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十五章 · 2 線上閱讀
她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嫁給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男人,在一間紙板房裡和他度過生命中的初·夜,牆壁上貼着白人雜誌紙當牆紙。第一個晚上,她拒絕讓丈夫碰她——久雄是那樣一個骯髒的男人,他的手那麼粗糙,而且窮得叮噹響。他花了幾個小時向富士子道歉,詳細解釋他經濟上的窘迫,求她和他一起奮鬥,說明他的才能和優點——他有抱負、勤勞、不賭博、不酗酒、沒有不良習慣,並且節儉,只是時局艱難,他需要有個人陪在他身邊。他能理解她現在並不愛他,他說,但他願意用時間向她證明自己,如果她肯耐心一點兒的話。「別跟我說話。」她當時回答。
那天夜裡,他睡在椅子上,富士子徹夜未眠,琢磨着有什麼辦法能擺脫現在的處境。她沒有足夠的錢買回程票,而且,她心裡也十分清楚,她不能再回日本的那個家了——她父母把她賣了,並付了一定的佣金給那個騙她的媒人,他信誓旦旦地說久雄這些年在美國已經攢下了豐厚的財富。她就這麼醒着,越想越氣;天近拂曉,她開始覺得自己都想殺人了。
早晨,久雄站在床前問富士子睡得好不好。「我不會和你說話的。」她答道,「我要寫信回家,讓他們寄錢過來,一收到錢我就回去。」
「我們一起節儉一些,」久雄懇求道,「我們可以一起回去,如果那是你想要的。我們可以——」
「那你山上那十二英畝土地呢?」富士子憤怒地說道,「媒人還帶我去看了——桃樹、柿子、垂柳、岩石花園。那些都不是真的。」
「是的,都不是真的。」久雄承認,「我沒有錢——這是真的。我是個窮人,一天到晩累得像狗一樣。媒人騙了你,我很抱歉,但是——」
「請不要和我說話,」富士子說道,「我不想嫁給你。
她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去習慣和他一起睡。當她那麼做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也學會了愛他,如果可以用愛這個詞的話。當她睡在他的臂彎里時,她發現愛並不是當自己還是個吳市小女孩時想象的那回事兒,也不像她少女時代所認為的那麼激動人心,而是要實際得多。處女膜破裂的時候,富士子哭了,部分是因為她獻出自己的處女貞潔滿足了久雄的需要,這並不是她所希望的情況。但她現在結婚了,他是個可靠的男人,她的心慢慢地靠近了他。他們已經同甘共苦了,而他一次也沒有抱怨過。
此時,她站在那裡,手裡捏着這封信——一個白人男孩寫給她女兒的信,關於他們在香杉樹洞裡的愛情,關於他的孤獨,痛苦以及對她的強烈思念,並叮囑她回信的時候寫上假地址——「用『山下肯尼』這個名字。」他寫道。她不知道她女兒是否愛這個男孩,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什麼是愛。現在,她明白初枝為什麼那麼沉悶不樂了——比她其他的幾個女兒都更沉默和沮喪——從她們離開聖佩佐島的那天開始。每個人都不快樂,初枝利用了這一點,大家共同的不快樂給了她這個方便,只是她還是比任何人都更沉悶一些;她無精打采,幹家務活的時候也呆呆愣愣的,仿佛沉浸在某種悲痛之中。她思念父親,問到的時候她這麼說;她思念聖佩佐島。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思念那個白人男孩,她的秘密情人。她的欺騙深深地刺痛了富士子,面對如此的背叛,她感覺到了一個母親的憤怒。這種憤怒和自從轟炸珍珠港事件以來在她心中日甚一日的憂傷摻雜在一起;這是富士子成人生活中鮮少的一次令她感到悲痛難忍的時刻。
她提醒自己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要失態。剛到美國的日子裡,她忘了這些,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她重新發現自己從吳市的祖母那裡繼承的這一品德彌足珍貴。她祖母稱之為Giri [3] ——很難準確地翻譯成英語——它的意思是以一種堅忍的態度、安靜地做自己該做的事。富士子重又坐下,讓自己內心慢慢恢復平靜,面對初枝時必須心平氣和。她深深吸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3] 日本語,意為「義理」。
好吧,她心想,等初枝從營地閒晃蕩回來,她要和這丫頭好好談談。她要了結這件事。
晚飯前三小時,一群來自聖佩佐島的小伙子來敲她家的門。他們帶着工具和一些邊角木料,說是準備為今田家做一些必需的家什:擱物架、五斗櫃、椅子。她認得他們都是島上人家的兒子們——田中家的、福助家的、松井家的、宮本家的。她對他們回答說是的,那些東西她都會用到,於是小伙子們便在營房的背風處忙碌了起來,測量、切割、開鋸,風一直吹着。宮本天道走進屋內,將支架釘上,富士子抱着雙臂坐在小床上,身後放着那個白人男孩寄來的信。「營區廚房邊上有一些不用的鐵片,」宮本天道對她說道,「我們可以用那個來堵地板上的節孔——比油氈紙好。」
「油氈紙容易被撕破。」天道用英語說的。富士子也用英語回答道:「而且不隔冷。」
天道點點頭,繼續干手頭的活兒,錘子敲得力道均勻。「你家人怎麼樣?」富士子問道,「你母親?你父親?家裡的每個人都好吧?」
「我父親病了,」天道答道,「集中營的食物對他的胃很不好。」他停下來從口袋裡取出另一枚釘子。「你呢?」他問道,「今田家的太太小姐們都怎麼樣?」
「一個個都髒兮兮的,」富士子答道,「灰土都吃進肚子裡了。」
這時初枝從門口進來,從脖子上扯下圍巾,她的臉頰被凍得紅紅的。她甩開頭髮的時候,宮本天道停下手裡的活兒,盯着她看了一會兒。「你好,」他說道,「見到你很高興。」
初枝又甩了甩頭髮,然後嫻熟地一把將它們握在手裡,梳理着它們,然後將手插進大衣口袋,在母親身邊坐下。「你好。」她回應道,卻沒有說別的。
他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宮本天道繼續幹活兒。他跪坐在小腿上,背對着她們,認真地敲着手裡的釘錘。另一個木匠抱着一堆新鋸好的松木板從門口進來。宮本天道將它們——放在支架上,用水準儀測量着。「是直的,」他宣布,「應該能用。很抱歉,我們的手藝只能做成這樣了。」
「它們很好,」富士子說道,「你們真是太好了。謝謝。」
「我們還會給你們做六把椅子,」天道說道,看着初枝,「還要做兩個五斗櫃和一張吃飯的桌子。我們過幾天就給你們送過來。一做好就送過來。」
「謝謝你們,」富士子說道,「你們真是太好了。」
「我們很樂意為你們效勞,」宮本天道說道,「一點兒也不麻煩。」
依然握着釘錘的他沖初枝微笑了一下,她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膝蓋。他將釘錘插進褲子上的一個布搭扣里,然後拾起他的水準儀和量尺。「再見,今田太太。」他說道,「再見,初枝。見到你真高興。」
「再次謝謝你,」富士子說道,「真是多虧了你們幫忙。」
門關上之後,她將手伸向身後,拿出信來遞給初枝。「這個,」她甩了初枝一巴掌,「是你的信。我都不知道你原來這麼會騙人。我不明白初枝。」
她本來是計劃和她好好談談的,但是她突然明白痛苦的力量可能會讓她說出一些非她本意的話。「你不能再給這個男孩寫信或是收他的信了。」她站在門口嚴厲地說道。
初枝坐在那裡,手裡拿着那封信,眼中充盈着淚水。「對不起,」她說道,「請你原諒我,媽媽。我欺騙了你,我一直都知道。」
「不只是欺騙了我,」富士子用日語說道,「女兒,你也欺騙了自己。」
然後富士子頂着風出門。她走到郵局告訴那裡的職員,寄給今田家的信都不用投遞。從現在開始,她會自己過來取。那些信只能交給她本人
那天下午,她坐在食堂,寫信給那個叫伊什爾·錢伯斯的男孩的父母。她將樹林裡那棵空心樹,以及伊什梅爾和初枝這麼多年瞞天過海的事都告訴了他們。她將他們的兒子寫給她女兒的信的內容也告訴了他們。她的女兒,她說,不會回信的,現在不會,將來也絕對不會。他們之間的一切都結束了,她為自己女兒的行為表示抱歉:她希望那個男孩能用一種新的眼光來看待未來,不要再去想初枝。她寫道,她理解他們都只是孩子;她知道孩子總難免犯傻。但這兩個年輕人都犯了錯,並應該認識到這個錯誤,檢視自己的靈魂,拷問自己的良知。發現自己被另一個人所吸引並沒有錯,她寫道,相信那就是愛也沒有錯。不光彩之處在於向家人隱瞞這種感情。她希望伊什梅爾的父母能理解她的立場。她不希望她女兒和他們的兒子之間繼續有任何聯繫。她已經向她女兒清楚地表達了她的意思,要求以後她不要再給那個男孩寫信,也不要收他的信。她最後加上一句,說她很敬重錢伯斯家,很看重《聖佩佐評論報》。祝他們一切都好。
她將信折好,在裝進信封之前,先給初枝看了一下。那姑娘左手撐着左腮,細細地看了兩遍。看完之後,她緊攥着它放在膝頭,目光空洞地看着她母親。她臉上的表情奇怪地看不出任何情緒;那樣子仿佛一個內心疲憊已極的人,疲憊到已經失去了感覺。富士子明白,在離開聖佩佐島以來的三個星期里,她長大了。她的女兒突然間長大了,長成了一個女人,一個內心疲憊的女人。她女兒突然變得堅強了。
「這封信你沒必要寄出去,」她對富士子說道,「我已經不打算再給他寫信了。在來這兒的路上,在火車上,我能想到的就只有伊什梅爾·錢伯斯,以及我是否應該給他寫信。我是否還愛他。」
「愛,」富士子打斷她,「你還不懂得愛。你——」
「我十八歲了,」初枝答道,「夠大了。不要再把我當作小女孩。你必須明白:我已經長大了。」
富士子小心地取下眼鏡,習慣性地擦了擦眼睛。「在火車上。」她說道,「那你的結論呢?」
「開始什麼結論也沒有,」初枝說道,「我想不出個頭緒。腦子坐事情太多了,媽媽。而且我難過得沒法思考。」
「那現在呢?」富士子說道,「你現在是怎麼想的?」
「我和他已經結束了。」初枝說道,「我們從小就在一起,我們在海灘上玩,後來慢慢產生了更深厚的感情。但他不是適合我的丈夫,媽媽。我一直都知道。無論何時我們在一起,總仿佛有什麼地方不對。我一直都知道,打心底里知道,那是錯誤的,我心裡有這種感覺——感覺我既愛他,同時又不能愛他——我一直都很困惑,這種困惑從剛開始的時候就存在,每一天都存在。他是個好人,媽媽,你了解他的家庭,他真的是個好人。但這並不重要,是不是?我想告訴他一切都結束了,媽媽,但是我那時就要離開了……一切都那麼迷茫,我沒法把話說出來,而且,我並不真的清楚我的感覺。我很疑惑。有太多事情要考慮了。我需要將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
「那麼,現在想清楚了嗎,初枝?一切都清楚了嗎?」
女孩沉默了片刻。她用手捋了一下頭髮,任由髮絲從指間落下,然後換另一隻手。「清楚了。」她說道,「我必須告訴他。我必須結束那一切。」
富士子從女兒膝頭拿起信,從中間將它一撕兩半。「信你自己寫吧,」她用日語說道,「告訴他所有的真相。讓這一切成為過去。告訴他實情,然後過你的日子。忘了那個白人男孩。」
早上,壽美子被叮囑千萬不要將這段插曲泄露出去。她向母親保證一定不說出去。富士子拿着初枝的信到了郵局,買好了郵票。她舔了舔信封封口,親自將信封上,然後,出於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純粹是一種隨性的想法——她將郵票倒貼在信封上,然後將信投入了郵筒。
宮本天道送五斗櫃來的時候,富士子請他喝杯茶再走,而他一坐就坐了兩個多小時;第二天晚上送飯桌來的時候也是;第三天晚上送椅子來時又是。到了第四天晚上,他來到她們門前,帽子捏在手裡,問初枝是否願意和他一起趁着星光去外面走走。這一次,初枝拒絕了,此後的三個星期都沒再和他說話,不過,她也知道他文雅、英俊,是草莓農夫家的好小伙,畢竟,她不能這麼為伊什梅爾·錢伯斯傷心一輩子。幾個月後,當伊什梅爾化為她心中永遠的痛,漸漸被埋藏在生活瑣事之下時,她在食堂和宮本天道說話了,並坐在他旁邊吃午飯。她欣賞他用餐時無可挑剔的儀態和他那親切和煦的微笑。他溫柔地和她說話,問及她的夢想,當她說她想在島上擁有一個草莓農場時,他說他也有一模一樣的夢想,並告訴她他家的七英畝地很快將轉入他的名下。等戰爭結束了,他打算回到聖佩佐島的家中種草莓。
當她第一次親吻他的時候,她感覺到悲傷的利爪比以往更緊地攫住了她,他的嘴唇和伊什梅爾的是那麼不一樣。他身上散發着泥土的味道,他身體的力量遠勝於她。她發現她在他雙臂的擁抱中動彈不得,不由得氣喘吁吁地掙扎。「你要溫柔一些。」她輕輕地說道。「我儘量。」天道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