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告白:第五章 · 1 線上閱讀
對於那個夏天母親的失蹤,漢娜一無所知。因為,她出生之後,家裡人從未提過這件事,即便說了,也於事無補。所以,莉迪亞失蹤之後,漢娜非常生氣和不解,認為莉迪亞拋棄了他們,這種認識又加深了她的憤怒和困惑。「你怎麼能這樣,」她想,「明知道被家人拋棄的感覺,還要離開?」現在,得知姐姐沉進了湖底,她能想到的只有:「怎麼會這樣?」還有:「那是什麼感覺?」
今晚,她要弄明白。她的夜光表顯示是凌晨兩點,她一直耐心地躺着,看着錶盤上的數字跳動。今天,六月一日,是她最後一天上學。明天,內斯應該穿上他的藍袍子,戴上學位帽,領取畢業證書。但是他們不會參加內斯的畢業典禮;自從那件事之後,他們再也沒去過學校——她壓制住沒再繼續思考。
她躡手躡腳地走下六級吱呀作響的樓梯來到前廳,像貓一樣繞到門口,沒敢去踩門口的玫瑰花地毯,因為底下的地板會發出響聲。雖然樓上的瑪麗琳、詹姆斯和內斯都沒有睡着,但他們絲毫沒察覺:漢娜懂得如何控制肢體保持安靜。黑暗中,她的手指拉開門閂,抓住安全鏈,悄無聲息地解開它,這是家裡設置的新玩意,葬禮之前,還沒有安全鏈。
她已經演習了三個星期,母親不注意的時候,她就抓起門鎖研究擺弄。漢娜慢慢溜出門去,赤着腳踏上草坪,莉迪亞生命里的最後一晚也來過這裡。月亮掛在樹梢後面,院子、走道和鄰居家的房子緩緩消失在模糊的黑影里。那天晚上,她姐姐看到的就是這些。艾倫夫人的窗玻璃反射着點點月光,街角處的路燈昏暗朦朧,那裡是環繞湖岸的大路起始的地方。
漢娜在草坪邊緣停住腳步,腳趾踩在人行道上,腳跟還在草地上,想起那天晚上那個消失在黑暗中的瘦小身影——她看上去並不害怕。所以,漢娜也像她一樣,直接走在路中間,如果這條小街足夠擁擠,人們一定會在中間這裡劃上一條黃線。那些昏暗的窗戶後面透出窗簾的模糊輪廓,小街上沒有燈,只有艾倫夫人家的前門燈亮着——她總是開着這盞燈,大白天都不關。漢娜更小一些的時候,曾經以為大人每天晚上都會熬夜,直到兩三點鐘才睡覺。現在她知道,這種揣測並不屬實。
她又在街角停下來,路的兩個方向都黑漆漆的,沒有車。她的眼睛現在已經適應了黑暗,她迅速越過大路,來到青草覆蓋的湖岸,但眼睛看不到湖面,唯有腳下傾斜的地勢說明她已經接近了湖水。她經過幾棵樺樹,它們把僵硬的胳膊伸過頭頂,擺出投降一樣的姿勢。接着,突然之間,她的腳趾觸到了水。這時,她聽到有架飛機從頭頂飛過,湖水拍打着她的腳踝,像舌頭舔舐自己的嘴唇一樣輕柔。如果非常仔細地觀察,能看到水面黯淡的微光,如同一層銀紗。除此之外,她不會知道這是水。
「一個美麗的地方。」詹姆斯和瑪麗琳剛搬到米德伍德時,房地產經紀人這樣對他們說。這段往事漢娜聽過很多次。「五分鐘就能走到湖岸,去雜貨店也同樣只需五分鐘。想想吧,這個湖基本上就在你家門口。」他看了一眼瑪麗琳渾圓的肚子,「整個夏天,你和孩子們都可以在裡面游泳,好像擁有自己的私人海灘一樣。」詹姆斯嚮往不已,欣然同意。漢娜一直愛這個湖,現在,它卻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
經年使用使得碼頭表面已經變得非常光滑,月光也給它籠上了一層銀輝。碼頭一端的木樁上面有一盞燈,在水面上投射出一個光圈。她要到船上去,像莉迪亞那樣。她會划着船到湖中央,她姐姐就是在那裡終結生命的。她要凝視湖水深處,也許這樣試試,她就能夠明白一切。
然而小船不見了。這個城市的反應雖然遲鈍,但人們還是把它挪走了。
漢娜跪坐在腳跟上,想象着姐姐跪下來解開纜繩,然後把船推離岸邊,推出很遠很遠,以至於根本看不清小船周圍黑暗的水面。最後,她躺在碼頭上,輕輕地搖晃着身子,望着頭頂的夜空。那天晚上,這片夜幕和她姐姐的距離應該也是如此接近。
如果放在過去的夏天,這個湖將是一如既往的可愛。內斯和莉迪亞會穿上泳衣,在草地上鋪上毛巾,身上塗着嬰兒護膚油的莉迪亞會躺在上面曬太陽。如果漢娜非常幸運的話,莉迪亞會允許她在自己的胳膊上也塗一些油,等莉迪亞把脊背曬黑以後,讓自己幫她重新系好比基尼的帶子。內斯會從碼頭上發射「炮彈」,濺起一片水霧,讓珍珠般的水滴砸在她們的皮膚上。在最晴朗的天氣——儘管這樣的機會非常非常罕見,他們的父母也會來。父親會在湖裡練習蛙泳和澳大利亞式爬泳,要是他心情好,還會教漢娜游泳,在她亂踢的時候穩住她的身體。他們的母親,戴着一頂巨大的太陽帽,當漢娜回到毛巾這兒時,她會從《紐約客》上抬起頭來,讓漢娜安靜地靠着她的肩膀,看雜誌里的漫畫。這些場景只會在湖邊發生。
今年夏天他們不會來湖邊了,而且永遠都不會來了——不用問她也知道。儘管大學已經找人代替詹姆斯完成這學期的工作,但是過去三周,她父親天天都在辦公室。她母親在莉迪亞房間裡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盯着每一樣東西看,卻什麼都不碰。內斯在房子裡踱來踱去,仿佛籠中的困獸,他打開碗櫥再猛地關上,拿起一本本的書,再把它們扔到地上。對於這些,漢娜一言不發。雖然沒人刻意制定規矩,但她已經知道,家裡的新規矩是:別提莉迪亞,別提那個湖,別問問題。
她靜靜地躺了很長時間,想象着姐姐躺在湖底。姐姐會像她一樣臉朝上,研究着水面之下的樣子。她的胳膊伸開,像這樣,似乎在擁抱全世界。她會一直聽着動靜,等待他們來找她。我們不知道,漢娜心想,我們應該來的。
看來這個辦法沒有用,她還是弄不明白。
回到家,漢娜踮着腳走進莉迪亞房間,關上門。她掀起床圍子,從床底拖出一隻細長的絲絨盒子,然後用莉迪亞的毯子支了個帳篷,躲在裡面打開盒子,拿出一個銀掛墜,這是父親送給莉迪亞的生日禮物,但她把它塞到了床底下,絲絨盒子上逐漸落滿了灰塵。
與掛墜相連的項鍊已經脫落了,但漢娜答應過莉迪亞,她不會把它再接回掛墜上,她從來信守對自己愛的人許下的承諾,即使他們已經不在世上。她摩挲着精細的鏈子,仿佛那是一條玫瑰念珠。床上的味道和她姐姐睡着了的時候一樣,暖烘烘的麝香味——猶如野生動物——只在熟睡時散發出來。她幾乎能夠感覺到莉迪亞的身體在床墊上壓出的凹陷,像是在擁抱她。早晨,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她整理了床鋪,把掛墜放回原處,返回自己房間。她想也沒想就明白,今天晚上自己還要再試一次,還有明晚、明晚的明晚。她睜開眼睛,把毯子推到一邊,小心地越過散落在地上的鞋子和衣服,向門口走去。
早餐時間,內斯來到樓下,聽到父母在爭執着什麼,就站在廚房外面的過道里。「一晚上沒鎖門,」他母親說,「你竟然都不在意。」
「不是沒鎖,門閂還上着。」他父親有些急切地說。內斯清楚,這段對話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
「別人可能進來,我選擇那條鏈子不是沒有道理的。」內斯小心翼翼地走進去,但他父母——瑪麗琳趴在水池邊,詹姆斯縮在椅子裡——沒有抬頭看。桌子那頭,漢娜不安地對着她的烤麵包和牛奶扭動着。對不起,她懇切地想,我忘記了鏈子,對不起,對不起。父母卻沒有注意她的異常,實際上,他們對她視若無睹。
一陣長久的靜默過後,詹姆斯開腔道:「你真的覺得在門上加條鏈子就能改變一切?」
瑪麗琳把手裡的茶杯往櫃檯上重重一扣。「她不會一個人出去的,我知道她不會。半夜溜出門?我的莉迪亞?絕對不可能。」她雙手緊掐着瓷質的茶杯,「有人把她帶出去的,大概是瘋子。」
詹姆斯嘆息一聲,這嘆息發自內心深處,帶着顫抖,好像在拼命擺脫壓迫他的巨大負重。過去三個星期,瑪麗琳一直念叨這樣的話。葬禮之後的第二天早晨,太陽一出他就醒了,一切仿佛曆歷在目——光滑的棺木,路易莎的肌膚在他身上摩擦,他爬到她身上時她的柔聲呻吟——他突然覺得自己髒,身上像是沾滿了厚厚的污泥。他調高淋浴的溫度,水很熱,他無法在噴頭下站定,只好不停地轉圈,好像噴槍下的肉塊,烤熟了一面再翻轉到另一面。不過這樣也無濟於事。出了浴室,一陣若有若無的刮擦聲把他引到樓下,他發現瑪麗琳正把鏈子安回前門上。
他很想講出這些天來腦子裡萌生的那個看法:莉迪亞的事情,靠鎖門和恐嚇是避免不了的。接着,瑪麗琳臉上的表情阻止了他,悲傷、恐懼和憤怒,似乎他也難辭其咎。那個瞬間,她看上去像另外一個人,一個陌生人。他只得硬下心,整整衣領,系上脖頸那裡的扣子。「好吧,」他說,「我去學校了,暑期班。」他靠過去吻她時,瑪麗琳向後一縮,仿佛被他燙了一下。送報的男孩在門廊里扔下一份報紙,今天的新聞是《本市居民安葬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