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第二章 · 2 線上閱讀
「還是沒有醒。」江口老人說着抓住姑娘的頭,搖晃了一下,姑娘覺得痛苦似的皺了皺眉頭,半翻過身子俯臥着。這樣一來,就把身子靠近老人這邊。姑娘伸出兩隻胳膊,右胳膊放在枕頭上,右臉頰壓在右手背上。這姿勢使得江口只看見這隻手的手指。眼睫毛下方有小指,食指從嘴唇下方露了出來。手一點點地張開。拇指藏在下巴頦下。稍稍向下的嘴唇的紅色與四隻手指的長指甲上的紅色,聚集在潔白的枕罩上。姑娘的左胳膊肘彎曲着,幾乎整個手背都收在江口的眼下。姑娘臉頰豐滿,可是手指卻很細長,這使老人聯想到她那雙腳也這樣修長。老人用腳掌去探摸姑娘的腳。姑娘左手也舒適地張開了五指。江口老人把一邊臉頰壓在姑娘這隻手背上。姑娘感受到它的分量,連肩膀都動了動。但是,她無力把手抽出來。老人的臉頰久久地壓在那上面,紋絲不動。姑娘的兩隻胳膊都伸了出來,肩膀也稍稍抬起,肩膀頂端出現了青春的圓潤鼓起。江口把毛毯往肩膀上拉,同時用掌心柔和地撫摩着勻圓的肩頭。嘴唇從指尖順着手背向胳膊移動。姑娘肩膀的芬芳、脖頸的芳香實在誘人。她的肩膀到背部本是緊縮着的,但很快就放鬆了。這體態把老人吸引住了。
此時,江口就是為了蒙受輕蔑和屈辱的老人們前來這裡,在這個被弄得昏睡不醒的女奴隸身上報仇的。就是要破壞這裡的戒律。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到這家來了。毋寧說,江口就是為了把姑娘弄醒,才用了粗暴的動作。然而,江口立即又被少女真正的象徵阻擋住了。
「啊!」他驚叫一聲,鬆開了手。他呼吸急促,心蹦蹦地跳動。與其說是突然停住了動作,莫如說受驚的成分更大些。老人閉上眼睛,使自己鎮靜下來。他與年輕人不同,要鎮靜下來並不困難。江口一邊輕輕地撫摩姑娘的秀髮,一邊睜開了眼睛。姑娘依然保持着俯臥的姿勢。如此青春妙齡,竟是個雛妓。她無疑是個娼妓,難道不是嗎?一想到這兒,猶如一場暴風雨過後,老人對姑娘的感情、老人對自己的感情,整個兒都發生了變化,再也恢復不了原樣。他毫不惋惜。對一個熟睡而毫無所知的女人,無論施展什麼伎倆,也不過是一種無聊罷了。但那突然襲來的驚愕究竟是什麼呢?
江口受了姑娘那妖婦般的姿色的誘惑,對她干出了錯誤的行為,然而,他轉念又想:到這裡來的老人們不都是帶着遠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可憐的愉悅、強烈的饑渴、深刻的悲哀嗎?就算這是老後的一種輕鬆的玩樂、一種簡便的返老還童,但在它的深層,恐怕還潛藏着一種追悔莫及的、焦躁也難以治癒的東西吧。所謂「成熟」的今夜的妖婦,依然還保留着處女之身,與其說是老人們自重和堅守誓約,不如說是確鑿無疑地象徵着他們淒涼的衰老。仿佛姑娘的純潔,反而映襯出老人們的醜陋。
姑娘墊在右臉頰下的手,可能變得麻木了,她把手舉到頭上,兩三次緩慢地彎曲或伸長手指,觸碰了江口正在撫弄頭髮的手。江口抓住了她的手。手有點涼,手指很柔軟。老人使勁抓住它,仿佛要把它攥壞似的。姑娘抬起左肩,翻了半邊身,舉起左胳膊在空中劃了劃,仿佛要摟住江口的脖頸,但是這隻胳膊軟弱無力,沒有纏住江口的脖子。姑娘的睡臉朝向江口,靠得太近,江口的老眼都看花了。眉毛畫得過於濃重,還有投下過黑陰影的假睫毛、眼帘和稍鼓的雙頰、修長的脖子,依然是第一眼看到她的那個印象——是個妖婦。乳房稍微下垂,卻十分豐滿,作為日本姑娘來說,乳暈顯得較大,而且鼓起。老人順着姑娘的脊梁骨一直摩挲到腳。腰部以下肌肉長得非常結實。上下身顯得不很協調,也許因為她是處女的緣故吧。
此時,江口老人已經能心平氣和地凝望姑娘的臉和脖頸了。姑娘的肌膚,與天鵝絨帷幔隱約映襯在她臉上的紅色顯得很協調。誠如這家女人所說,姑娘很「成熟」,儘管幾經老人的玩弄,但她還是個處女。這說明老人已衰頹,也表明姑娘讓人弄得昏睡得多麼深沉。這個妖婦般的姑娘,今後將會度過怎樣千變萬化的一生呢?江口驀地湧起一股類似天下父母心的憂思來。這也證明江口已經老了。姑娘肯定是為了錢才睡在這兒的。但是,對於付錢的老人們來說,能夠躺在這樣的姑娘身邊,無疑是享受一種非人世間的快樂。由於姑娘絕不會醒來,老年客人無須為自己的耄耋自卑羞愧,還可以展開追憶和幻想的翅膀,在女人的世界裡無比自由地翱翔吧。不惜付出比醒着的女人更高的價錢,其原因也在於此吧?熟睡不醒的姑娘不知道老人是誰,這也使老人感到放心。老人對姑娘的生活狀況和人品如何也一無所知。再說也沒有任何線索可以感知這些情況,就連姑娘平素穿什麼衣服也不知道。對老人們來說,恐怕這不只是使他們免去事後的煩惱這樣簡單的原因。其原因也許就像黑暗的無底深淵裡一束奇怪的亮光。
然而,江口老人不習慣與不說話的姑娘、不睜眼看人的姑娘,也就是根本不知道江口這個人是誰的姑娘交往,所以無法消除內心的空虛和不足。他想看看這個妖婦般的姑娘的眼睛,想聽她的聲音,聽她說話。對江口來說,只撫摩熟睡不醒的姑娘這種欲望不那麼強烈,毋寧說隨之而來的是可憐的思慮。不過,江口沒有想到姑娘是個處女,很是吃驚,從而取消了打破戒律的念頭,順從了老人們的常規慣例。雖然同樣是熟睡不醒,但今晚的姑娘確實比上次的姑娘更有生氣。姑娘的香味、觸摸的手感、翻身的動作,都給人一種確實的感覺。
與上次一樣,枕頭下面備有兩片安眠藥,是給江口服用的。但是,他今晚沒有早早就服用安眠藥睡覺,想多看姑娘幾眼。姑娘儘管睡熟了,卻經常動。一夜之間約莫翻身二三十回。她背向着老人,可是很快就把臉轉了回來,面對着老人。她用胳膊探摸江口老人。江口把手搭在姑娘一邊的膝上,把她拉過來。
「唔,不要。」姑娘仿佛發出了模糊的聲音。
「你醒了嗎。」老人以為姑娘醒了,更使勁地拽着她的膝蓋。姑娘的膝蓋毫無力氣,朝這邊彎曲。江口把手腕探入姑娘的脖頸後面,把她的頭稍抬了起來,試着搖晃了一下。
「啊,我去哪兒?」姑娘說。
「你醒了,醒醒吧。」
「不,不。」姑娘仿佛要躲開他的搖晃,把臉滑落在江口的肩膀上。姑娘的額頭觸到老人的脖頸,額發刺入他的鼻子。這是可怕的硬發。江口甚至覺得有點痛。芳香撲鼻,他把臉背過去。
「你幹嗎,討厭。」姑娘說。
「什麼也沒幹呀。」老人回答。原來姑娘是在說夢話。是她睡夢中強烈地感覺到江口的動作呢,還是她夢見其他老人在另外的夜裡的惡作劇?總之,就算夢話前後不連貫地斷斷續續,但是江口好歹能與姑娘對話,這使他心情激動。說不定清晨時分還可以把她叫醒。不過現在老人只是在跟她搭話,誰知道姑娘在睡夢中聽不聽得見。老人不如用動作去刺激她,那樣更能讓她說夢話吧?江口也曾想狠狠揍姑娘一頓,或掐她一把試試,最後急不可耐地把她摟了過來。姑娘既沒有反抗,也沒有作聲。她準會感到喘不過氣來。那香甜的呼吸吹到老人的臉上。倒是老人氣喘吁吁的。任人擺布的姑娘再次引誘着江口。從明天起,如果姑娘知道自己已經不是處女,會多麼悲傷啊。她的人生不知會發生怎樣的變化。不管未來會怎樣,總之,直到明兒天亮以前,姑娘一切都是不知道的。
「媽媽。」姑娘仿佛在低聲呼喚。
「哎呀,哎呀,你走了?原諒我,寬恕我……」
「你做的什麼夢?是夢,是夢呀。」姑娘的夢話使老人把她摟得更緊,試圖讓她從夢中醒過來。姑娘呼喚母親的聲音里包含的悲切,滲入了江口的心中。姑娘的乳房緊緊地壓在老人的胸脯上。姑娘揮動着胳膊,是不是在夢中誤把江口當作媽媽來擁抱呢?不,即使她被人弄得昏睡不醒,即使她是個處女,但她終究是個不折不扣的妖婦。江口老人這六十七年的人生中,還未曾如此全身心地擁抱過年輕的妖婦。如果說有妖艷的神話,那麼她就是神話中的姑娘吧。
她不是妖婦,而像是被妖術附身的姑娘,因此是個「活着昏睡」的人。就是說,雖然讓她的心昏睡了,但是作為女人的肉體反而更清醒了。變成一個沒有人心只有女人軀體的人。正像這家女人所說的「成熟」,作為老人們的對象,是很成熟了吧。
江口把緊緊抱住姑娘的胳膊放鬆,變得柔和些了。姑娘裸露的胳膊,也重新變成擁抱江口的姿態,這時姑娘真的是溫柔地擁抱江口了。老人紋絲不動,平靜地閉上了眼睛,陶醉在一派溫情之中。幾乎處於一種無憂無慮的恍惚狀態。他仿佛領悟到了到這家來的老人們的樂趣和幸福的感受。對於老人們來說,這裡有的不全是耄耋之年的悲哀、醜陋和淒涼,難道不是還充滿青春活力的恩澤嗎?對一個完全衰老的男人來說,還有什麼時刻比得上被一個年輕姑娘全身心擁抱着更忘我呢?然而,老人們為此玩弄了一個被人弄得昏睡不醒的犧牲品——姑娘,他們覺得無罪又心安理得嗎?或者是這種潛藏的罪惡意識,反而平添了他們的樂趣?處於忘我狀態的江口老人,似乎也忘卻了姑娘是個犧牲品,他用腳去探索姑娘的腳趾。因為只有那裡他還沒有觸及。姑娘的腳趾細長,而且優美地動着。腳趾的各個關節時而彎曲收縮,時而伸直張開,活像手指的動作,也只有那裡才是這個姑娘作為一個魅惑的女人,傳遞給江口的最強烈的引誘。熟睡着的姑娘竟能用她的腳趾,表達出她那枕邊的竊竊私語。但是,老人只把姑娘腳趾的動作當作稚嫩不穩卻很嬌媚的音樂來聽,久久地跟蹤追尋着這種音樂。
江口覺得,姑娘似乎是在做夢,又像是把那個夢做完了。說不定不是在做夢,而是隨着老人狠勁觸動她,她就用夢話來進行對話,進行抗議,從而形成一種習慣吧。即使不說話,姑娘在熟睡中也能用身體與老人進行洋溢着嬌媚的對話。哪怕是不協調的夢話也沒關係,聽聽聲音也就足矣,這種願望糾纏住江口,大概是江口還沒有完全適應這家的秘密吧。江口老人感到困惑的是不知說什麼,或按哪個部位,姑娘才會用夢話來回答。
「不再做夢了嗎?夢見媽媽上哪兒去了是嗎?」江口說着順着姑娘脊梁骨上的那道溝摩挲下去。姑娘聳聳肩膀,又趴着入睡了。看來這是姑娘喜歡的睡姿。臉還是朝向江口,右手輕輕地抱着枕頭的一端,左胳膊搭在老人臉上。但是姑娘什麼也沒有說。柔和的鼻息暖融融地拂面而來。只有搭在江口臉上的這隻胳膊在尋求安定的位置似的動了動,老人用雙手將姑娘的胳膊放在自己眼睛上方。姑娘長長的指甲尖輕輕扎了一下江口的耳垂,纖細的手腕在江口右眼帘的上方彎曲着耷拉下來,蓋住了江口的眼帘。老人希望她的胳膊就這樣放下去,於是按住姑娘放在自己雙眼上方的手。姑娘肌膚的芳香滲進眼珠,又給江口帶來新鮮而豐富的幻想。眼前浮現出諸如適逢時宜的季節,大和古寺的高牆下,兩三朵寒牡丹迎着小陽春的陽光開放,詩仙堂檐廊邊的庭院裡綻滿了白色的山茶花,時值春天,有奈良的馬醉木花、紫藤花,還有椿寺里怒放的散瓣山茶花。
「對了!」這些花勾起江口對三個已婚女兒的回憶。他曾帶過三個或其中一個女兒去旅行賞花。如今已為人妻、為人母的女兒們也許記不清了,可是江口卻記得很清楚,不時想起並對妻子談起關於花的往事。做母親的在女兒出嫁後,似乎並不像做父親的那樣感到與女兒分別了,事實上她們母女之間還不斷有親密的交往,因此不太把與結婚前的女兒一起去旅行賞花之類的事放在心上。再說,有時去旅行賞花,做母親的也沒有跟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