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戀:第18章 · 二 線上閱讀

此刻記憶里的鉛字,甚至比親眼看到報紙時還顯得出奇地分明。

「開到哪裡去呀?」司機扭過頭問道。賴子把目的地告訴他。街上的人流或行或止。在對面一處建築物下,遠遠地可以看到小野木的身影。

他站在那麼一小塊地皮上,在賴子的眼裡,一切其他景物都被排除了,只剩有小野木佇立着的那片孤島。

輪香子看到那份報紙的時候,腦海里立即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這便是在深大寺樹林裡見到過的賴子。

說來實在不可理解,這一形象老是異常鮮明地印在腦海里。在深大寺邂逅之後,她既在高地住宅看到過她,又曾在銀座商店偶然相逢,而且還承蒙她款待過茶點。然而,輪香子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那次在深大寺樹林裡與小野木走在一起的賴子形象。

乍一看到報道小野木檢察官停職消息的時候,輪香子曾有片刻陷入惘然若失的狀態。賴子的身影,就是在這種狀態下出現在眼前的。

對報紙上這條消息的印象,一會兒工夫就從她的心裡滑到一邊去了。小野木和賴子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她覺得好像以前就知道。於是,自己的心反倒因此感到踏實了。

輪香子又想起了孤零一人背着舊書包走在上諏訪車站的小野木。當時她曾認為,這個人的面部側影有一種奇妙的寂寞感,帶着某種複雜的陰影。或許因為這一直覺應驗了的緣故,報上的那條消息並沒有使她特別吃驚。

躺在古代人小屋裡的他,因輪香子進去而大吃一驚坐起來的他,還有走在麥田裡的他,所有這些形象都是純潔正直的。

然而,對於可以認為給小野木投下複雜陰影的賴子,輪香子也抱有一種親切感。

這是一位像自己大姐姐似的女子,而她的端莊美貌和優雅風度,甚至曾使自己產生過憧憬。從輪香子方面來講,可以說已被賴子征服了。不過,這並沒有使她感到不愉快,她認為賴子外表漂亮,心地善良。

對於賴子與小野木的結合,輪香子心裡曾產生過一絲非議的念頭。

她既喜歡小野木,也喜歡賴子。她甚至意識到他們兩人走到這一步是合乎情理的。

所以,這種心理使她對小野木落得個像報紙上所說的命運感到十分氣憤。由着自己的心情,她還對使小野木處於如此境地的喪盡天良的做法產生了憤慨之心……

這時,媽媽來到了輪香子的臥室。

「小香子,稍微打攪你一下。」

媽媽面色開朗,輪香子不覺一怔,因為許久沒看到媽媽這樣的表情了。近來媽媽的面孔很嚇人,臉色也很難看,輪香子甚至都不敢接近。

「報紙看了嗎?」媽媽臉上的愁容煙消雲散。

「喏,就是這個嘛。」媽媽飛快地瞟了一眼輪香子面前的報紙,「真有無法無天的檢察官先生呢!不過,出了這種問題,事情就好辦啦。整天擔心的案件,總算可以圓滿解決啦。」

媽媽喜形於色的原因,她終於清楚了。

「你爸爸的事很讓我擔心了一陣,可由於這位檢察官先生的問題,好歹可以放心啦。」

媽媽好像自我安慰似的,用手指戳着報紙上的大標題告訴輪香子說:「瞧!這不寫着:『檢察部門也非常狼狽』嗎?一有這類事,就會出現責任問題。所以,說不定會把現在這些檢察官先生們換掉哪!」

輪香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會兒對母親感到惱火過。當然,她仍舊保持着沉默。不過,她那副滿不高興的樣子,媽媽甚至根本沒有察覺。

「你爸爸今天早晨看到這條消息好像也如釋重負呢!難得看到爸爸的笑臉啦!」媽媽逐項作了報告,又說,「爸爸說今天早些回來,你不妨央求央求,我們三個人一塊兒去外面吃頓飯吧。」

輪香子很想不客氣地衝着媽媽講上一句,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蔑視過媽媽的無知。無論對爸爸還是媽媽,輪香子都感到憎惡,她甚至再也無法忍耐與興高采烈的媽媽待在一起。

可是,發生了一件事,使媽媽不得不離開輪香子的房間。女傭人來叫媽媽,說是有電話。媽媽口裡應了一聲「哎」,站起身走了出去,那動作顯出近來少有的輕快。

電話機安放在走廊里。

媽媽對着聽筒應答着什麼,聲調有些反常。輪香子悄悄地到走廊去看了看。媽媽用手攏着電話聽筒,正躬下腰準備聽裡面講話,樣子與方才迥異,是一副嚴肅認真的表情。

「啊!……這個……是真的嗎?」媽媽發出異乎尋常的聲音。

「啊,啊!」媽媽答應的聲音很尖亢,樣子顯得驚慌不安,她周圍出現了異樣的氣氛。輪香子緊張得屏住氣息,這時媽媽「咔嚓」一聲放下了電話聽筒。

接下來的一瞬間,媽媽怔住了。兩眼望着空中,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手無力地搭在剛剛放下的電話上。

發現輪香子站在一邊,媽媽才朝她扭過身來,她的臉色煞白。

「爸爸他……」媽媽猛然間叫出聲來,「說是爸爸被帶到地檢去了。剛才,是邊見先生來的電話。」

媽媽渾身發抖,淚水橫流。

「說是傍晚也許就要發出逮捕證,因此希望聯繫選定律師先生……」

媽媽咬住和服衣袖,喉嚨里發出「嗚嗚」的哽咽聲。

賴子正坐在S拘留所接待室的椅子上。

接待室里,有十二三個人坐在只朝一個方向的長椅子上等候着。房間像禮堂一樣寬敞,牆壁潔白,天棚上裝有用甘蔗渣壓制的隔音板。只看這一點,則使人感到仿佛是在銀行或大公司里。

椅子上蒙着紫色的布面。出於避免彼此相對照面的考慮,人們都朝一邊坐着。

來拘留所探視的人們彼此都素不相識。這裡既有衣着寒酸的人,也有好似來看戲一樣盛裝打扮的婦女,誰都不出一聲大氣。有的人在互相竊竊私語,也有的人在兀自垂首默坐。

廣播呼叫探視的人進去,其餘的人則以各自不同的感受目送那人的背影。

賴子遞進申請以後,已經過了四十分鐘。方才,有關人員曾來通知,因為本人正在做體育運動,所以暫時不能來會面。

比她後來的人都已先行離去。不過,這樣卻給賴子的情緒幫了大忙。如果一申請便馬上走到與丈夫會面的地方去,心情反倒平靜不下來。

不知是因為房間寬大空曠,還是由於地面用水泥鋪成,屋子裡顯得格外冷清。窗外的陽光照亮了對面建築物的牆壁。賴子心不在焉地看着院內精心修整的草坪和整齊排列的綠樹枝梢。

這時,傳來一陣吱吱的聲響,廣播裡叫道:「結城先生。」

賴子起身離開長椅。並排坐成一列的人們好像都一齊朝她看去。

一名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員走進來,看見賴子從椅子上站起身,他便靠上前催促道:「請。」

在去探視室的路上,工作人員向她交代說:「探視時間是五分鐘。請您作好思想準備。重要的事情請放在前面先講。」

對於這一提醒,賴子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心裡並沒有像事先預料的那樣顫抖。

工作人員把門打開。一進門,迎面便是鐵絲網。這間屋子很狹小,大約只有接待室的十分之一左右。不知什麼緣故,兩把椅子首先映進眼裡,其中一把放在鐵絲網前。賴子心想,啊,這是我坐的。另一把椅子放在屋子的一個角落裡。

賴子剛站到鐵絲網前,對面的一扇門立即打開了。丈夫走了進來,身穿她熟悉的那件西服。在這種地方見到丈夫,她並不覺得怎樣驚奇,襯衫也是賴子還記得的。

西服着實皺得不輕,並且沒系領帶。唯獨這一點是丈夫進入新環境之後發生的變化,而平時他一向是重視服裝外表的。頭髮梳理過,鬍鬚也刮掉了,面色發黑,但不顯得憔悴。

丈夫目不轉睛地盯着賴子這邊。兩眼神色複雜,雙眸很不平靜。

「您精神好嗎?」賴子坐到椅子上,衝着丈夫說。這是見到丈夫的第一句話。

「很好。」丈夫也在椅子上落座,說,「剛才還做了運動。」

丈夫的聲音意外地爽快。然而,賴子心裡明白,那表情說明丈夫在虛張聲勢。

可是,透過鐵絲網看到的丈夫的面孔,印象卻大不一樣。鐵絲網似乎還起着過濾器的作用,丈夫的面孔就正是在這過濾器微黑的顏色里動來動去。

「飯量增加,所以反倒更精神了。」

丈夫的語調很鎮靜,聲音也很響亮,仿佛是通過揚聲器傳導過來的一樣。

「您的臉色很好呀。」賴子說。

「因為在這裡不能為所欲為了嘛。」丈夫回答說。這句話看來並不只是意味着飲食和行動上受限制。賴子心裡明白丈夫想說什麼。

「我不在期間,家裡有什麼變化嗎?」他又隔着鐵絲網問道。

「沒有,沒什麼特別的變化。」賴子隔着鐵絲網回答。這完全是普普通通的夫妻之間的對話。角落裡有一名看守在監聽他們的談話。

賴子感情沒有波動。奇怪的是,也沒有產生類似害怕的情緒。

「您的內衣等都帶來了,請以後換穿吧。」

賴子提到捎來的東西,眼前不由得浮現出兩個女人的身影。這兩個人是她昨天碰見的,當時她正在負責往拘留所里送東西的工作人員那裡。在賴子辦理委託手續之前,那兩個女人正說出結城的名字,委託送進內衣、日用品和飯盒等等……

「謝謝。」

面前的丈夫簡單地答了一句。賴子忽然想到,他會最先穿上誰送到拘留所來的東西呢?

結城對賴子什麼也沒講。對於落得個如此境地的原因,也沒有特別涉及。這倒不僅僅是因為旁邊有看守在場——那看守正坐在那裡聽着他們夫妻的談話。丈夫大概已經知道賴子讀過報紙上的消息,對此他絕口未講帶有說明或辯解成分的半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