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第三章 漫遊 · 7 線上閱讀
我走了整整一天,晚上天黑的時候上到了金頂。這是我的一個很大的勝利,我開始從大學時代的低潮走出來,一夜之間,我的性格變得開朗了,同時,就是這一夜之間,我的字體也變了,這是令我十分奇怪的一件事。我工作之後,我的字體沿襲了大學時代的瘦、軟、猶豫,看起來十分難看,但我下山後,中間沒有經過任何過渡,一寫出來就遒勁、挺拔,一去猥瑣之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認識和不認識我的人都說我的字像出自男性之手。
(當然,十年過去,我再沒有力氣和勇氣重複當年的旅途,我的字體也漸漸失去了某種氣質。)
以上的事情我已經說過多次,它們都是事實,但是中間還有一些重要的人我還沒有提到。讓我從頭再來。
我到成都火車站打聽開往峨眉縣的旅遊列車,別人告訴我,因為天氣轉冷,這趟列車已經停開了。我不甘心,又打聽到有慢車同樣可到峨眉縣,於是我便上了慢車。
開車大概個把小時後,我發現隔了過道的同一排座位上一個年輕的男孩翻出了一本書在看。他在三人座位最靠走道的一側,他的右邊是另外兩個人,陽光照進他的右邊,他正好是一道陰影。我突然看到他看的書是詩,這使我有一種親人久別重逢的感覺,我在想象中撥開陌生的人群,朝我熟悉的身影走去,我問他,讀的是誰的詩?他說是萊蒙托夫。
這是一個熟悉的名字,就像《國際歌》的旋律一樣,一經說出,立即連空氣都充滿了同志般的微笑。
讀詩的男孩使我信任,我告訴他我是如何一個人來到這裡,又將一個人到哪裡去。
讀詩的男孩毫不辜負我,他馬上叫起來,哎呀!他說,我們早點兒認識就好了,我剛剛休完假,假期已經用光了,不然我一定陪你上峨眉山。
他說他是峨眉縣境內一家國家兵工廠的工人,工資和假期都很多,只是工廠保密,叫什麼三七一或六五九,他鄭重地寫在我的本子上,我沒能記住這組數字,他說他姓李,叫李華榮,是不是這個名字我沒有太大的把握。一問年齡,他才二十歲,這太讓我高興了,年輕的男孩總是比上了年紀的男人更富有詩意,除了他的年齡,還有他的面容,紅唇皓齒,像花朵一樣,濃密的黑髮,讓人想起「蓬勃」、「茁壯」這樣的好詞。
這是我漫漫長途的一道陽光,明媚、坦蕩,像火車的節奏一樣,把遙遠而美好的東西送到你的腳下。在我的一生中,這樣的好男孩我遇到的太少了。我能想起來的,連這小李在內,一共只有兩個。
紅唇男孩。
寫到這裡我忽然想起來,那另一個紅唇男孩竟也姓李,也叫李華榮,現在我有些懷疑前面那個李華榮名字的真實性,有可能我把後面這個男孩的名字提前想出來了,讓我再想一下,確實,這兩個男孩都姓李,他們甚至長得很像。
他們是上帝派來的嗎?
他們是同一個人嗎?
他們中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影子嗎?
讓我插進第二個男孩的故事,這個故事比峨眉男孩的故事還要簡單,但他的確是我在一段灰暗日子裡的一道光亮。
那是我漫遊大西南之後的許多年,大概六七年吧,那時候我已經三十歲了,剛剛經歷了一次十分投入又十分失敗的戀愛,這在下面我將要說到,總之失戀使我身心俱傷,我看上去十分蒼老疲憊,為了拯救自己,我再次獨自出來旅遊。我先到北京,後到上海,我毫無目的地在這兩座城市中亂竄,找我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瞎聊天。
那天我去浦東找陳村,我在電話里問清楚了樓號門牌,結果卻在一片相同的樓群里迷了路,正要找人打聽的時候迎面來了一個紅唇男孩。他驚訝地說:原來陳村就住在我們這一帶呀!他接過我手頭的地址說:我領你去找。我在上海的日子裡,紅唇男孩常常來看我,他給我打電話,只要我不出門他就來陪我,有時我出門不認路,他就趕過來為我領路,我要上街買衣服他也來領我去,他叫我「林姐」,跟那個峨眉男孩的叫法一模一樣。上海這個紅唇男孩是大學三年級學生,也是二十歲。他說他喜歡寫小說,以後要將他的小說寄給我看。
後來我回N城去了,沒有收到他寄來的小說,他像一道陰影一樣消失了。
讓我們再回到峨眉山。
二十歲的男孩因為假期已滿不能送我上山,但他決定把我送到山腳。
到了峨眉縣,男孩幫我找地方安頓下來。晚飯後他從家裡帶來了他姐姐的一件毛衣和一件毛背心,即使是山下,也已經秋意很深了,他還找來了幾個跟他同樣大的男孩跟我談詩。第二天一早他又很負責地來叫醒我,陪我坐了一個多小時的汽車到山腳,下了車,他四處看看,覺得不放心,又陪我走了幾里地,直到他看到了兩男兩女的一夥遊人,問清楚人家是兩對新婚旅遊的夫婦,又將我托給人家關照,懂事的男孩才放心下山。
好男孩今又在何方?
願上帝格外寵愛他,給他一個最好的女孩,讓他過最好的日子。
從此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下山後我按照約定就地將他姐姐的衣服寄到他的秘密工廠,在縣裡住了一夜,第二天就離開了。我一直等他到N城來,至今沒有等到。
我跟着兩對蜜月夫妻上山,我發現他們步履輕盈、行動敏捷,一問才知道他們是地質隊的,這使我大驚失色,我想我最好還是重新搭伴,但我前瞻後顧,總沒看到有合適的團伙,這團伙要有男有女,人數不多不少,若只一對夫妻,自然不能厚顏無恥地擠進去。
我便跟着這兩對地質隊員,以最快的速度一天爬上了金頂。他們都是好心人,拉遠了就等我一下,在洗象池他們還替我拍照,這照片在幾個月後如數寄到我手裡,還是放大的。
我們在夜色濃重的金頂發着抖摸到了氣象站的房子,那裡有棉大衣、爐火和熱水,管房子的人說,你們有沒有夫妻,可以住在一起的。兩個新娘紛紛說:不消了,不消了,她一個人會害怕,我們三個人住在一起好了。
一個接一個地燙腳,又摸着黑手拉手去上廁所,然後上床,被子像鐵一樣又冷又硬,把租來的棉大衣壓上還全身發冷,像在南極一樣。
第二天沒有太陽,陰沉沉霧蒙蒙的,我站在懸崖邊的鐵鏈旁邊留了一個影,是山上的攝影服務社照的,這是我在金頂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畫面上瀰漫着濃濃的霧,我穿着一件深色衣服,一隻手插在褲兜里,另一隻手緊緊抓着黑色的鐵鏈。
這是一張奇特的照片,我把它放大,加印了好幾張,它是我生命中到達的一個頂峰。
從成都到貴陽,印象最深的是一頭剖成兩半的豬。在半夜的時候,從窗口爬上來一群農民,他們把半邊開了膛的豬擱在座位前的小茶几上,這頭豬有半隻嘴,一隻耳朵,一隻緊閉着的眼,半邊身體和一條完整的尾巴,它頭朝車窗平放着,像一具全身赤裸的屍體。死豬頭正好對着我,血的腥氣和生肉的氣味不可抵擋地罩着我,使我感到又恐怖又噁心。我既沒有辦法弄開這頭豬,又不可能離開這個位置,過道里已經滿是人,我的座位靠背上也被一個老女人坐上了,她的屁股正好頂着我的頭,空氣十分污濁,令人要暈過去。
這一夜像一個真正的噩夢,扛着半頭豬上車的農民們甚至帶着殺豬刀,在黑暗中,快速行駛的列車呼嘯着,雪亮刺眼的刀刃閃閃發光。有一個抽煙的人把燃着的火柴捅到豬皮上,發出一陣焦煳的氣味。
一切都令人不安。
這種不安一直延續到了貴陽街頭,我發現街上的行人出奇的少,少得根本不像一個省會,同時每個行人都行色匆匆,像是急着辦什麼事,我站在街邊看了好一會兒,沒有發現一個閒聊的人。
我糊糊塗塗地感到餓了,找到一家半開半閉的鋪面,竟說不營業,一直找到第三家,才吃上一碗麵。我想起來打聽此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店主說,正在流行一種病,這種病介於霍亂與鼠疫之間,嚇得大家都不敢上街。
我大驚。
我想我必須趕快逃跑,我體質弱,又經過了長途跋涉,一旦染上這種怪病,必死無疑。
於是我立馬又回到火車站售票廳,室內亂紛紛的,聽到有人說開往都勻方向的列車封掉了,有說不開了的,有說只准上不准下的,有說上下都不準的,還有一個人說,就像電影《卡桑德拉大橋》那樣,全封閉,不開窗,從這邊發車,經過都勻不停,直達終點,但會不會像《卡桑德拉大橋》那樣,在某一個秘密的地方被炸掉,那很難說。
眾說紛紜。
但我已經弄明白,關鍵的地方是都勻,那是這種怪病的發源地,也是病人最多最嚴重的地方。
但都勻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它對我是一個不相干的地方。只有當我看了地圖之後,才發現,都勻是我去往柳州的必經之路,我準備從柳州返回N城的,這樣我不得不改變我的計劃了。
我從隨身帶的袖珍交通冊上重新選擇了我的路線,我決定往都勻相反的方向走,到六盤水,然後坐汽車到雲南境內的文山地區,再從富寧到百色,回N城。
這個決定改變了我的正常路線,我隱隱有些興奮,我想這也許是一個神秘的改變,奇異的事情就要來臨了,它們將沿着這條意外的線路芬芳地逸出,如同一些花朵,沿着這意外的枝條,漸次綻開。
到六盤水的時間是夜晚,我恍惚走出車站,出站口空無一人,我奇怪怎麼會沒有人從這裡出站,剛才跟我擦肩而過的那些人此刻都到哪裡去了呢?我回過頭去看他們,我看到四處一片寂靜,火車在瞬間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車站的燈奇怪地發出一種介於青黃與棕綠之間的光,像文物的色澤一樣,就像陳年的光散落到了這個地方,陳舊、陰柔、慵懶、恍恍惚惚。車站裡的窗口能看見一些人影,但這些人木然不動,既像一些人形道具,又像一些平面上的影像,我竭力想要看到他們的背後,但我總是看不到。
檢票口沒有人,只有一盞散發着青黃光線的燈,我看見自己的影子在這層神秘的燈光下拖着奇怪而長的陰影。
我步履輕盈,有一種浮動感,我肩上挎着的背包似乎也有了浮動感,我被一股氣流所裹挾,恍惚之中就來到了車站前的空地上。
有一輛卡車停在那裡,車門敞開着。我看見開車的人戴着一隻像燈光那種青黃色的口罩,他轉向我,把口罩摘下,我一下子認出了他,我說:原來是你啊!
他說:是我。
他是我多年前一個老同學,他的面容使我感到十分親切和安全,但我無論如何也叫不出他的名字,在以後的日子裡,我也仍然叫不出他的名字,常常是在我睡覺的時候,他的名字浮到了我的眼前,但我一旦醒來,他的名字就沉下去了,有時候我很有把握地要喊出他的名字了,但我一開口,他的名字隨即消遁。
我只好叫他「你」,在我的敘述中,叫他開車人。
開車人說:你上來吧。我問:你怎麼會在這裡呢?他詭秘一笑,說:我知道你要來,我已經等了有一會兒。我問:你要到哪裡去呢?他說:你不是要去文山嗎?我正是要去那裡。我看到他的卡車後廂用厚厚的帆布篷嚴嚴實實地罩着,他說裡面裝的是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