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戀:第6章 · 一 線上閱讀
結城賴子返回房間的時候,她的丈夫把手臂依在黑檀木桌面上,正和老闆娘低聲說着話。
結城庸雄是個身材高大的男子,為了和身體圓胖的老闆娘說話,細長的身子正向前傾着。他寬額頭,高鼻樑,略長的臉型有稜有角,總是稍蹙眉頭,一副端莊威嚴的面孔,給人的印象是一個中年美男子。丈夫的朋友就曾在賴子面前說過,這是一張為風流女性所傾心的面孔。
賴子拉開紙門的時候,看到丈夫正和老闆娘悄聲低語,但她裝作沒有發覺的樣子,坐到自己的席位上。
「這倒是一條好消息。」老闆娘急忙把臉離開結城庸雄,挺直腰身,嗓門也放大了,「那塊地皮可值錢呢!聽說前些時候,有個女演員不是以離譜的價錢買下那附近一位親王的地皮,蓋上房子了嗎?我這個店還差得遠呢!」
「是這樣嗎?」結城庸雄低頭注視着杯子裡的威士忌說,「我還以為老闆娘這裡手頭是相當雄厚的。」
「哪裡。」老闆娘用力揮着手說,「渾身都是債呀!家裡的資金根本周轉不開……實在抱歉。」
話音剛落,又朝靜靜下箸菜盤的賴子湊趣似的訕笑起來。
賴子心裡明白,這個話題與自己返回房間之前密談的內容是不一樣的。她沉靜地朝老闆娘笑了笑。
餐桌上,杯子裡盛着冰過的酒。幾個盤碟和瓷碗在明亮的燈光下閃着絢爛的色彩。
由於丈夫難得的邀請,賴子才來到這家「谷川」的。平日裡,丈夫總是不打招呼就離家外出,一周或十天回來一次,然後馬上又出去了,對於這麼一位丈夫,賴子像觀望與自己不相干的人一樣,成天獨自送走每一個黃昏,迎來每一個日出。丈夫並不是到遠處出差,而是在市內另有家室。
縱使隔些日子回到家裡,賴子也不向丈夫問起那幾天的情況,丈夫對此也緘口不談。丈夫離家外出的時候,賴子也只是雙膝跪在門口,絕不發問一句。這個不成文的規矩已有五年的歷史,最初本是賴子對丈夫習以為常的,到後來丈夫對妻子也司空見慣了。
家裡雖然有兩名女傭人,但只為賴子一人燒飯做菜,對丈夫則毫無必要。即使十天半月回來一次,丈夫當天晚上也不在家裡吃飯,隨後就又出門了。
夫婦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口角:在局外人看來,也許認為這是一對靜謐相睦的夫妻。丈夫只講必要的事,話極簡短。賴子的回答也是如此。向丈夫開口的時候,從來都是只限於答話。
對丈夫日常生活的料埋,賴子無懈可擊地履行着作為妻子的義務。當然,在時隔多日回家的丈夫脫下的衣物里,有幾樣賴子是不親自動手的。那是丈夫另一番生活的圖景,然而賴子並不介意。
丈夫每隔幾天回來一次,可是並不在家過夜,而是立刻走出家門。對於丈夫的這種心情,賴子是理解的。基於這種情況,可以說她只是在日常生活上還盡着妻子的義務。
丈夫提出一道去「谷川」吃飯,於是妻子便相隨而至。這對賴子來說,也只不過把它看作是履行義務,雖然丈夫的座位近在眼前,卻似遠在天邊一樣。
這種情景,反映到外人的眼裡,也一定會把此刻的賴子看成一位嫻雅的夫人。丈夫講話的時候,她在旁邊安靜地聽着。嘴角不時浮出微微的笑意,而知道這種淡笑底下的含義的,大概只有作為丈夫的庸雄自己。老闆娘對初次見面的賴子,不禁瞠目而視,在結城庸雄耳邊吃驚地說道:「好一位漂亮的太太!」
結城庸雄啞然地笑着。每當他略低下頭微笑的時候,面頰上就會出現一片淡漠的陰影,所以,凡是見過他的女人,都說他具有冷酷的魅力。老闆娘稱讚夫人的時候,結城庸雄也沒有做聲,臉上又現出同樣的表情。在有的人看來,也許會造成一種印象,認為這是做丈夫的矜持,正是內心裡蘊含愛情的表現。
「老闆娘,該叫個人了吧?」結城庸雄說道。
「哎呀!」老闆娘驚訝地抬起眼睛,「今天晚上您不是帶着太太嗎?」
「這沒關係嘛!」結城庸雄很隨便地說道,他根本不理睬賴子,同時雙手撐着黑檀木桌子站起身來。
賴子和老闆娘談論着院子裡的階柳庭花。過了一會兒,庸雄從衛生間回來了。
「給我講了嗎,就是平時的那個?」庸雄問的是他一直叫來陪酒的藝妓。
「太太也當真同意嗎?」老闆娘又朝賴子看了一眼。
「請。」賴子笑着說,「我也想拜見一下那位漂亮的人。」
「是這樣嗎?那麼,馬上就去叫來。」老闆娘向旁邊的女傭人使了個眼色。女傭人把耳朵湊到老闆娘嘴邊,然後起身出去了。
「方才,在那邊,」結城庸雄衝着老闆娘說,「碰到了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哪!」
「啊,是嗎?」
「穿着西式服裝,是一位才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小姐。是客人嗎?誰帶來的?……在這種地方,絕不會是女學生開同學會……」
「啊,對了。」老闆娘仿佛想起來似的說,「那是全家一塊兒來的呢。可能就是那位小姐吧,一定的。」
「噢?誰呀?」庸雄歪着頭,打聽那個姑娘的父親。
「這個……」老闆娘曖昧地笑了笑,「今天晚上,舉行家庭招待宴會的,有好多家呢!」
「好多家?」
「是呀!瞧,您這裡不也是一樣嗎?」
被老闆娘這麼一說,結城庸雄用鼻子冷笑了幾聲。
「哼,我嗎……」
剛講了兩個字,便低下頭去,喝起酒來了。
賴子不動聲色地吃着。庸雄不朝賴子講一句話,只把臉衝着老闆娘。賴子笑吟吟說話的時候,也總是向老闆娘抬起頭。
老闆娘似乎也覺得有些反常,但又不能這樣立即離席而去,因此便帶笑說道:「說來是前天晚上了,店裡有一位客人說,『十點鐘帶你去夜總會吧』,我就跟着他去了。因為難得去那裡瞧上一次,儘管上了年紀,我還是隨着他湊趣去了。」
「夜總會裡,上年歲的婦女也有去的。外國人就是這樣嘛!」
「您說對啦。美國的老太婆還跳舞,真叫人想不到啊!」
「老闆娘不是也在跳嘛。」
「討厭着呢!我年輕的時候跳的是單人舞,從來不和男人們摟着跳。」
「你去的是什麼地方的夜總會呀?」
「橫濱哪!」
「橫濱?」
結城庸雄突然閉住了嘴巴。
賴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眼上。然而,她那正在剝去烤雞錫紙的手卻鎮定自若。
「要說橫濱,那可要跑不少路呢。」結城庸雄冷不防冒出來一句。
「就是呀!我本不願去的,但那位客人說乘車去兜兜風吧,所以……」
「老闆娘,橫濱很熟嗎?」
「我從來就不愛出門,所以不太熟悉。甚至還被客人笑話了一通。」
「山下公園,去了吧?」
賴子驀地閉上了眼睛。
「啊,就是那個能看到海、浮着蒸汽巨輪的地方吧?」
「對。」
「客人領我去看了一下。他說,因為你這個老太婆哪兒也沒見識過。不過,那地方樹木很多,夜裡一定很寂靜吧?」
「寂靜的地方正好嘛!」
結城庸雄說完,第一次放聲大笑起來。
賴子放下了筷子。
四名藝妓喧鬧着走進「谷川」飯店的便門。
從客人房間出來的老闆娘正等在那裡,接受了藝妓們的問候之後,她馬上把其中的一個叫住,說:「你過來一下。」
「是。」一個圓臉細眼的藝妓,搖擺着腰肢來到老闆娘跟前。
「庸先生可不是一個人喲!」
「還有客人?」
「告訴你吧,是和太太在一起哩!」
「哎呀!」圓臉藝妓睜大了細長的眼睛,一副吃驚的表情。
「可要小心點!」
藝妓沉默了一會兒,很不放心地問道:「那位太太怕不是來探虛實的吧?」
「未必。」老闆娘說,「看上去倒不是那樣一位太太。好像是位很溫順的人,不過……」
老闆娘凝眸沉思起來。
「什麼呀,媽媽?」藝妓擔心地看着老闆娘的眼神。
「不,沒什麼。只是要留神點,和往常可不一樣呢!」
老闆娘把目光移到站在後面的三名藝妓身上,提醒她們說:「你們也得留神,多餘的話不要隨便亂說!」
三個人都縮了縮脖子應道:「是,是!」
幾個藝妓在走廊里你推我擁地正要往前走。
「慢着,」老闆娘又追上來說,「太太長得可漂亮哪!」
「啊!」這次四個人都大聲叫了起來。
老闆娘走進賬房的時候,女傭人的領班正在和會計說話。她抬起頭看着老闆娘說:「帶着太太到這兒來,庸先生還是頭一遭哩!」
「我嚇了一大跳,因為他還要叫蝶丸來。」
老闆娘把擱在那兒的酥脆餅乾放到一塊嘴裡。
「不過,要是和他那位太太相比,蝶丸姐可是望塵莫及呀!」
「那倒不假。那孩子,回來時連眼泡兒都得哭腫哩!」
「光是太太身上穿的衣服,就值十萬日元以上呢!只手上戴的那個鑽石戒指,就足有兩克拉,非常考究。不過……」
說到這裡,女領班突然壓低嗓門問道,「庸先生這個人,究竟是做什麼買賣的呢?把他的太太打扮得那麼闊氣。」
「我也不大清楚哪!」老闆娘稍微皺了皺眉,回答道,「不論政治家還是實業家,他好像對誰都一清二楚。可是自己的事兒卻絕口不提,所以,直到現在我也不了解他的底細呢!」
老闆娘更悄聲說道:「真有點令人害怕哩。」
這時,客人房間吆喚女傭人的蜂鳴器響了,女領班急忙走了出去。
老闆娘細細地品嚼着放進嘴裡的餅乾。
賴子一個人離開「谷川」,走過鋪着砂石的路,來到寬闊的馬路上。正等在門外的司機慌忙下車,剛要打開車門,賴子止住他的動作,說自己還有事要辦,不坐這輛車。
她叫住了一輛出租車。
「您去什麼地方?」司機問道。
她一下子說不出要去的地方,卻想到了從前曾去過的一個地名,於是命道:「去三河台町。」
夜晚的街道寂靜無人。
藝妓們進去半個多小時以後,賴子才抱歉似的對丈夫說,還要去銀座買東西,便離開了房間。
「嗯。」丈夫庸雄只這樣應了一句,仍興頭十足地和藝妓們說話。
丈夫今天夜裡大概不會再回家了,藝妓當中,有一個總是奇怪地對賴子保持着戒心。
賴子也覺察到了這一點。然而,並不是由於這個原因,賴子才中途退席的。這是當初就在心裡決計好了的,與那個藝妓來不來毫無牽涉。
拐過三河台町的電車路以後,賴子下了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