫我去一次看看,就去了。是那時候。」
「呃,肯定是那時候東京豬肉香來着。」我說。
「近來怎麼樣?」
我說不太清楚,也沒怎麼聽到這方面的議論。他顯得有點失望。老人似乎還想嘮叨下去,我說還要趕車,截住話頭,往路那邊走去。沿河邊伸展的山路還斷斷續續剩有一些霧氣,被風一吹,在山坡前彷徨不定。路上,我好幾次停住腳回頭張望,情不自禁地喟然嘆息。我總覺得自己似乎來到了引力略有差異的一顆行星。是的,這的確是另外一個世界——想着,心裡不由生出悲戚。
回到宿舍,已經四點半了。我把東西往房間一扔,趕緊換上衣服,趕到新宿那家我打工的唱片店。六點到十點半,由我值班賣唱片。這時間裡,我悵悵地望着店外穿行不息的男男女女。有全家老小,有對對情侶,有醉鬼,有無賴,有穿超短裙的青春女郎,有留嬉皮士鬍子的男子,有夜總會的女招待,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各色人等——他們絡繹不絕地一路走過。我拿起一張搖擺舞唱片,剛開始播放,幾個嬉皮士和打扮怪異的漢子便聚到店前,有的跳舞,有的吸強力膠,有的百無聊賴地坐着不動。而放上托尼•貝內特以後,他們就不知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
唱片店隔壁,是一家成人玩具店。一個總像睡不醒的中年男子在賣怪模怪樣的性器官模型。在我看來,無一不是不知何人做何用的玩藝兒,但買賣居然相當興旺。店斜對面的胡同里,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學生在大反其胃。馬路對面的娛樂廳里,附近一家餐館的廚師在玩一種需投入現金的排五點[2]遊戲,以此消磨時間。臉色污黑的流浪漢蜷縮在已經關門的店檐下一動不動。一個塗着淡粉色口紅、怎麼看都只能是中學生模樣的女孩跨進店來,問我能否放滾石樂隊的《飛起的彈簧影》給她聽。我便拿來唱片放上,她打着響指伴奏,扭動腰肢跳起來,接着又問我有沒有香煙,我抽出一支店長留下的「百靈鳥」遞過去,女孩抽得有滋有味。唱片放完後,連聲謝謝也不說便揚長而去。每隔十五分鐘傳來一陣救護車或警車的怪叫聲。三個醉得五十步笑百步的公司職員衝着一個正在打公共電話的長髮漂亮女郎連聲叫「阿滿」,嬉笑不止。
[2] 排五點:一種用紙牌拼湊方塊的賭博。
面對如此光景,頭腦漸漸亂成一團,茫無頭緒。這到底算什麼呢?這紛紜雜陳的場面到底意味着什麼呢?
店長吃完晚飯回來,對我說:「喂,渡邊,前天我和那邊服裝店的女的幹了一傢伙。」他很早就看中了在附近一家服裝店做工的女孩,經常拿店裡的唱片當禮物送給她。我說那不錯嘛,他便從頭到尾細講一遍。「要是想搞女人嘛,」他得意洋洋地開導我,「反正就是要送東西,接下去反正就是不管死活地給她灌酒,要灌醉,一杯接一杯灌,反正。再接下去就只剩下動干戈了。簡單吧?」
我抱着混亂不堪的腦袋乘電車返回宿舍,拉合窗簾,熄燈上床。剛一躺下,恍惚覺得直子即將鑽進自己被窩。而一合眼,便感到她那柔軟豐滿的乳房緊貼着自己胸口,耳邊響起她的娓娓細語,手心騰起她身體的曲線。藉助冥冥夜色,我得以重返直子那狹小的天地。我呼吸草地的清香,諦聽暗夜的雨聲,回味月光下目睹的直子裸體,想象那被黃色雨衣擁裹的豐腴勻稱的胴體清掃鳥舍、照看蔬菜的情景。於是我握住勃起的東西,一邊想着直子一邊自慰。一泄而出之後,混亂的頭腦似乎有所平息,但還是毫無睡意。本來折騰得夠疲乏了,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成眠。
我翻身下床,在窗口前對着升旗台茫然注視良久。那沒有掛旗的白色旗杆,活像一具劃破夜幕的巨大的白骨。直子現在做什麼呢?當然是在睡覺吧?是在那不可思議的狹小天地的暗影中安然入睡吧?但願她別再陷入痛苦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