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第六章 · 9 線上閱讀

「不過我們可壓根兒沒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確確喜歡你,對我們來說,與你的巧遇是我們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並且現在仍在繼續。雖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連的唯一鏈條,即使是現在。正像木月喜歡你那樣,我也喜歡你。儘管我們完全沒那個意思,可是在結果上我們恐怕還是傷了你的心。真是一點都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

直子沉下頭,一陣沉默。

「如何,喝點可可好麼?」玲子開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說。

「我想喝帶來的白蘭地,可以嗎?」我問。

「請請。」玲子說,「可能給我一口?」

「那還用說!」我笑道。

玲子拿來兩個杯子,我和她幹了一杯,然後玲子去廚房做可可。

「講點叫人高興的事兒?」直子說。

可是我並沒有令人高興的現成話題。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隊還在就好了。只要那傢伙在,笑料就會源源不斷產生,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們便頓時心花怒放。真是遺憾之至!無奈,只好不厭其煩地大講特講大家在宿舍里過着怎樣不講衛生的生活。由於太不講衛生了,我講起來都心生不快,但她們兩人都似乎覺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後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類精神病患者的神情舉止,這也十分好笑。十一點時,直子眼睛裡透出睡意,玲子便把沙發背放倒當床,拿來褥單、毛毯和枕頭。

「半夜過來玩也可以,只是別弄錯對象喲!」玲子說,「左邊床上沒有皺紋的身體是直子的。」

「胡說,我在右邊。」直子說。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幾項活動,我們去野遊好了,附近有個很不錯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說。

她們輪流去衛生間刷完牙走進臥室後,我喝了一點白蘭地,倒在沙發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現在發生的事,覺得這一天格外地長。月光依然銀燦燦瀉滿房間。直子和玲子睡的臥室里悄無聲息,四下幾乎不聞任何聲響,只是偶爾傳來床的輕微吱呀聲。閉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圖形一閃一閃地往來飛舞,耳畔仍有玲子彈吉他的裊裊餘音。但這沒有持續多久,不一會睡意襲來,把我拖入溫暖的泥沼之中。我夢見了柳樹。山路兩旁齊刷刷排列着綠柳,數量多得令人難以置信。風吹得並不弱,柳枝卻紋絲不動。怎麼回事呢?原來每條樹枝上都蹲着一隻小鳥,壓得樹枝搖動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樹枝敲去,想把鳥趕走,讓柳枝恢復搖動。然而鳥卻飛不起來,不但飛不起來,還變成了一個個鳥狀鐵疙瘩,「啪嗒啪嗒」紛紛落地。

睜眼醒來時,我恍惚覺得仍置身夢境。在月光輝映下,房間裡隱約泛着白光。我條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尋找鳥狀鐵疙瘩,當然無處可尋。只見直子孤單單坐在床腳前,靜靜地凝視窗外。她懷抱雙膝,如同飢餓的孤兒,下頦搭在膝頭上。我想看看時間,伸手摸枕邊的手錶,本該放在那裡,卻沒有。從月光的樣子看來,估計是兩三點鐘。我感到喉頭乾渴難耐,但還是一動未動,只管盯視直子。直子仍穿着剛才那件藍色睡衣,頭髮的一側照例用蝶形發卡攏住。因此,那嬌好的前額被月光照得歷歷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發卡的呀。

她保持着原有姿勢,凝然不動,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間小動物。因月光角度的關係,她嘴唇的陰影被誇大了。那陰影顯得分外脆弱,隨着她心臟的跳動或心的悸動,一上一下微微起伏——儼然是在面對黑夜傾訴無聲的語言。

為了緩解喉頭的乾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聲響居然意外的大。於是直子像回應這聲響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帶着衣服的摩擦聲走來,跪在我枕邊的地板上,目不轉睛地細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雙目。那眼睛什麼也沒說,瞳仁異常澄澈,幾乎可以透過它看到對面的世界。然而無論怎樣用力觀察,都無法從中覓出什麼。儘管我的臉同她的臉相距不過三十厘米,我卻覺得她離我幾光年之遙。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卻倏地往後縮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動,繼而,抬起雙手,開始慢慢去解睡衣的紐扣。紐扣共有七個,我好像還在做夢似的,注視着她用嬌嫩的纖纖玉指一個接一個解開。當七個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後,直子像昆蟲蛻皮一樣把睡衣從腰間一滑退下,全身赤裸裸的,睡衣下面什麼也沒穿。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個蝶形發卡。脫掉睡衣後,直子仍然雙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光的直子身體,宛似剛剛降生不久的嶄新肉體,柔光熠熠,令人不勝憐愛。每當她稍微動下身子——雖然是瞬間的微動——月光照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開來,遍布身體的陰影亦隨之變形。渾圓鼓起的乳房,小小的乳頭,小坑般的肚臍,構成腰骨和陰毛的粗粒子的陰影,這些都恰似靜靜的湖面上蕩漾開來的水紋一樣改變着形狀。

這是何等完美的肉體啊——我想。直子是何時開始擁有如此完美的肉體的呢?那個春夜我所擁抱的她的肉體何處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輕輕地、緩緩地給哭泣不已的直子脫衣服時,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肢體並不完美。乳房硬硬的,乳頭像是安錯位置的突起物,腰間也總有點不夠圓熟。當然,直子是美麗的姑娘,肉體也富有魅力,這使我爆發性的衝動,一股巨大的力量劈頭朝我壓來。儘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的裸體愛撫、親吻的同時,仍不免對肉體這一物件的不勻稱、欠精巧驀然產生一縷奇妙的感慨。我抱着直子,想對她這樣解釋:我在同你交歡,進入你的體內。但實際並沒有什麼,本來就是無所謂的,無非是身體間的一種接觸罷了,我們不過是在相互訴說只有通過兩個不完美的身體的相互接觸才能訴說的情感而已,並以此分攤我們各自的不完美性。當然這種解釋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來。於是我只能默不作聲地緊緊摟住直子。一抱住她的身體,我便從中感到有一種類似未經過徹底馴化的異物仍留在她身體表面那樣的粗糙而生硬的感觸,而這種感觸又激起我的情慾,使我衝動得可怕。

然而,現在我眼前的直子身體卻與那時截然不同。我想,那肉體已經變遷,如今已變得無比完美而降生在月華之中。首先,少女的輕盈柔軟已於木月去世前後驟然消去,而隨後代之以成熟的豐腴。由於直子的肉體完成得過於完美無缺了,我甚至感覺不到一絲興奮,只是茫然注視着她腰間流暢的曲線、豐滿而光潔的乳房、隨着呼吸靜靜起伏的平滑的小腹,以及小腹下軟軟的、黑黑的毛叢。

她把這裸體在我眼前展露了大約五六分鐘,而後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扣好扣子。全部扣罷,她倏地站起身,悄然打開臥室門,消失在裡面。

我在床上許久靜止未動,而後轉念下床,拾起落在地上的手錶,對着月光一看:三點四十分。我去廚房喝了幾杯水,折身上床,結果直到天光大亮——灑滿整個房間的陽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後還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過來,在我臉頰上「啪啪」拍了兩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給我收拾床的時間裡,直子站在廚房裡準備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邊哼着什麼一邊燒水、切麵包,我站在旁邊望了一會,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赤裸過的任何蛛絲馬跡。

「喂,眼睛好紅啊,怎麼搞的?」直子邊倒咖啡邊對我說。

「半夜醒了一次,往下也沒睡好。」

「我沒打呼嚕?」玲子問。

「沒有。」我答。

「還好。」直子說。

「他,倒蠻規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說。

最初我以為當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或者是出於害羞,但在玲子從房間消失後,她的神情仍毫無變化,眼睛依然那麼晶瑩清澈。

「睡得可好?」我問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輕鬆。這回攏住頭髮的是不帶任何裝飾的樸素的髮夾。

我這難以釋然的心情在吃飯時間也未改變。我往麵包上塗黃油,剝煮雞蛋,同時像要尋找什麼痕跡似的坐在直子對面,不時瞟她一眼。

「我說,渡邊君,今早你幹嘛總看我的臉?」直子好笑似的問道。

「他麼,怕是在熱戀着一個人。」玲子說。

「你熱戀一個人?」直子問。

「或許。」我也笑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