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第三章 · 2 線上閱讀
神戶那個少婦迎接了闊別兩年歸來的丈夫,馬上就懷了孕,這種突如其來的想象,自己還認定是確實無疑的事實,而且這種類似必然的真實感突然離不開江口老人了。那女人與江口私通生下的孩子,不會使人感到恥辱,也不會使人感到齷齪。實際上,老人感到應祝福她的妊娠與分娩。那女人體內孕育着新的生命。這些想象,使江口越發感到自己老矣。然而,那個女人為什麼毫無隔閡和內疚,溫順地委身於自己呢?在江口老人近七十年的生涯中,好像還沒發生過這種事。那女人身上沒有娼婦的妖氣,也不輕狂。比起在這家躺在奇怪地熟睡不醒的少女身旁,毋寧說江口與她在一起更沒有負罪感。到了早晨,她利落地趕緊返回小孩子所在的家,江口老人心滿意足地在床上目送着她離去,心想,這可能是自己與年輕女人最後一次交歡了,她成了他難以忘懷的女人。那女人恐怕也不會忘記江口老人。彼此都不傷害對方,即使終生秘藏心底,兩人也不會忘卻彼此吧。
然而,此刻使老人想起神戶女人的,是這個見習的小姑娘——「睡美人」,這也是奇妙的。江口睜開眼睛,用手輕輕撫摩小姑娘的眼睫毛。姑娘顰蹙雙眉,把臉側了過去,張開了嘴唇。舌頭貼在下顎上,像鬱鬱不樂似的。這幼嫩的舌頭正中有一道可愛的溝,它吸引住了江口老人。他窺視姑娘張開的嘴。如果把姑娘的脖子勒住,這小舌頭會痙攣嗎?老人想起從前曾接觸過比這個姑娘更年輕的娼妓。江口沒有這方面的興趣,但有時應邀做客,是人家給安排的。記得那小姑娘的舌頭又薄又細長,顯得很濕潤。江口覺得沒意思。街上傳來了大鼓聲和笛聲,聽起來很帶勁。好像是個節日廟會的夜晚。小姑娘眼角細長而清秀,一副倔強的神色,她對客人江口心不在焉卻又浮躁。
「是廟會吧。」江口說,「你想去趕廟會吧。」
「呀,您真了解情況嘛。是啊,我已經跟朋友約好了,可是又被叫到這兒來。」
「你隨便吧。」江口避開小姑娘濕潤而冰冷的舌頭,「我說你隨便好了,趕緊去吧……是敲響大鼓的那家神社吧。」
「可是,我會被這裡的老闆娘罵的。」
「不要緊,我會給你圓場。」
「是嗎,真的?」
「你多大了?」
「十四。」
姑娘對男人毫無羞恥感。對自己也沒有屈辱感和自暴自棄,傻乎乎的。她草草地裝扮了一下,就急匆匆地向街上舉辦的廟會走去。江口一邊抽煙,一邊聽大鼓、笛和攤販的吆喝聲,聽了好一陣子。
江口記不太清楚那個時候自己是多大年紀,就算已經到了毫不依戀地讓姑娘去參加廟會的年齡,也不是現在這樣的老人。今晚的這個姑娘要比那個姑娘大兩三歲吧,從肌體來看,要比那個姑娘更像個女人。首先,最大的不同是她熟睡不醒。即使廟會的大鼓響徹雲霄,她也不會聽見。
側耳靜聽,後山仿佛送來一陣微弱的寒風。一股溫吞吞的氣息,透過姑娘微張的嘴唇向江口老人迎面撲來。深紅色帷幔映襯下的朦朧,甚而及至姑娘的口腔里。他想:這個姑娘的舌頭,可能不像那個姑娘的舌頭那樣濕潤而冰冷。老人又受到更強烈的誘惑。在這個「睡美人」之家,睡着的時候能讓人看到口腔里的舌頭的,這個姑娘得數第一個。與其說老人想將手指伸進她的口腔里摸摸她的舌頭,不如說仿佛有一股熱血沸騰的惡念在他心中躁動。
不過,這種惡念——伴隨着極其恐怖的殘酷的惡念——此刻並沒有在他腦際形成明確的形狀。所謂男性侵犯女性的極端罪惡究竟是什麼呢?比如與神戶的少婦和十四歲的娼妓所幹的事,在漫長的人生中,只是彈指一揮間,轉瞬即消逝得渺無蹤影。與妻子結婚、養育女兒們等等,表面上被認為是好事,但是在時間的長河裡,在漫長的歲月中,江口束縛了她們,掌握着女人們的人生,說不定連她們的性格都完全被扭曲了。毋寧說這是一件壞事。也許人世間的習慣與秩序,使他們的罪惡意識都麻木了。
躺在熟睡不醒的姑娘身邊,無疑也是一種罪惡吧。如果把姑娘殺掉,罪惡就更明朗化了。勒住姑娘的脖子、捂住她的嘴和鼻子使她窒息,似乎也不難。但是,小姑娘熟睡中張着嘴,露出了幼嫩的舌頭。江口老人如果把手指放在那上面,這舌頭可能會像嬰兒吸吮乳頭那樣卷得圓圓的吧。江口把手放在姑娘的鼻子下和下巴頦上,擋住了她的嘴。老人一放開手,姑娘的嘴唇又張開。睡着了,即使嘴唇微張也十分可愛。老人由此看到了姑娘的青春。
姑娘太年輕,反而使江口的惡念在心中搖盪。不過,悄悄到這個「睡美人」之家來的老人們,恐怕不只是為了寂寞地追悔流逝的青春年華,難道不是也有人為了忘卻一生中所作的惡而來嗎?介紹江口到這裡來的木賀老人,當然不會泄露其他客人的秘密。大概會員客人為數不多。而且可以推察到在世俗的意義上,這些老人們是成功者,而不是落伍者。然而,他們的成功是作惡之後獲得的,恐怕也有人是通過不斷地作惡才保住連續的成功。因此,他們不是心靈上的安泰者,毋寧說是恐懼者、徹底的失敗者。撫觸着昏睡不醒的年輕女人的肌膚,躺下來的時候,從心底里湧起的也許不僅僅是接近死亡的恐懼和對青春流逝的哀戚。也許還有人對自己昔日的背德感到悔恨,擁有一個成功者常有的家庭的不幸。老人中大概沒有人願意屈膝膜拜,企求亡魂,而寧願緊緊地摟住裸體美女,流淌冰冷的眼淚,哭得死去活來,或者放聲呼喚。然而,姑娘一點也不知道,也絕不會醒過來。老人們也就不會感到羞恥,或感到傷害了自尊心。這完全是自由的悔恨,自由的悲傷。這樣看來,「睡美人」不就像一具殭屍了嗎?而且是一具活着的肌體。姑娘年輕的肌體和芳香,可以給這些可憐的老人寬恕和安慰。
這些思緒如潮湧現的時候,江口老人靜靜地閉上了眼睛。至此的三個「睡美人」中,今夜這個年紀最小、未有絲毫衰萎的姑娘,忽然誘發了江口這樣一些思緒,這也有點奇妙。老人把姑娘緊緊地抱住。此前他避免接觸姑娘的任何地方。姑娘幾乎被老人整個兒摟在懷裡,力氣全被剝奪,毫無抵抗。她個子細長,纖弱得可憐。她雖然沉睡着,但大概能感受到江口的舉動,閉上了張着的嘴唇。突出的腰骨生硬地碰到了老人。
江口尋思:這個小姑娘將會輾轉度過怎樣的人生呢?就算沒有獲得所謂的成功和出人頭地,但究竟能不能安穩地度過一生?但願她今後在這家客棧里安慰和拯救這些老人所積下的功德,能使她日後獲得幸福。江口甚至想:說不定就像從前的神話傳說那樣,這個姑娘是一個什麼佛的化身呢。有的神話不是說妓女和妖女本是佛的化身嗎?
江口老人一邊溫柔地抓住姑娘的垂髮,一邊試圖懺悔自己過去的罪孽和背德,以求得心靈的平靜。可是浮現在心頭的卻是過去的女人們。使老人感到慶幸的是自己所想起的,並非與她們交往時間的長短、她們容貌的美醜、頭腦的聰明或笨拙、人品的好壞。比如神戶那個少婦,她曾說過:「啊,像死一般地睡着了,真的像死一般地睡着了。」他想起的是這樣的女人們。這些女人對江口的愛撫,有一種忘我的敏感反應和情不自禁的欣喜若狂。與其說這取決於女人的愛之深淺,不如說是由她們天生的肌體決定的。這個小姑娘不久之後成熟,將會是怎樣的呢?老人邊想邊用摟着姑娘後背的手撫摩她。但這種事無法預知。先前江口在這家躺在妖婦般的姑娘身旁,曾尋思道:在過去的六十七年間,自己觸摸到的人性的寬度有多寬,性的深度有多深呢?這種尋思使他感到自己的耄耋,但是今晚的小姑娘卻反而活生生地喚醒了老人過去的性生活,這真是奇妙。老人把嘴唇輕輕地貼在姑娘合閉的雙唇上。沒有任何味道,是乾澀的。似乎沒有味道反而更好。江口想:也許沒有機會與這個姑娘再次重逢了。當這個小姑娘的兩片嘴唇為性的體味濕潤而嚅動的時候,也許江口早就過世了。這也不必感到寂寞。老人把親吻姑娘雙唇的嘴唇移開,又吻姑娘的眉毛和眼睫毛。姑娘大概覺得發癢,她的臉稍微動了動,把額頭挨近老人的眼前。一直合着雙眼的江口,把眼睛閉得更緊了。
眼帘里浮現出撲朔迷離的幻影,復又消失。不久,這幻影隱約成形。好幾支金黃色的箭從近處飛過。箭頭帶着深紫色的風信子花,箭尾帶着各種色彩的蘭花,美極了。但是,箭飛得這樣快,花難道不會掉下來嗎?不掉下來,真是怪事呢。忐忑不安的思緒使江口老人睜開了眼睛。原來自己開始打盹兒了。
放在枕頭下面的安眠藥還沒有吃。看看藥旁邊的手錶,時針已指向十二點半。老人將兩片安眠藥放在手心上,今晚沒有遭到耄耋的厭世和寂寞的夢魘的侵襲,所以捨不得就這樣入睡。姑娘呼出安詳的氣息。人家給她服用了什麼,還是給她打了什麼針呢?毫無痛苦的樣子。安眠藥的量可能很多吧,也許是輕度的毒藥。江口想像她那樣深深地沉睡一次。他悄悄地離開被窩,從掛着深紅色天鵝絨帷幔的房間走到隔壁房間。他打算向這家那個女人索要與姑娘服用的同樣的藥,他按響了電鈴,鈴聲響個不停,使人感到這家裡里外外有一股寒氣。深更半夜讓這秘密之家的呼喚鈴聲總響個不停,江口也有點顧忌。這裡是溫暖地帶,冬日的敗葉還萎縮地殘留在樹枝上。儘管如此,庭院裡不時隱約傳來風掃落葉聲。今夜拍擊懸崖的海浪也很平靜。這種無人的寂靜,使人覺得這家宛如幽靈的宅邸,江口老人覺得肩膀冷得發抖。原來老人只穿了件浴衣式的睡衣就徑直走了出來。
回到密室,只見小姑娘雙頰通紅。電熱毯的溫度早已調低,大概是姑娘年輕的緣故吧。老人又貼近姑娘,暖和自己的冰涼。姑娘暖和地挺起胸脯,腳尖伸到榻榻米上。
「這樣會感冒的。」江口老人說,他感到了年齡莫大的差距。姑娘暖和的小身軀,恰好被整個摟在江口老人的懷裡。
翌日清晨,江口一邊由這家女人侍候着吃早飯,一邊說:
「昨天晚上,你沒有聽見呼喚的鈴聲響嗎?我很想服與姑娘同樣的藥,像她那樣沉睡。」
「那是禁止服用的藥。首先,對老人很危險。」
「我心臟很好,不用擔心。就算永遠睡下去,我也不懊悔。」
「您才來三次,就說這麼任性的話。」
「在這家裡可以說的最任性的話是什麼呢?」
女人用不快的目光看着江口老人,露出了一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