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戀:第1章 · 二 線上閱讀

對面站起來的男子,看樣子有點惶恐,正急忙要把白色的帆布書包挎到肩上。

輪香子鬆了一口氣,繼而又感到有點過意不去。

「我不是管理員。」她否認道,「只是進來參觀的。」

輪香子看到,這個男子突然放慢了自己的動作。在小屋入口處射進來的一束光線的反射下,他的面龐已模糊可見,看起來和聽到的聲音一樣年輕。

「這我就放心了。」青年說,「以前曾被管理員狠狠地訓過一頓呢!」

「哎呀,這裡面不許進嗎?」

輪香子向四周環顧了一圈。

「不,不是在這兒。」青年輕輕地笑了,「由這裡稍向南,有個叫茅野町的鎮子,那兒有一處尖石遺蹟的豎穴,是個很有名的地方。兩個星期前,我曾鑽進那座豎穴里躺着,被發現了。」

「您有這樣的興趣……啊,您是從事考古的吧?」見到青年講話開朗起來了,輪香子也不由得放開了膽量問道。

「也並不是在學考古。與學問、興趣毫不相干,我只是喜歡到這些地方走走。」

眼睛已經習慣了小屋裡的昏暗,輪香子完全看清了對方的模樣。他頭戴登山帽,身着工作服,下穿扎住口的西服褲,單手提着書包。書包的款式很像鄉下小學生挎在肩上的那種。

喜歡像乞丐似的躺在這種地方,這究竟算一種什麼樣的情趣呢?輪香子心裡琢磨着,默默地站在那裡。

「我躺在這裡,讓您受驚了吧?」青年問。

「嗯。差點嚇得跑出去。」

「哎呀,真是……太對不起了!」

青年摘下登山帽,鞠了一躬。

「沒什麼。已經沒事了。」

輪香子點點頭,表示回敬。

「小姐是學習考古才到這裡來參觀的嗎?」

「不,我來這兒只是出於好奇。」

「對不起,您是東京人吧?」

「是的。到諏訪來玩,別的沒什麼好看的地方,所以才好奇地到這裡來瞧瞧。」

「啊,這太好啦。怎麼樣,覺得涼嗎?」

「嗯,已經習慣了。剛踏進來的時候,確實有點涼。」輪香子講了切身感受。

「與外面的氣溫差三度左右。不過若是冬天,卻比外頭暖和呢!」

青年用手指着地中央挖的坑,說:「這是爐灶的遺蹟。那些上古時代的人們,就在這裡面點上火,烤着用弓箭獵獲的野獸或湖中的魚,全家人一面吃一面歡快地說着話哩。」

「您對這些古代的事情很有興趣嗎?」

「不知為什麼,我喜歡古代人的生活。若不像我這樣睡上一夜,只憑看上一眼是不可能懂的。」

「睡一夜?」輪香子提高了聲音,「這麼說,您是從昨晚就住在這兒的嘍!」

「不,不是昨晚。我是今天一大早從東京到這裡來的。」

「啊,您是東京人?」

這次輪到輪香子來問這句話了。

「嗯。因為今天是星期天,明天是節日。」

原來如此。輪香子也意識到了,這兩天是連休。從學校畢業後,對星期幾的感覺已經遲鈍了。

這麼說,這位青年是學生?不,看起來不像學生,身上有一種更老練的穩重氣派。多半是已經工作的人了,也許是剛剛參加工作的。

「您休假的時候,總是特意從東京到這種地方來躺躺嗎?」輪香子以略帶吃驚的口吻問道。

「不,不一定只限於躺躺。」青年的聲音里略含着笑,然後提議說,「我們還是到外邊去吧!」

剛到小屋外面,光線異常耀眼,藍天和鮮綠更加分明。全身都暖洋洋的,輪香子知道這是從溫度略低的豎穴里才出來的緣故。

來到外面產生的新印象,並不僅僅局限於自然景色。青年果然不是學生,估計大約有二十七八歲的光景。雖然有帽檐遮着,仍能看出他的濃眉大眼,迎着陽光的皮膚倒並不很白。

青年以不無顧慮的目光凝視着輪香子。在她的經驗中,這不是那種需要慌忙躲開的視線,而是一種悠閒打量的眼神。

青年很自然地移開視線,把身體轉向復原的豎穴住宅。

「我們接着往下講。」他把手放到掛在肩上的很不講究的帆布包帶上,「躺在這個豎穴里,有時會產生一種奇怪的錯覺呢!覺得自己好像是這個家庭的一員,別人都出去狩獵了,只有我留下來看家。」

輪香子笑了起來。

「您是在做古代人的夢呢!」輪香子說。這是句應酬話,算不上優美或富有詩意。倘若想到那些半裸着上身、毛茸茸的原始人,正使用石鏃工具來剝動物皮的樣子,說他在做夢已經是最大限度的禮貌了。

「也許是那樣。」對輪香子的這句客氣話,青年作了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我喜歡他們那種單純的生活,節假日裡常常到這些地方來消磨時間。當然,也去過一些尚未復原的豎穴遺蹟。」

「在那種地方您也能躺得下去嗎?」

「那都是露天的,所以不能過夜。只是坐下來仔細觀賞觀賞。」

「仍然是抱着一種家庭成員的心理?」

聽到輪香子這句略帶玩笑的話,青年放聲笑了起來。

「並不總是那樣。畢竟是相隔三千年的外來訪問者了嘛。」

「這位訪問者,」輪香子稍微躊躇了一下,「厭倦了現代的城市生活,所以才跑到這兒來的吧?」

青年沒有馬上回答。本來以為青年會隨便回答一句的,不料他臉上明朗的笑容卻驀地消失了。帽檐遮擋的黑影下,眼裡好像掠過一絲不愉快的陰影。

面對這一出乎意料的反應,輪香子有點後悔。

「也許可以那麼說,」青年好像覺察到了她的情緒,以格外爽快的聲調說,「實際上或許就是吧。不過,我這樣回答,您可能覺得有點刺耳吧。」

「不,我可沒有感到。」輪香子臉上泛起了紅暈。原本是想提出一個寬泛而又有機敏用心的問題,但一說出口卻顯得輕率而生硬了。輪香子真想罵自己一通。

「這麼大的規模,」為了趕快擺脫自己的這種心情,輪香子迅速轉換了話題,「能住一家幾口人呢?」

「這個……大概五六口人吧!」青年的語調已經恢復了,「這本是一座庶民的住房。這種豎穴,起初是建在近海的洪積高地上。後來逐漸伸入內地,仍舊建在這類高崗上。並不是一個兩個,而是許多個聚集在一起。從這點來看,也許曾經組成過一個村落呢!」

「村落?那麼,該有過村長那樣的人吧?」

輪香子問得愈發不對路了。一度受過挫傷的情緒,並不易馬上恢復。

「豎穴遺址中沒有特別大的,從這點來看,大概還不曾出現過那樣有權的人。很可能是大家平等地生活在一起。」青年說着,大約是發覺了這不是對年輕女性該講的話吧,接着又說,「對不起,小姐。我想到下面的鎮子去了。」

帽子下面的眼睛卻在徵詢輪香子的意見。

踏着青青麥田的小徑,青年在前,輪香子隨後。走着走着,她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青年的背上。青年脫去了淺色的工作服,裹在襯衣下的肩膀很寬闊。

掛在肩上的帆布書包里不知裝着什麼,鼓鼓囊囊的。書包已經髒得有點發黑,帆布蓋上像中學生那樣用墨水寫着T・O兩個大寫的羅馬字母。

T・O……輪香子漫不經心地考慮着這兩個縮寫字母對應的漢字。

走在前面的青年停住了腳步。因為這是一條下坡路,所以輪香子腳下一滑,無意中縮短了同他的間隔。

「好看吧?」

他所指的是星屑般點綴在枝頭的無數小白花。這種花類似梨花,輪香子還不知它叫什麼名字。

「在萬物吐綠的現在,正是花梨花盛開的季節。見到這種花,立刻就會想到:這是到諏訪啦!」

「您說是花梨?」

「啊,您不知道?」

青年的聲音越過高高的麥苗傳了過來。

「它在秋季成熟,也叫唐梨。個頭大,也很香,但果肉又澀又硬,不能生吃,在這一帶都是用糖泡過以後再賣。並不是太好吃的東西。」

輪香子感到這位青年對此地很熟悉。這恐怕正說明他常到這裡來。她想,也許他是在這裡土生土長的,但這種事又不便發問。剛才的尷尬還留在記憶里。

假如能發問的話,另外還有一件事:這位青年在什麼公司工作呢?正像對於他名字的好奇心尚可憑那兩個縮寫的字母稍稍滿足一樣,對於他的職業也並非不想得到某種暗示。這是一位節假日裡常常逍遙自在地出去訪問古代人住居遺址的青年,如果可能的話,輪香子真想知道這樣一位男子究竟會從事什麼樣的工作。

湖面已經平靜下來。透過村落房屋之間的空隙可以看到水平的湖面,坡下面有一段路與湖面平行。下到這條路上以後,青年便把身子轉向輪香子,手指搭在登山帽呈波浪形狀的帽檐上。

「啊,小姐,您直接回旅館嗎?」他看着等候輪香子的汽車說,「再見吧,恕我失陪了。」

「哎呀,」輪香子不由得說道,「您如果去上諏訪的話,來搭一段車吧?」

「謝謝。」青年微微低頭表示謝意,「不過,我的方向剛好相反。因為我這會兒要順便到下諏訪去。」

「真遺憾。我還想聽您再給講講哪!」輪香子看着青年潔白的牙齒說道。青年的臉上掛着穩重的笑容。

「這麼說,明天休息您也在這一帶參觀嘍?」

青年搖了搖頭。

「明天要到富山縣轉轉。」

「富山縣?」輪香子睜圓眼睛,吃驚地問。

「那裡有一處洞窟,在冰見那個地方。」

「那也是古代人的……?」

「對,住址。那裡有點遠,也許要請一天假。」

青年的聲音很低,羞怯地苦笑了一下。輪香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司機打開了車門。

「再見!一路保重!」

輪香子從車窗里揮着手。在車子向下滑完那段較陡的坡路之前,「古代人」跟在後面緩步而行,一直滿面含笑地舉着帽子。他肩上挎的白帆布書包,顯得格外醒目。
可是,第二天早晨,輪香子又偶然見到了那位青年的白書包。

書包的主人並沒有察覺。當時,輪香子正坐在上諏訪車站開往東京的上行火車裡等待發車。站台上,乘下行列車的旅客正湧向天橋的樓梯口,在那些人群里,她發現了那隻白書包。

青年還是昨天的裝束,肩上挎着書包。然而,由側面望過去,他那登山帽下露出來的半張臉上,卻心事重重地緊鎖着眉頭,甚至使輪香子覺得似乎換了另外一個人。青年的表情陰鬱,沒有一絲歡樂的形跡。他那隨着步伐微微起伏的寬闊肩頭,也顯得格外寂寞。儘管只是短暫的一瞬間,輪香子還是忍不住從車窗探出了身子。

說不定他正要搭信越線,到富山縣的洞窟去。

「一路平安,『古代人』!」

輪香子在心裡默默祝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