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第九章 · 2 線上閱讀

麥卡洛太太調整了一下懷裡的嬰兒的姿勢,「社工估計,她被我們收養時有兩個月大,當時是1月30日,所以我們把11月30日作為她的生日來慶祝,」她有點兒不自然地對伊奇笑了笑,「能夠決定孩子的生日,我們覺得自己很幸運,溫斯頓·丘吉爾和馬克·吐溫都出生在11月30日。」

「她的名字真的叫米拉貝爾嗎?」伊奇問。

麥卡洛太太身體一僵。「她的全名將會是米拉貝爾·蘿絲·麥卡洛,等領養證明辦下來之後。」她說。

「但是她以前肯定有個別的名字,」伊奇說,「你知道是什麼嗎?」

事實上,麥卡洛太太的確知道。發現女嬰時,她被塞在一個紙箱裡,為了抵禦冬季的嚴寒,孩子身上穿着好幾套衣服,外面又包了幾層毯子,裹得像一隻蠶繭。紙箱裡有張字條,麥卡洛太太費了一番口舌才說服社工給她看了字條:寶寶名叫美玲,請收留這個孩子,給她更好的生活。收養孩子的第一晚,女嬰終於在他們的膝頭睡着後,麥卡洛夫婦花了兩個小時查閱姓名辭典,他們決定棄用孩子的原名,為她另取一個名字,而且,至今為止,兩人並不後悔當晚作出的決定。

「我們覺得,給她一個新名字更適合紀念新生活的開始,」麥卡洛太太說,「『米拉貝爾』這個名字的含義是『奇妙的美』,這難道不是很可愛嗎?」的確,那天晚上,凝視着沉睡中的寶寶的長睫毛和微微張開的玫瑰色小嘴,她和丈夫只會覺得奇妙和幸運。

「我們從收容所領養小貓時,就保留了她的名字。」伊奇說。她又扭頭對理查德森太太說:「還記得嗎?波蒂小姐?萊克西說這個名字很糟,但是你說,我們不能給貓改名,她會覺得迷惑的。」

「伊奇,」理查德森太太說,「你又不懂規矩了。」她轉向麥卡洛太太:「才過去幾個月,米拉貝爾就長這麼大了,我都快認不出來了,以前她那麼瘦,現在真是白白胖胖。噢,萊克西,瞧瞧她的小臉蛋。」

「我可以抱她嗎?」萊克西問,在麥卡洛太太協助下,她抱起寶寶,讓寶寶伏在自己的肩頭,「噢,瞧瞧她的皮膚,像歐蕾咖啡。」米拉貝爾伸出小手,抓住萊克西的長髮,伊奇繃着臉走到一邊去了。

「我真不明白,他們怎麼那麼喜歡嬰兒,」廚房島櫃後面的角落裡,穆迪對着崔普咬耳朵,剛才兩人端着糕點躲到這邊來,「嬰兒只知道吃喝拉撒,還特別能哭,我寧願養條狗。」

「可是女生喜歡啊,」崔普說,「我敢打賭,假如珀爾也在這裡,一定會圍着孩子團團轉。」

穆迪看不出崔普是在笑話他,還是單純地描述自己的猜想,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會讓他覺得煩躁。

「你在生理衛生課上一定認真學習過怎樣避孕吧?」他問,「否則滿大街都會是帶着小崔普的女孩了,那種景象想想都可怕。」

「哈哈!」崔普把一塊蛋餅丟進嘴裡,「還是先擔心一下你自己吧。噢,對了,給你點提示,如果你想搞大誰的肚子,首先她得願意和你上床才行。」說完,他把空盤子扔進垃圾桶,出去找喝的了,穆迪獨自留在角落裡啃着手中的小半塊蛋餅,現在它已經變涼了。

應萊克西的要求,麥卡洛太太帶她去參觀米拉貝爾的房間:以粉色和綠色為主色調,嬰兒床上方掛了一條手工縫製的橫幅,寫着孩子的名字。「她喜歡這塊毯子,」麥卡洛太太拍拍地板上的羊毛毯,「給她洗完澡,我們會把她放到上面,她會一邊打滾一邊笑個不停。」接下來參觀的是米拉貝爾的遊戲室:這是一間專門用來放她的玩具的臥室,有彩色的積木、天鵝絨搖擺木馬和一架子玩具娃娃。「雖然前面的那個房間更大,」麥卡洛太太解釋道,「但這個房間採光最好——整個上午和大半個下午都能曬到太陽,所以我們讓那個房間做了客房,留出這間給米拉貝爾玩。」

當她們回到樓下時,又來了更多的客人,萊克西不情願地將米拉貝爾讓給了新來的人。到了切蛋糕的時間,年幼的壽星女孩已經被社交活動搞得精疲力竭,不得不回到嬰兒床上睡一會兒。更讓萊克西失望的是,派對結束時,孩子還在睡覺,她只好不情願地跟父母回家。

「我想再抱抱她。」回到車上,她向家人抱怨。

「她是個小孩,不是玩具,萊克西。」穆迪說。

「我猜,如果你自告奮勇幫忙帶孩子,麥卡洛太太一定贊成,」理查德森太太說,「小心開車,萊克西,我們回家再見。」她用肩膀側面把伊奇朝另一輛車的方向頂了頂。「還有你,下次我們參加派對的時候,你不能像今天那麼粗魯,否則就得待在家,哪裡也不能去。你小的時候,琳達·麥卡洛還帶過你,你知道的。她為你換過尿布,領你去公園,下次見到她時,你可以多想想這些。」

「我會的。」伊奇鑽進車裡,關上了車門。

接下來的幾天,萊克西三句話不離米拉貝爾·麥卡洛。「母性大發,」崔普推了推布萊恩,「你得小心,哥們兒。」布萊恩不自在地笑了笑。然而崔普說得對:萊克西突然狂熱地對所有關於嬰兒的東西產生了強烈的興趣,甚至去迪拉德百貨買了一條百葉裙和一件完全不實用的薰衣草色連衣裙,打算作為禮物送給米拉貝爾。

「我的天,萊克西,穆迪和伊奇小的時候,我都沒見你這麼喜歡小嬰兒,」她母親說,「你也從來不喜歡玩具娃娃,而且,實際上——」理查德森太太想了一會兒,「有一次,你還把穆迪關在了廚具櫃裡。」

萊克西翻了個白眼。「我那時候才三歲。」她說。周一的時候,她還會興高采烈地談論嬰兒的事。米婭那天下午走進理查德森家的廚房時,發現了新聽眾的萊克西喜不自勝。

「她的頭髮太美了,」她讚嘆道,「我從來沒見過有這麼多頭髮的小嬰兒,像緞子一樣,她的眼睛也是我見過的最大的——什麼都不放過,非常警覺,他們是在消防局找到的她,你相信嗎?有人竟然會把她扔在那裡。」

廚房另一頭,正在擦櫃檯的米婭愣住了。

「消防局?」她問,「哪裡的消防局?」

萊克西擺擺手。「我不知道,我猜在東克利夫蘭的什麼地方。」對她而言,細節並不重要。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一月。麥卡洛太太說,有個消防員去門口抽煙,發現她在一個紙箱裡,」萊克西搖搖頭,「她像扔小狗一樣被扔掉了。」

「麥卡洛太太打算留下她?」

「我想是的,」萊克西敞開食品櫃,拿出一條穀物棒,「他們早就想要孩子,然後米拉貝爾就出現了,像奇蹟一樣。他們一直打算領養孩子,肯定會是很好的父母。」她剝下包裝紙,丟進垃圾桶,上樓去了。廚房裡的米婭陷入了深思。

為理查德森家幹活得到的報酬雖然可以支付房租,但米婭和珀爾仍然需要錢買食物、付電費和油費,所以她每周會到「幸運宮」做幾次替班,換來的薪資和食物恰好能夠滿足兩人的需要。「幸運宮」有一位大廚、一位副廚、一個幫工和一個全職服務員——貝比,她比米婭早來幾個月,兩年前從廣州來美國,儘管她的英文很蹩腳,但她喜歡和米婭聊天,因為這位富於同情心的傾聽者從來不會糾正她的語法,或者露出聽不懂她的話的表情。當她們給外賣配送的塑料餐具裹餐巾紙的時候,貝比給米婭講了不少她自己的事,米婭卻很少與貝比分享自己的故事,但根據多年來的經驗,她知道人們很少注意到這一點——前提是,你得是個出色的傾聽者,這意味着你需要讓傾訴者不停地談論她自己。過去的六個月,貝比幾乎把她的全部人生故事都告訴了米婭,正因如此,萊克西在廚房裡說的話才會引起米婭的注意。

一年前,貝比生過一個孩子。「我那時害怕極了,」她告訴米婭,手指撥弄着餐巾紙,「沒有人幫我,我沒法上班,也睡不着,整天抱着孩子哭。」

「孩子的父親呢?」米婭問。貝比說:「走了。」「我告訴他我懷孕了,兩周後他就消失了。有人告訴我,他回廣東去了。我來這裡都是為了他,你知道嗎?以前我們住在舊金山,我在牙醫診所做接待員,賺得不少,老闆也很好。後來他在這裡的汽車廠找到工作,他說克利夫蘭更好,因為這裡東西便宜,舊金山貴,搬到克利夫蘭,我們就能買得起房子,帶院子的。所以我跟着他來到這裡,然後……」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把一疊整齊卷好的餐巾紙放到筷子和刀叉上,一股腦兒塞進袋子裡。「這裡沒人說中文,」她說,「我去應聘接待員,他們說我的英文不夠好,我找不到工作,沒人幫我看孩子。」米婭意識到,她很可能得過產後抑鬱症,甚至瀕臨精神崩潰,孩子不肯吃奶,她就沒有奶了,又丟了工作——去醫院生孩子的時候,她好不容易找來的打包塑料杯的工作也泡湯了——沒錢買配方奶粉。最後——這是米婭的推測,她覺得並非巧合——在絕望中,貝比來到一個消防局,將孩子放在門口。

幾天後,兩個警察發現貝比躺在公園裡的長椅下,因為脫水和飢餓而失去了意識。他們把她送進收容所,她在裡面洗澡吃飯,吃了抗抑鬱藥,三周後離開了那裡。她想過找回孩子,但沒人知道孩子的下落,而且她只記得自己把女兒留在了一個消防局門口,卻不記得是哪個消防局了。當時,她抱着孩子在城裡走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該往哪裡去,經過那個消防局時,她看到暗夜中的窗戶透出溫暖的燈光,於是心念一動。她不知道克利夫蘭究竟有多少消防局,也沒人願意幫她找孩子,警察告訴她,把孩子留在消防局門口之後,她就失去了孩子的撫養權,對不起,我們不能告訴你更多信息。

米婭知道,貝比非常想要找回女兒,並且已經找了好幾個月。現在她有了工作,雖然工資少,卻也算穩定,她租了新公寓,情緒也安穩下來,但就是不知道孩子去哪兒了,女兒仿佛憑空消失了一樣。「有時候,」她告訴米婭,「我真希望自己只是做了個噩夢,可究竟哪一個才算噩夢?」她拿袖口抹着眼睛,「我找不到孩子了?還是孩子一直跟着我?」

多年的流浪生活中,米婭給自己定了一條規矩:不要留戀。不留戀任何地方、任何住處乃至任何人或事。珀爾出生後,米婭帶着她輾轉四十六處城鎮,將個人物品的數量控制到最少——只能裝滿一輛大眾車。她們很少在一個地方久待,往往在還沒有交到什麼朋友的時候就搬走了,也不會與已經認識的人保持聯繫。每次搬家,她們會扔掉所有可以拋棄的東西,把米婭在當地完成的作品全部寄給安妮塔出售,仿佛徹底抹除了她們對此地的回憶。

因此,米婭一直避免介入別人的事務,這條原則讓一切都更簡單,租約到期或者厭倦了某地之後,她們可以瀟灑地離開。然而貝比的情況例外——想到一位母親可能找不到自己的孩子,米婭就覺得揪心,仿佛有人拿刀片割開她的身體,把裡面的血肉翻攪出來,只剩一個冰冷的身軀。珀爾走進廚房找飲料時,米婭驀然醒過神來,不由自主地緊緊抱住女兒,很久都沒有鬆開,珀爾奇怪地問:「媽媽,你怎麼了?」

米婭肯定,這個麥卡洛家的人都是好人,但這不是重點。她突然想起在飯館裡幹活時,晚餐時的忙碌過後,當一切安靜下來,貝比有時候會趴在櫃檯上出神。米婭明白她在想什麼。作為父母,你的孩子不只是個人,還是一個處所,好比代表永恆的納尼亞世界,你現在的人生、對過去的記憶、對未來的渴望都存在於那裡。每當你望向他,就會看到這個世界,想起他小時候的樣子,憧憬他未來的長相,甚至像3D圖像那樣同時看到他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這個世界讓你目眩神迷,假如你知道該如何到那裡去,它會成為你永遠的避難所。每次離開那裡——每當你的孩子離開你的視線——你都會擔心自己再也無法回到那個地方。

與珀爾踏上母女結伴之旅的第一晚,米婭蜷縮在「兔子」後排的臨時床鋪里,肚皮上貼着酣睡的珀爾,感受着女兒溫暖的小身體和呼吸的奶香味,驚嘆於這個小小造物的神奇。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她突然想到了這麼一句【6】。米婭十三歲之前,她母親每周都趕她去主日學校,想起這句話的時候,她似乎在珀爾臉上依稀看到她母親的面容:頑固的下巴、眉弓之間的淺淡皺紋(或許是夢到了令她費解的景象,珀爾有時會皺起眉頭)。她已經有一段時間不曾想起母親,胸中突然湧上一股強烈的渴念,仿佛被這股無形的執念攪擾,珀爾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米婭把她抱得更緊,摩挲女兒的頭髮,嘴唇貼住那柔軟至極的小臉蛋。珀爾的眼皮再次顫動起來的時候,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暗誦這句話,心裡清楚,再也沒有人會比她更愛這個孩子。

【6】 出自《聖經·創世記》。

「我很好,」理查德森家的廚房裡,她聽見自己對珀爾這樣說,「這裡的活兒都幹完了,我們回家吧,好嗎?」

米婭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她鬥志昂揚,仿佛連鼻孔里都燃燒着火焰,雖不清楚貝比能否找回自己的孩子,但她明白孩子被人搶走的滋味是難以忍受的。她想,這些人為什麼要把孩子從母親那裡奪走呢?怎麼可以這樣?回家等待電話接通的那一刻,她更加肯定這是不對的,母親永遠都不能放棄她的孩子。

「貝比,」聽到電話被人接起的聲音,她說,「我是米婭,我有些事情必須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