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第六章 · 5 線上閱讀
「同木月君睡也未嘗不可,」直子取下蝶形發卡,放下頭髮,把發卡拿在手中擺弄着。「當然他也想和我睡來着,我倆不知嘗試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於為什麼不行,我卻一點也弄不清,現在也弄不清。本來我那麼愛木月,又沒有把處女貞操什麼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歡,我什麼都心甘情願地滿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頭髮,卡上發卡。
「一點也不濕潤。」直子放低聲音打不開,根本打不開。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種各樣的辦法,我們倆。但無論怎樣就是不行,用什麼弄濕了也還是痛。這麼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來安慰木月……明白麼?」
我默然點頭。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剛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話,我也不願說這種事,渡邊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這事永遠埋在自己心底。但沒有辦法啊,不能不說。我自己也束手無策。可是跟你睡的時候,我濕潤得很厲害,是吧?」
「嗯。」我應道。
「我,二十歲生日那天晚上,一見到你就濕來着,一直想讓你抱來着,想讓你抱,給你脫光,被你撫摸,讓你進去。這種欲望我還是第一次出現。為什麼?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現象?本來,本來我那麼真心實意地愛着木月!」
「就是說儘管你並不愛我?」
「原諒我。」直子說,「不是我想傷你的心,但這點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確確實實是特殊關係。我們從三歲開始就在一起玩。我們時常一塊兒說這說那,互相知根知底,就這樣一同長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真是妙極了。頭一回來潮我去他那裡哇哇直哭。總之我倆就是這麼一種關係。所以他死了以後,我就不知道到底應該怎樣同別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樣才算愛上一個人。」
她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但沒拿穩,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幾個滾,葡萄酒灑在地毯上。我彎腰拾起酒杯,放回桌子。我問直子是不是想再喝一點,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體顫抖起來,開始啜泣。直子把身體弓成一團,雙手捂臉,仍像上次那樣上氣不接下氣地急劇抽噎。玲子扔開吉他,走過來輕輕撫摸直子的背,當她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時候,直子像嬰孩似的一頭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邊君,」玲子對我說,「抱歉,你到外邊轉二十來分鐘再回來好麼?我想等一會她就會好起來的。」
我點頭起身,把毛衣套在襯衫外面。
「對不起。」我對玲子說。
「別介意。這不怪你,別往心裡去。你轉回來,她就會完全鎮靜下來的。」說着,她朝我閉起一隻眼睛。
我踏着夢幻般奇異的月光下的小路,進入雜木林,信步走來走去。月光之下,各種聲音發出不可思議的迴響。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樣,引起了從截然相反的方向傳來的瓮聲瓮氣的回聲。身後時而響起低微而乾澀的「咔嚓」聲。林中充滿令人窒息的沉悶,仿佛夜行動物正在屏息斂氣地等待我的離去。
我穿過雜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身來,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間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從未開燈的窗口深處隱約閃動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靜止不動地呆呆凝視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聯想到猶如風中殘燭的靈魂的最後忽閃。我真想用兩手把那光嚴嚴實實地遮住,守護它。我久久地注視着那若明若暗搖曳不定的燈光,就像蓋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對岸的小光點一樣。
三十分鐘後,我折身回去。走至樓門口,裡面傳來玲子彈吉他的聲響。我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梯,敲了下門。走進房間,不見直子,玲子一個人坐在地毯上彈吉他。她指了指臥室的門,仿佛說直子在裡邊。隨後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發上,叫我坐在旁邊,並把瓶里剩下的葡萄酒分倒在兩個杯里。
「她不要緊的。」玲子輕輕拍着我的膝頭說,「獨自躺上一會兒就會安靜下來,別擔心,只是心情有點激動。嗯,我們兩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說。
我和玲子沿着路燈下的路面緩緩移動腳步,走到網球場和籃球場那裡,在長凳上坐下。她從長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籃球,捧在手中團團轉動,少頃,她問我會不會打網球,我說會倒是會,只是非常差勁兒。
「籃球呢?」
「也不怎麼拿手。」
「那麼,你拿手的到底是什麼呢?」玲子堆起眼角的皺紋笑着問,「除了同女孩子睡覺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麼拿手。」我有點不悅。
「別生氣,開個玩笑。噯,到底怎樣?什麼東西拿手?」
「沒有稱得上拿手的啊。喜歡的倒是有。」
「喜歡什麼?」
「徒步旅行、游泳、看書。」
「喜歡一個人做事囉?」
「嗯——或許。」我說,「以前我就對同別人配合的活動提不起興致。那類活動,無論哪樣我都沉不下心,覺得怎麼都無所謂。」
「那麼冬天來這兒好了。冬天我們搞越野滑雪,你準保喜歡。在大雪中撲騰撲騰一走一整天,弄得渾身是汗。」玲子說道,然後拉起我的右手,在路燈下像檢查樂器似的定定細看。
「直子經常那樣吧?」我問。
「是啊,不時地,」玲子這回看着我的左手說,「不時出現那種情況,亢奮、哭泣。不過不要緊。這樣還好,因為可以把感情宣洩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來,就會憋在心裡,越愁越多,各種感情憋成一團,在體內悶死,那可就要壞事了。」
「我剛才沒什麼失言吧?」
「根本沒有。不要緊,就算有什麼失言也用不着擔心,只管照實直說,那樣再好不過。即使那樣互相有所傷害,或者像剛才那樣一時使對方情緒激動,長遠看來也還是那樣做最好。如果你誠心誠意地想使直子康復,就那樣做好了。你剛來時我就向你說過,不是想幫助那孩子,而是想通過使她恢復而同時恢復自己自身,這就是這裡的醫療方式。所以就是說,在這裡你必須推心置腹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外面的世界,不是什麼話都不能和盤托出嗎?」
「是啊。」我說。
「我在這裡待了七年,親眼看見很多人進來出去。」玲子說,「也許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憑直覺就能看出這個人是能好還是不能好。但對於直子,我卻完全摸不着頭腦。那孩子到底將怎麼樣呢,我實在把握不住。也許下個月就能出院,也許年復一年地在這裡長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對你提不出什麼建議,提也只能是極為泛泛的,例如要誠實啦要互相幫助啦,等等。」
「為什麼偏偏對直子看不出來呢?」
「大概是因為我喜歡那孩子的緣故吧,以致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摻雜太多啦。我說,我喜歡那孩子,真的。另外,她身上有很多問題交織在一起,挺複雜的,就像一團找不着頭緒的亂麻,關鍵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來。而清理,一來可能要花很多時間,二來說不定會因某種偶然原因而突然前功盡棄。情況大致就是這樣,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籃球捧在手裡,團團轉動一會,「砰」一聲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對我說這是我對你的又一個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錯綜複雜,甚至叫人無計可施,也不能灰心喪氣,不能急於求成地強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戰的思想準備,必須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試試看。」我說。
「也許花時間,也許花時間還不能全好。這點你可想過?」
我點點頭。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邊拍球一邊說,「尤其對你這樣年齡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復,而且又沒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證。你能辦到?你愛直子愛到那個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諱,「甚至愛一個人是怎麼回事我都不大清楚,當然意義上與直子不同。但是,我準備竭盡全力,若不然,我對自己都不知何去何從了。所以,正像你剛才說的那樣,我同直子必須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別無共渡難關的途徑。」
「還同路上隨便碰見的女孩睡覺?」
「這個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啊。」我說,「到底該怎麼辦呢?難道就該一直通過手淫等待下去不成?對我本身都沒辦法處置,這樣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輕拍一下我的膝部,說:「聽我說,我並不是說你同女孩子睡覺有什麼不妥。如果你覺得那樣可以,也無所謂。因為那是你的人生,應該由你決定。我要說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損自己。懂嗎?那是最得不償失的。十九二十歲,對人格的成熟是至關重要的時期,如果在這一時期無謂地糟蹋自己,到老時會感到痛苦的,這可是千真萬確。所以,要慎重地考慮。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麼也要珍惜自己。」
我說想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