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第四章 ·3 線上閱讀
她點了兩三下頭,仿佛是說「原來如此」,接着又開始擺弄手鐲。「是啊,我卻沒能想到,本來你的電話也可以那樣查到的。至於醫院的事,下次再說吧。現在不大想說,別見怪。」
「沒什麼,我倒像是問得太多了。」
「不不,你這說哪兒去了。只是現在我有點累,就像淋過一場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麼最好還是回家睡一覺吧,嗯?」我試着提議。
「還不想睡,走一會吧!」綠子說。
走出四谷站不大工夫,她把我領到了她當時就讀的高中跟前。
經過四谷站前的時候,我驀地想起我同直子漫無邊際地行走的光景。如此說來,一切都是從同一場所開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個五月里的星期日不在電車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話,或許我的人生將與現在大為不同。但這一想法又馬上推翻了,覺得即使那時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於出現第二種結果。說不定那時我們是為相遇而相遇的。縱令那時未能相遇,也會在別的地方相遇——也沒什麼根據,但我總是有這種感覺。
我和小林綠子兩人坐在公園凳子上,望着她就讀過的高中校園。校舍牆上爬滿常春藤,房脊有幾隻鴿子落腳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舊式建築。院裡聳立着一株高大的橡樹,一縷白煙從旁邊筆直地升起,殘夏的陽光使得那煙格外帶有一種灰濛濛的色調。
「渡邊君,你知道那是什麼煙?」綠子突然問。
我說不知道。
「是燒衛生巾呢!」
「呃。」我應了一聲,此外便不知說什麼好了。
「衛生巾、藥棉,反正是那個用的。」綠子說着,微微一笑。「那種東西都往廁所的垃圾桶里扔,女校嘛。管勤雜的老伯伯就把它們收攏到一起,放進爐里燒掉。這不就是那煙。」
「聽你這麼一說,那煙可真夠了得。」我說。
「嗯。當時我每次從教室看那煙,也都這麼想來着:啊,真不得了!我們學校,初中高中合起來差不多有一千個女孩子吧!有的還沒開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來月經,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說,每天要往垃圾桶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衛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確計算我可不行。」
「可不是一般數量喲,一百八十人哩!把這些東西收在一起燒掉——該是怎麼一種心情呢?」
「這——猜不出來。」我說。我怎麼能明白這個呢!就這樣,我們望了半天那縷白煙。
「我打心眼裡不樂意去那所學校。」綠子說着,輕輕搖了搖頭,「我本想進普通公立學校來着。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就該去普普通通的學校嘛,而且我想快快樂樂自由自在地度過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於虛榮心,偏偏把我塞去那裡。你知道,小學如果成績好,就常會遇到這種事;老師說了一通憑這孩子的成績進那裡沒問題之類的話,結果就被硬塞到那裡去了。我念了六年,卻怎麼都上不來好感,心裡盼望的光是快些畢業快些畢業。對了,別看我這樣,我還因為不遲到不曠課受表揚了呢!其實我卻是那麼討厭學校。這裡面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說。
「因為我討厭學校討厭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課都沒曠過。心想怎麼能敗下陣去!一旦敗下陣豈不一生都報銷了!我生怕自己一旦敗陣後就再也站不起來。即使高燒三十九度,我爬也要爬到學校去。老師說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謊說沒關係,硬是逞強。就這樣我得了一張不遲到不缺席的獎狀,還有一本法語辭典。也正因為這一點,我大學裡才選學德語。我就是橫豎都不願領那所高中的情!這還真不是開玩笑。」
「你討厭那所學校的哪一點呢?」
「你當初喜歡上學來着?」
「也不喜歡也不十分討厭。我讀的是一所極為普通的公立高中,沒怎麼在意。」
「那所學校麼,」綠子一邊用小手指揉眼角一邊說,「裡面全都是所謂才女,家教好學習好——這樣的女孩兒搜羅了差不多一千個。哦,清一色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否則也吃不消。學費高,還時不時地要贊助,修學旅行住的都是京都的高級旅館,用真漆碗吃『懷石料理』[3],每年還要去大倉酒店的餐廳參加一次宴會禮儀的講習班。總之不同一般。知道麼?我們年級一百六十人當中,住在半島區的學生只有我自己。有一次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學生名冊,你猜她們都住在什麼地方?真不得了,一個個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區三番町、港區元麻布、大田區田園調步、世田谷區成城……只有一個姓柏的女孩兒例外,住在千葉縣。我和她挺合得來,人不錯。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說住得遠對不起,我說可以,就跑去了。結果大吃一驚,你猜怎麼着,繞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十五分鐘,院子大得出奇,兩隻小汽車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還說什麼由於家住千葉,在班裡很感自卑。每次看要遲到了,就讓家裡開『奔馳』轎車送到學校。車上配有專門司機,模樣活像《森林大黃蜂》中出場的駕駛員,頭上一頂制服帽,還戴着白手套。儘管這樣,那女孩兒還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難以相信,你能信?」
[3] 「懷石料理」:日本京都地區一種別具風味的齋菜,很有名。
我搖搖頭。
「住在半島區北大冢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有我自己。這還不算,父親職業一欄還填這麼一筆:『經營書店』。這麼着,班上的人都對我感到新奇,說喜歡什麼書就能看什麼書。天大的玩笑!她們腦袋裡想的,是像紀伊國屋那樣的大型書店。對她們來說,提起書店,只能做那樣的想象。可實況簡直慘不忍睹,小林書店,我可憐的小林書店!咣咣噹噹地打開門一看,迎面一排除雜誌沒別的。脫手最快的是《婦女雜誌》,就是附錄中帶有四十八種性生活新技巧插圖的那種貨色。附近的太太們買回家,坐在廚房餐桌旁背得滾瓜爛熟,等丈夫回家演習一番。那東西真是黃得可以,鬼曉得世上的太太們每天想的是什麼!再就是連環畫,也有些銷量,什麼《月報》、《星期天》、《飛人》。當然還有周刊。總之幾乎全靠雜誌賺錢。文庫叢書也有一點,也沒什麼像樣的東西——什麼推理啦演義啦色情啦,因為只有這些賣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實用性書籍,例如《圍棋譜》、《盆景製作方法》、《婚禮致辭大全》、《性生活入門》、《快速戒煙法》等等。另外我們連文具也賣,收款台旁邊擺着圓珠筆、鉛筆和本子之類。就這些。沒有《戰爭與和平》,沒有《性的人》[4],沒有《麥田裡的守望者》。這就是小林書店,這爛攤子到底有什麼可值得羨慕的?莫非你羨慕不成?」
[4] 《性的人》: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小說。
「你講得真夠活靈活現的!」
「喏,就是這麼個店。附近的人都來買書,也送貨上門,老顧客也還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綽綽有餘。沒有欠款,可以供兩個女兒上大學,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點的事,就力不從心了。所以,本來就不該把我送去那樣的學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麼款的時候,都要給父親囉嗦個沒完沒了;和同學外出遊玩,一到吃飯時間就心驚膽戰,生怕走進價錢貴的飯店弄得掏不出錢。這樣的人生簡直漆黑一團。你家有錢?」
「我家?我家屬於再普通不過的工薪階層。既不很富,也不特窮。送兒子到東京讀私立大學,我想怕是夠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這一個,還不成問題。匯款沒那麼多,就打點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個小院子,有豐田,有皇冠。」
「打什麼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個晚上。工作滿舒眼,坐在那裡看東西不丟就行了。」
「唔——」綠子說,「我還以為你從來沒在錢上吃過苦頭呢,總覺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頭,不過是說錢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讀過的那所學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放在膝部,「問題就在這裡。」
「那麼,以後你可就要和另一個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囉,哪怕再討厭也罷。」
「嗯,你認為有錢的最大優勢是什麼?」
「不曉得。」
「是可以說沒錢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議做點什麼,對方就說『我現在沒錢,不行』,可要是我處在對方的立場,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我要是說『現在沒錢』,那就真的是沒錢。太慘了!長得漂亮的女孩兒可以說『我今天臉難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換個醜八怪女孩同樣說一句試試,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這就是我所處的世界,六年時間,直到去年。」
「不久就會忘掉的。」我說。
「恨不得馬上忘掉。這次上了大學,我着着實實出了口長氣,周圍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髮。
「你在打什麼零工?」
「呃,寫地圖解說詞。知道吧,賣地圖時不是附帶一份小冊子嗎?上面有城鎮的說明,有人口和名勝的介紹等等。例如這裡有如此這般一條郊遊路線,有如此這般一個傳說,開着如此這般的花,飛着如此這般的鳥,這個那個的,我的工作就是寫這類解說稿。沒有比這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圖書館翻一天書,足可以寫出一冊。只要摸透一點點訣竅,就有的是事兒可做。」
「訣竅?什麼訣竅?」
「就是——把別人不寫的內容多少加一點進去。這一來,地圖公司的負責人就會認為『那孩子會寫文章』,心裡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給你。其實也用不着大動腦筋,一點點就足夠了。比方說吧,有個村莊由於修建水庫而在這裡淹沒了,但候鳥至今仍記得這個村莊,每當那個季節來臨,便會出現小鳥們在水面上空盤旋不已的情景。這類趣聞只消寫進去一個,公司的人就會喜出望外。還不是,多形象多有氣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卻不怎麼用這份心計。所以,靠寫這解說稿,我正經掙了幾個好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