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法師:第075章 一夢 線上閱讀

顧大人走進文縣家裡時,正遇上一名小道士站在東廂房外,和房內的無心一應一答。房門是鎖着的,因為他怕外人冒冒失失的闖了進去。

小道士神色儼然,穿得也是格外體面。忙裡偷閒的對着顧大人一施禮,他同時就聽房內問道:「你師祖為什麼不回來?」

小道士理直氣壯的答道:「師祖說了,他好害怕。」

然後房內的聲音換了對象:「顧大人?」

顧大人站在院子裡,摘了軍帽滿頭抹汗:「啊,是我。」

無心說道:「顧大人,你進來。」

顧大人開了門上的鎖,一閃身鑽進房內。片刻之後他溜出來了,向小道士遞出了一封信:「他給你師祖的信,一定得送到了。」

小道士立刻接了信往懷裡揣:「好嘞,我下午趕火車回北京,晚上就能見到師祖。」

打發走了小道士之後,顧大人又回了東廂房。無心光着屁股趴在被窩裡,一邊肩膀晾在外面,本來是露出了白骨的,然而經過一天一夜的休養,白骨上面已然生出了一層粉紅色的肉膜。顧大人忙得很,長安縣的軍頭決定投到老帥麾下,於是很有保留的投了降。而他作為老帥的全權代表,當然不能藏起來不管事。

一屁股坐在床邊,他挺費勁的彎腰脫馬靴,床上擺着一張黃燦燦的大紙,上面用硃砂畫了個亂七八糟,是出塵子特地派徒孫從北京送過來的,說是無心一定用得上。結果他帶兵上山之後,才發現無心憑着一己之力,已然大功告成。

天氣熱,顧大人穿着大馬靴奔波良久,如今大腳丫子見了涼空氣,愜意的無法言喻。很自覺的把兩隻腳伸遠了,他在無心身邊躺了下去。齜牙咧嘴的抻了個懶腰,他又打了個氣吞山河的大哈欠。

「怎麼樣?」他開口問道:「還疼不疼了?」

無心慢慢的把黃紙折好,塞進一隻大信封里:「好多了,不妨事。」

顧大人仰面朝天的枕着雙臂,扭頭對他笑了一下:「說說吧,怎麼回事?昨天把你弄回來之後,一直沒抽出時間和你說話。」

無心側身躺好了,面對着顧大人說道:「我把岳綺羅拖進了鬼洞裡,我逃了出來,她留下了。」

顧大人眨巴眨巴眼睛:「不對啊,你不是說不能殺她嗎?」

無心問道:「顧大人,你記不記得我們去年冬天最後一次經過鬼洞?當時是有丁大頭的士兵來追殺我們,我們從豬嘴鎮一直逃進了豬頭山。」

顧大人想了想,隨即一點頭:「記得,我和月牙在樹上蹲了半天,看着那幫小兵接二連三的下洞,下去的基本就都沒上來。不是還有個鬧詐屍的嗎?讓你抓住燒了,燒完之後你還跳進了洞,我和月牙在樹上來不及攔你,急得我倆一邊下樹一邊罵……」

無心沒有順着顧大人的話頭追憶往昔,只又問:「你猜我當時為什麼進洞?」

顧大人搖了搖頭:「有話直說!」

無心翻了個身,也向上面對了天花板:「那一夜連着死了許多人,可是我發現洞裡洞外都很乾淨,屍首沒有,魂魄也沒有。可見……」

顧大人略略的明白了:「那地方是有進無出,就算她有轉世的本領,不得自由也是白搭,對不對?」

無心點了點頭:「沒錯。我雖然不知道其中的道理是什麼,但是洞裡的確吸收了許多冤魂,這很奇怪,也很可怕。所以,我給出塵子寫了一封信。」

顧大人看着他:「給老道寫信幹什麼?」

無心嘆息一聲:「讓老道來善後吧!或許可以把洞口永遠堵死,上面再修座塔壓住——他也不是完全的浪得虛名,應該總比我懂得多。讓他考量着做吧,以後的事情,我不再管了。」

顧大人跟着嘆息:「對,不管了。倆腿都沒了,也夠賣力氣了。」

話音落下,無心沒有回應。房內寂靜,院裡也寂靜。無心透過玻璃窗子向外望,能看到半開半掩的廚房門。

顧大人今非昔比,沒有時間天天守着無心,可是又不能讓外人見了真相。命令衛兵牢牢的把守了院門,他每天早上都會把一天的飯菜端進房內,馬桶也擺在床邊。然後一把鎖頭扣住房門,屋子裡就剩下了無心一個人。無心坐在床上,怔怔的去看對面的西廂房,看夠了,再去看斜前方的廚房。廚房裡的灶台上還擺着一隻長柄鐵勺,是月牙常用的,去豬嘴鎮的前一晚擺在那裡,從此再也沒人動過。

天黑之後,顧大人通常會帶着一份熱飯熱菜回來。無心在成長的階段里總是胃口驚人,顧大人叼着煙捲靠牆站着,看他捧着海碗埋頭大嚼,就不由得想起了天津歲月。那時候他和月牙心驚膽戰的懷着希望,一天一天的把個怪物養成了人形。一顆心忽然不可思議的柔軟了,他不假思索的開了口:「別成天愁眉苦臉的了,等你長齊全了,我再給你找個媳婦。老子有錢有勢,別說你模樣還不賴,就算你長成狗頭蛤蟆眼了,我照樣能給你弄個黃花大姑娘!」

無心對着海碗笑了一下:「萬一將來她發現我不對勁了,怎麼辦?」

顧大人蠻橫的嗤之以鼻:「怎麼辦?繼續過唄,敢鬧事就往死了揍!嫁太監的還有呢,你不比太監強?沒事,你放心吧,真出亂子了,我替你做主!她敢不服,我燒了她的娘家!」

無心聽到這裡,發現顧大人的壞勁又上來了。顧大人不出頭也就罷了,一旦出人頭地,將來必定不少作孽。無心素來不喜歡壞人,可是對於顧大人,他只感覺無可奈何。

顧大人的主意,當然是餿主意,無心當個樂子聽,聽過也就算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姻緣生死,他不能因為失去了自己的月牙,就出手去搶別人的月牙。

顧大人收拾了碗筷,因為懶,所以帶着一身汗臭上了床。馬桶還是擺在了床尾,他告訴無心:「夜裡要是想撒尿了,就推我。使勁推,我睡覺沉。」

展開一床棉被躺下去,他關了電燈,在黑暗中又道:「師父,真的,人只要活着,就得向前看。月牙沒了,我心裡也難受,可是難受有什麼用?難受她也活不了啊!月牙臨走的時候囑咐過我,讓我照顧着你,這話我永遠記得,我騙誰也不能騙她。現在仇也報了,你也沒什麼牽掛了,往後就跟着我吧。你應該看得出來,憑我的本領和志氣,絕對不是平地臥的角色,養活一個你,肯定不成問題。」

無心笑了笑,沒言語。他當然相信顧大人的諾言,可惜,顧大人再好,不是月牙。顧大人將來有妻有妾有兒有女,無須久,只要過上十年二十年,顧大人就無法向親人們解釋他的存在了。

他身上的破綻太多,比如,他不會老。

「顧大人。」他突然說了話:「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做正經營生,專在鬼神身上掙飯吃嗎?」

顧大人立刻答道:「我看你就是個懶蛋,根本沒有上進的心思!」

無心繼續說道:「我是想讓人怕我,遠離我。」

顧大人在朦朦朧朧的夜色中看了他一眼:「別胡說八道了,趕緊睡吧。」

無心又道:「自從玉兒死後,就再也沒有人善待過我。我沒想到會同時遇到月牙和你。這一百來年,我的運氣還真是不錯。」

顧大人心中湧出了一股子悲涼,當即翻身背對了無心:「行了行了,聽你說話都瘮得慌。」

無心不說話了,悄悄從懷裡取出他和月牙的合影。把照片擺在顧大人的後腦勺前,他們三個人,還是在一起。

一個月後,無心恢復了人樣子。

在一個花紅柳綠的五月清晨,他換了一身利利落落的單薄褲褂,說是要去青雲觀看望出塵子。出塵子新近從北京回來了,似乎是聽從了無心在信中的建議,當真要去豬頭山修塔。

顧大人睡懶覺睡得睡眼朦朧,蓬着頭髮光着膀子眯着眼睛,坐在床上一邊撓大腿一邊問道:「去青雲觀?行啊,讓小馬開汽車送你去吧!」

然後他伸腳下床,想要去趟茅房。不料無心站在門口,攔住了他的去路。

顧大人不撓大腿了,改摸下巴上的青鬍子茬。無心定定的看他,他莫名其妙,也看無心。無心的眼睛是特別的黑,黑而幽深,是要把他的影子印刻吸收。

顧大人和他對了半天的眼,漸漸的醒透了,不由得抬手揉去眼角的眼屎:「看什麼呢?你不是要走嗎?」

無心收回目光,忽然張開雙臂擁抱了他。手臂緊緊箍住他的赤·裸上身,顧大人猝不及防,險些被他勒斷了氣,並且有點不好意思:「哎,哎,幹嘛呀?大早上的別擋道,我還憋着尿呢!」

無心抬手拂亂了他油膩粗硬的短頭髮,隨即鬆手後退一步。

看不夠似的看着顧大人,他微笑說道:「可能要在青雲觀住上幾天,你一個人在家,多保重。」

顧大人不以為然的一揮手:「滾吧!住個三五天就回來,咱們下個禮拜可能就要回天津了。」

在清涼的晨風中,無心對着顧大人點頭一笑,然後轉身走向了院門。

五天之後,顧大人派小馬去青雲觀接無心,然而小馬開着空汽車回了來,站在他面前說道:「觀里的出塵子道長說,無心師父只在觀里住了一夜,四天前就下山走了。」

顧大人聽聞此言,不知怎的,渾身汗毛豎起了一層。撒開人馬布下天羅地網,他開始四處尋找無心,然而人仰馬翻的找了大半個月後,卻是一無所獲。

顧大人獨自坐在院子裡,頂着烈日驕陽發呆。忽然打了一個冷戰,他懷疑自己是做了一年的大夢,夢裡有個月牙,還有個無心。現在,夢醒了。

顧大人再次和無心相遇,是在十年之後。

那時他已經改名叫做顧慶宣,半俗半雅的,正好符合他越來越高的身份。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因為專權和貪婪,他終於在過完四十整壽之後,被他的敵人們聯合起來趕下台去了。

顧大人想得開,不犯愁,下台之後住進了天津租界裡,領着一大家子繼續過闊日子。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他帶着兩個兒子去逛百貨公司,兩個兒子全很像他,是兒童的年紀,少年的身量,別彆扭扭的都不聽話,一路把他扯了個東倒西歪。他本來就是個高大的坯子,如今又發了福,站在街上像個巨大的不倒翁,一手一個的拽着兒子,嘴裡氣得罵罵咧咧。眼角餘光忽然仿佛瞥到了什麼,他猛的回頭,依稀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正要定睛細看,兩個兒子又鬧起來了:「爸爸你帶我們去吃冰激凌,要不然我們都不走了!」

顧大人一頭大汗的轉向兩個兒子:「吃你媽了個逼!再鬧就把你們兩個小子撕了餵鷹!」

大兒子不怕他,繼續耍賴:「不吃也行,你給我十塊錢,我自己去吃!」

顧大人又回了一次頭,心想:「我看見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看見了誰,於是在兩個兒子的脅迫下,像座大山似的繼續前進了。

無心站在街角,隔着人潮去望顧大人的背影。

顧大人老了,胖了,有了一點老太爺的意思。從報紙上讀到了顧大人的壞消息,他放心不下,所以特地趕來天津,想要偷偷看他一眼。

還好,顧大人雖然在仕途上受了挫折,然而精氣神都足,並不是一蹶不振的頹喪模樣。顧大人的兒子也很好,看起來活蹦亂跳,也許長大之後會比顧大人更有出息。

轉身背對了顧大人的方向,無心沿着馬路向前走去。陽光暖融融的灑了他一頭一臉,在金黃色的幻覺之中,他看到年輕的顧大人在小四合院裡抽煙望天,月牙則是繫着圍裙走出廚房,沒說話,只對他粲然一笑。

面頰緋紅,眼神明亮。她笑得真美,是他記憶中一朵不凋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