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十一章 · 1 線上閱讀

中午休庭之後,宮本天道和過去的七十七天一樣,在他的囚室里吃了午飯。這間囚室是法院地下室的兩間囚室中的一間,沒有鐵柵也沒有窗戶。囚室的大小可以容下一張作為剩餘軍用物資的矮腳行軍床、一個馬桶、一個盥洗池和一個床頭櫃。在水泥地面的一角有個排水孔,門上開了一個一英尺見方的鐵柵小窗。除此之外便沒有任何可以透光的開口或縫隙。一個光禿禿的燈泡吊在頭頂,天道可以把它在燈泡座上旋進旋出來控制開關。但是不到一個星期,他就發現自己更喜歡待在黑暗中,他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光禿禿的燈泡滅掉的時候,他更少因為牢房四面封閉的牆壁而感到煩惱,也更少意識到自己身陷囹圄的處境。

天道坐在床沿,午飯就擱在他面前的床頭柜上。一個花生醬加果子凍三明治、兩根胡蘿蔔條、一坨酸橙泥、一馬口鐵杯的牛奶,用一個自助餐盤裝着。此時此刻,他的燈泡亮着。他把它旋進去是為了看清楚自己吃的是什麼,同時也好用刮鬍子用的小鏡子看看自己的臉。他的妻子說他看上去像東條英機手下的日本兵。他想知道是不是的確如此。

他把盤子放在膝蓋前面,坐在那裡看着自己在手中的小鏡子裡的模樣。他能夠看見他的臉曾經是一個男孩的臉,在這之上又蒙上了一張戰爭年代的臉——他看到這張臉時已經不再驚詫,儘管當初它曾經令他十分震驚。他從戰場回到家中,在自己的眼中看到了一種他在所認識的其他士兵眼中曾見過的混沌而空虛的眼神。他們看東西的時候目光游移,仿佛是透過當下世界的狀態看到一個已經永久地離他們遠去的世界,似乎這個世界比當下的世界更加近在眼前。許多往事都以這樣的形式印刻在天道的記憶中。在他日常生活的表面之下,他過着一種仿佛在水下的日子。他記得在樹木繁茂的山坡上,一個堅固的蜂巢下面,有一個士兵頭盔,頭盔下面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小伙子,他的腹股溝被直接射穿了。當天道從一側接近他的時候,小伙子死盯着他,牙齒一邊打戰一邊顫抖着說着德語。然後,小伙子恐懼地挪動着手想去拿槍,天道近距離地對着他的心臟又補了一槍。但是這個小伙子仍舊不肯死去,他躺在兩棵樹之間,而天道站在五英尺之外,端着步槍,一動不動。小伙子雙手捂着自己的胸·部,努力地從地上抬起頭來,使勁地喘着,吸着午後熾熱的空氣。然後他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天道知道他是在乞求、哀告,他是想叫這個置他於死地的美國人救救他——他除了向他求救之外沒有選擇,周圍沒有其他人。一切都沒用了,小伙子不再說話,他胸·部抽搐了幾下,血從他的嘴裡冒出來,順着面頰流下。天道拿着步槍走上前去,右膝跪地蹲在德國小伙子旁邊,他的手搭在天道的靴子上,閉上眼睛,斷了氣。最後一絲氣息在他嘴裡停留了一會兒,天道看着,直到它散去。早餐的氣味很快從這個德國小伙子的內臟中飄散出來。

天道坐在自己的囚室中,端詳着自己在鏡中的模樣。這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情。他的臉因為當兵的經歷而發生了變化,從外表看去,仿佛這個人內心被一團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他心中的確存在這種感覺。這麼多年以後,他回想起那個臨死的德國小伙子躺在山坡上的樣子,心臟還是會像當年一樣怦怦直跳。他當時坐在樹下,用一個行軍水壺喝着水,耳朵里嗡嗡直響,雙腿不住地發抖。他怎麼跟聖佩佐的人們描述自已當時那種周身寒冷的感覺呢?世界是不真實的,它如此令人煩惱,使他無法集中精力回憶起那個小伙子的模樣,一團蒼蠅在他驚愕的臉龐上盤旋,一攤血從他的襯衫裡面流出,滲入土地之中,散發出一股腥氣,東面的山坡上傳來槍炮聲——他離開了那片戰場,但是那片戰場在他心中留下的陰影卻始終不肯離去。在那之後他還殺過更多的人,確切地說是三個,後來比第一次要容易些,但那終歸是殺人。所以,怎麼向人們解釋他的臉呢?他漠然地坐在囚室中,過了一會兒,他對自己的臉開始變得客觀起來,然後他便看到了初枝所看到的模樣。他的本意是想向陪審員們表現自己的無辜,他想讓他們看到他的靈魂處在糾結之中,他坐得筆直,希望他極力表現出的鎮靜能夠反映出他內心的狀態。這是他父親教他的:一個人越是鎮靜,便越是通透,其內心生活的真相也越是顯現無遺——一個有趣的悖論。天道認為,他表現得超脫於這個世界便能構成一種自我解釋,法官、陪審員和公眾席上的人們便能夠認清他的臉——這是一個戰場回來的老兵。他永遠地犧牲了自己的那份平靜,才使得這些人得以擁有屬於他們的那份平靜。現在,他看着自己,仔細端詳着自己的臉,卻看見自己一副藐視的神情。他拒絕對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做出反應,也沒有讓陪審員從他的臉上讀出他內心的顫抖。

而且,聽着埃塔·海因在證人席上的陳詞,天道感到悲憤難當。當他聽到她在法庭上用侮辱性的口吻說起他父親的時候,他聽到自己小心翼翼搭建起來的外殼崩裂的聲音。他有一種強烈的欲·望,想要否認她說的話,打斷她的證言,告訴人們關於他父親的真相,告訴人們他父親是一個強壯而不知疲倦的男人,他正直得近乎過頭,而且善良謙恭。但是這一切衝動都被他壓抑下來。

現在,他坐在牢房中,盯着鏡子中自己所戴的面具,他本來是想通過這個面具來表現他所經歷的那場戰爭和他為了面對戰爭的陰影而集聚的力量,但結果卻令人感覺到他對法庭以及法庭可能給予他的死刑判決的傲慢和無形的藐視。鏡子中的這張臉和他在戰爭令他變得內向之後所表現出來的那張臉毫無二致,儘管他努力地想改變它——因為帶着這張面具對他面言是個負擔——它仍然是他的,最終仍是無法改變。他知道自己私下裡對殺人有種負疚之感——即便是在戰爭中殺人。正是這種負疚——他知道不是別的詞——永遠潛藏在他的內心,他努力不去勾動它。然而這種努力本身就勾起負疚感,令他無法停止。當他坐在那裡,雙手放在被告席的桌子上,背朝着他的島上同胞的時候,他無法改變臉上本來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臉上寫着自己的命運,正如內爾斯·古德莫德森最初的時候所說:「事實擺在那裡,陪審員將聽取這些事實,而且,他們還會觀察你。他們會看你臉上的表情,看證人說話的時候你臉上有什麼變化。實際上,對他們而言,答案取決於你在法庭上的表現,你的樣子,你的動作。」

天道喜歡內爾斯·古德莫德森這個人。當內爾斯在九月的一個下午第一次出現在他的牢房門口時,他就開始喜歡他了。他胳膊下面夾着一個摺疊式棋盤,還帶了一個裝滿棋子的哈瓦那雪茄盒子。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支雪茄遞給天道,點燃了自己的那支,然後從盒子裡拿出兩塊糖,不動聲色地丟在宮本身旁的行軍床上。這就是他表達友好的方式。

「我是內爾斯·古德莫德森,你的辯護律師,」他說,「法院指定我來代理你的案子。我——」

「我沒有殺他,」天道說,「我沒有犯任何罪行。」

「你看,」內爾斯說,「我跟你說。我們稍後再操心這件事情,好嗎?我正在找一個有空的人來跟我下棋,最好是極其空閒的。似乎你就是這一人選。」

「我是,」天道說,「但是——」

「你當過兵,」內爾斯說,「我猜你的棋下得不怎麼樣。國際象棋、西式跳棋、拉米紙牌、橋牌、收全紅、骨牌、克里比奇牌戲。還有單人紙牌戲,怎麼樣?」內爾斯說道,「或許你在這兒也只能玩玩單人紙牌。」

「我從來不喜歡單人紙牌。」天道回答道,「再說,一個人要是在牢房裡玩起了單人紙牌,那隻會讓他更加消沉。」

「我沒想到過這一點。」內爾斯說道,「我們要想辦法讓你從這兒出去,一切只為了這個。」他笑着說。

天道點點頭。「你能嗎?」

「他們現在還沒什麼動作,天道。我想,直到開庭之前你都得待在這兒了。」

「根本就不應該起訴我。」天道說。

「阿爾文·胡克斯可不這麼想,」內爾斯說道,「他正在收集證據他一門心思認定這是一樁謀殺案,其次,他很認真地主張死刑判決。我們也應該認真點對待它。我們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和我。但是,先下盤棋怎麼樣?」

死刑,天道心裡思付着。他是一個佛教徒,相信因果報應,所以他覺得自己有可能得為自己在戰爭中殺人而遭受報應了:一切皆有報應,凡事必有因。對死的恐懼在他心中滋長起來。他想到了初枝和他的孩子們,他覺得自己肯定要離開他們了——因為他如此深愛着他們,所以要以此為代價來償還他在意大利的土地上所欠下的人命。

「你坐行軍床上,」他對內爾斯說,努力想使自己平靜下來,「我們把床頭櫃拉過來放棋盤。」

「好,」內爾斯說,「很好。」

老頭子雙手哆嗦着擺好棋子。這雙手上布滿了深色的斑點,皮膚顯得透明,青筋凸起。

「你要白棋還是黑棋?」內爾斯問。

「都可以,」天道回答道,「你先選,古德莫德森先生。」

「大多數棋手都喜歡先走,」內爾斯說,「可是,為什麼呢?」

「他們肯定是覺得先下手為強,」天道說,「相信進攻是最好的。」

「你不是嗎?」內爾斯問道。

天道拿起兩個棋子放在身後。「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這個,」他說,「只要猜一個就行。」他把握緊的拳頭伸到內爾斯面前。

「左手。」老頭兒說,「既然要碰運氣的話,左手和右手沒什麼區別。都是一樣的。」

「你沒有偏好嗎?」天道問道,「你喜歡白色,還是黑色?」

「把你的手打開。」內爾斯回答說。然後他將雪茄放入嘴裡,用右邊的牙齒咬住——他戴的是假牙,天道意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