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 - 第一卷 沙丘:第二十二節 · 2 線上閱讀

他們成群結隊,不能歷數,但保羅的意識卻能數得一清二楚。

甚至還有公會的人。

他想:公會——從那兒可以找到出路。他們會接受我的怪異,視它為一件他們所熟知的、具有極高價值的物品——香料。我會保證向他們提供這種不可或缺的香料。

但一想到他將永遠在這個探索未來可能性的生活中度過,就像在茫茫太空中引導飛船的公會宇航員一般,他便感到極度震驚。這也是一條路。在其中一些出現公會人員的可能未來中,他發現了自身的怪異之處。

我還有另外一種眼力,我可以看見另外一個地帶:無數可通行之路。

這一領悟給他帶來安心,卻又使他驚恐——另外一個地帶的無數地方在他眼前不斷變幻。

這感覺來得迅速,去得也快。保羅意識到,整個體驗僅發生在一個心跳的時間內。

然而,他自身的意識已經被掀翻,現在走入了一條駭人的路途。他左右四顧。

夜幕仍然籠罩着這個隱蔽在山岩中的帳篷。他母親仍在悲泣。

他自己仍感受不到悲痛……他的意識已與那個空曠之地分離,正穩步進行着它的工作——處理數據,評價,計算,給出答案,就像門泰特所用的方式。

現在,保羅發現自己擁有了前人從未有過的海量信息。但要忍受內心那片空曠之地也絕非易事。他覺得必須將什麼東西毀滅,就好像在他內心有個定時炸彈的定時器,正嘀嗒作響。不管他怎麼做,它照樣響下去。它記錄着他四周環境的一切微小差異——濕度的細微變化,溫度的微降,一隻蟲子慢慢爬過帳篷的屋頂,透過帳篷透明的邊縫,可以看到滿天的星光,黎明正緩緩逼近。

那片空曠之地令他難以忍受,就算了解定時器的設置也沒多大用處。他可以看到自己的過去,看到這一切的起始——所受的教育,能力的磨鍊,精心設計的高強度複雜訓練,甚至在某個關鍵時刻讀到《奧天聖經》……最後,是香料的大量攝入。他還可以看到未來——看到最駭人的地方——一切的最終目標。

我是一個怪物!他想,一個怪胎!

「不,」他說,「不!不!不!!!」

他發覺自己正在用雙拳捶打帳篷的地面。(他那毫不妥協的意識卻把這作為一個有趣的情感信息記錄下來,置入了計算中。)

「保羅!」

他母親坐在他身旁,抓着他的手,隱約可以看到一張蒼白的臉,正盯着他。「保羅,怎麼啦?」

「你!」他說。

「我在這兒,保羅,」她說,「沒事的。」

「你對我做了什麼?」保羅叱問。

她的思路猛然清晰起來,覺得保羅的問題中含着某種深刻的根源。她回答:「我生下了你。」

這個回答源於她的本能,也源於她那細微的理解力,真是恰到好處,使保羅冷靜下來。他感覺母親的手正抓着他,抬頭望着那張臉的模糊輪廓。(他那如洪流般的意識以全新的方式注意到母親面部結構的某些基因痕跡,匯同其他信息,得出了最終的答案。)

「放開我。」他說。

她聽出保羅語氣中的強硬,便服從了。「保羅,你願意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嗎?」

「你知道你在訓練我時都做了些什麼嗎?」保羅問。

他的語氣中已經沒有孩童的痕跡,傑西卡想。「我所希望的,就跟所有父母一樣——希望你……出人一等,與眾不同。」

「與眾不同?」

她聽出了他口氣中的怨恨,於是說道:「保羅,我……」

「你要的不是一個兒子!」他說,「你要的是一個魁薩茨·哈德拉克!是一個男性貝尼·傑瑟里特!」

保羅的怨恨使她畏縮。「可是,保羅……」

「你和我父親商量過這事嗎?」

她在哀痛中輕輕對保羅說:「保羅,不管你是什麼,你身體內流淌着我和你父親的血。」

「但你沒說過訓練的事,」他說,「沒說過那些……喚醒了……沉睡者的東西。」

「沉睡者?」

「它在這兒,」保羅用手指指着頭和心,「在我身體裡。它在不斷地發展,發展,發展,發展,發展,發展……」

「保羅!」

她聽出保羅已近乎歇斯底里。

「聽我說,」保羅說,「你想要聖母聽聽我的夢,現在,你來替她聽一聽吧。我剛才做了一個白日夢,你知道為什麼嗎?」

「你必須冷靜,」她說,「如果有……」

「香料,」保羅告訴她,「它蘊藏在這兒的每一樣東西里——空氣中,土壤中,食物中。抗衰香料。它就像真言者之藥。它是一種毒藥!」

傑西卡驚呆了!

保羅放低聲音,重複道:「一種毒藥……精緻巧妙,不知不覺……不可逆轉。只有當你停止服用後,才會有性命之憂。我們再也不可能離開厄拉科斯,除非我們能把這個星球的一部分帶在身邊。」

他的語氣非常嚇人,令人難以辯駁。

「你,還有香料,」他說,「任何人食取足量的香料後就會發生變化,但還要感謝你,我可以清醒地意識到這種變化。我不會讓它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地發生作用,因為我能看見它。」

「保羅,你……」

「我看得見它。」他重複道。

保羅的話里透着瘋狂,傑西卡不知所措。

但他重新開口時,聲音里又恢復了堅忍的控制力。「我們困在這裡了。」

我們困在這裡了,傑西卡也同意。

她沒有懷疑保羅話中的真實性。不管是貝尼·傑瑟里特施以壓力,還是什麼陰謀詭計,都不能使他們完全擺脫厄拉科斯:香料使人上癮。早在意識察覺這個事實前,她的身體就已經把它表現出來了。

這麼說,我們將在這裡度過餘生,傑西卡想,在這個地獄般的星球上。這是為我們準備的地方,只要我們能躲過哈克南人的追殺。我的作用毋庸置疑:我就是為貝尼·傑瑟里特的大計保存重要血緣種系的一匹母馬。

「我必須把我的白日夢告訴你,」保羅說——現在他語氣中充滿了怒氣——「為了讓你相信我所說的,我首先要告訴你:你將在這裡——厄拉科斯——生下一個女兒,我的妹妹。」

傑西卡的雙手抵着帳篷的地板,後背靠着彎曲的布牆,壓制住內心湧出的一陣恐懼。她知道自己目前還沒顯出有孕在身的跡象,她自己也只是通過貝尼·傑瑟里特的能力,發覺了身體的蛛絲馬跡,明白肚子裡已經懷有一個僅僅幾個星期大的胚胎。

「只為服務。」傑西卡喃喃道,死抱着那句貝尼·傑瑟里特箴言,「此身只為服務而存。」

「我們將在弗雷曼人那裡找到一個家。」保羅說,「你們的護使團已在那裡為我們贏得了一個避難所。」

他們已在沙漠裡為我們準備了一條路,傑西卡暗自思忖,可他怎麼會知道護使團?面對保羅強烈的怪異之處,她越來越難克制住內心的恐懼。

保羅打量着黑暗中的母親,他嶄新的洞察力將她的恐懼和每一個反應看得一清二楚,就好像她正站在一盞炫目的燈光下。保羅的心中慢慢湧出一絲惻隱之心。

「這裡可能會發生的事,我還不能告訴你,」他說,「我甚至還不能告訴自己,儘管我已見到了它們。我可以感覺到未來,但這似乎並不受我的控制,它就這麼發生了。在最近的未來,比如說一年後,我能看見一些……一條路,像我們的卡拉丹中央大道一樣寬闊。有的地方我看不見……蒙在陰影中的地方……就好像在山背後,」他又想到了那塊飄舞的紗巾,「……還有許多岔路……」

他一言不發,腦中全是記憶里看見的那些東西。他這一生從沒有過任何預見性的夢想或是經驗,能讓他完全承受住這突如其來的一切,時間的面紗被突然扯下,露出了赤·裸裸的真相。

他回想着那段經歷,同時想起了自己那可怕的目的——他生命的重負就像一個不斷膨脹的泡泡……時間也在它面前不斷退卻……

傑西卡摸到了帳篷的照明開關,點亮了燈。

昏暗的綠光驅散了陰影,減輕了她的恐懼。她看着保羅的臉、他的眼睛——看透內心的直視目光。她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這種目光:在災難記錄中的圖片裡——在那些經歷飢餓和巨大傷害的兒童的臉上。眼睛深陷,嘴成直線,面頰下陷。

這是領悟到可怕事實的表情,她想,是一個人被迫知道自己必死命運時的表情。

他確實不再是孩子啦!

傑西卡開始拋開一切,思考保羅話中暗含的深意。保羅可以看到未來,看到一條逃跑的路。

「有一個方法可以躲過哈克南人的追殺。」她說。

「哈克南人!」保羅嗤之以鼻,「把這些變態的人丟在你的腦後。」他看着母親,借着光線審視着她臉上的皺紋,那些皺紋暴露了她的心思。

她說:「你不該把這些人說得好像沒有……」

「別太肯定你能明確其中的界限,」他說,「我們的過去與我們如影隨形。而且,我的母親,有一件事你還不知道,但你應該知道——我們是哈克南人。」

她的意識陷入了恐慌,一片空白,所有的感覺都被封閉了。但保羅依然不依不饒,繼續拖拽着她。「下次面對鏡子時,仔細看看你的臉——現在先看看我的。如果你不自欺欺人的話,你會看出那些蛛絲馬跡。再看看我的雙手、我的骨骼。如果這一切都還不能讓你相信,那就相信我的話。我見過未來,讀過一份檔案,見過一個地方,我擁有所有的資料。我們是哈克南人!」

「是……哈克南人的叛逃者,」她說,「是嗎?是某一房表親……」

「你是男爵的親生女。」他說。聽到此話,傑西卡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男爵年輕時有過許多風流韻事,有一次他被一個女人引誘了。但那女人是你們中的一員,是一位貝尼·傑瑟里特,為了基因遺傳的目的而做的。」

保羅說到「你們」時的語氣就像給了她一個耳光,但這使她恢復了理智,發覺自己無法反駁他的話。現在,有關自己過去的許多盲點逐漸連到了一起。貝尼·傑瑟里特需要的這個女兒,並不是為了結束厄崔迪和哈克南之間的世仇,而是為了修正他們血系中的某些遺傳基因。是什麼呢?她找到了一個答案。

保羅像是看出了她的心事,說道:「他們以為是我,但我並不是他們所期望的,我提前來到人世。他們並不知道。」

傑西卡雙手捂住了嘴巴。

聖母在上!他就是魁薩茨·哈德拉克!

在他面前,傑西卡感到自己無遮無蓋,渾身赤·裸。他的雙眼能看出任何隱秘,什麼東西都逃不過。而這,傑西卡很清楚,就是她恐懼的原因。

「你覺得我是魁薩茨·哈德拉克,」他說,「扔掉這個想法。我是另一種你意想不到的東西!」

我必須想辦法遞個消息到學校去,傑西卡想,也許通過交配目錄可以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不會知道我的事。要知道也為時太晚。」保羅說。

傑西卡想要轉移他的注意力,於是放下手,說道:「我們會在弗雷曼人那裡找到一個安身之地?」

「弗雷曼人有句俗話,讚美他們的永恆之父,夏胡魯。」保羅說,「那句話是這樣說的:『時時準備讚美你遭遇的一切。』」

而保羅心裡在想:是的,我的母親,我們將藏身在弗雷曼人中。你也會有一雙藍色的眼睛,也會因蒸餾服的過濾管而在漂亮的鼻子旁留一個痂……你將生下我的妹妹:尖刀聖厄莉婭。

「如果你不是魁薩茨·哈德拉克,」傑西卡說,「那是……」

「你不可能知道。」他說,「你不親眼目睹,就不會相信。」

他心想:我是一顆種子。

他突然發覺自己墜落到的這片土地是多麼肥沃,有了這個領悟,那可怕的目的不禁充滿心中,爬過內心的那片空曠之地,意欲用悲痛令他窒息。

在前方的道路上,他看到了兩條岔道——在其中一條岔道上,他碰到了邪惡的老男爵,對他說道:「你好,外公。」想到這條路上所要發生的一切,保羅感到一陣噁心。

在另一條道路上,除了尖銳的戰鬥,便是灰色的朦朧。他看到了一種武士宗教,烈火在全宇宙蔓延,厄崔迪的黑綠戰旗在喝了香料酒的瘋狂戰軍的頭頂飄揚。其中有哥尼·哈萊克和他父親的幾個老部下,人數少得可憐。所有人都佩戴着鷹飾紋章,是從供奉父親頭顱的神龕中拿出來的。

「我不能走那條路,」他喃喃道,「那是你們學校那些老巫婆們所期望的。」

「我聽不懂你說什麼,保羅。」他母親說。

他沒有吭聲,思緒紛飛,自己的確就像是一粒種子,同時第一次經歷到的那可怕目的的種族意識又不斷撩撥着他。他發覺自己已經不再恨貝尼·傑瑟里特,不恨皇帝,也不恨哈克南人。他們都紛紛陷落在各自種族的需求中,為了更新散落的遺傳因子,為了在一個更大更新的基因池中配對,融合和改進血緣體系。而種族只知道一種可靠的辦法——那種經過千錘百鍊,所經之路無一漏過的古法:聖戰。

當然,我不能選擇這一方法,他想。

但他的心眼再一次看到裝着他父親頭顱的神龕,還有那黑綠戰旗揮舞下的猛烈戰鬥。

傑西卡清了清嗓子,對他的沉默深感不安。「那麼……弗雷曼人會給我們一個庇護所?」

保羅抬起頭,透過帳篷中的綠光,他看着母親臉上的近親繁殖的貴族痕跡。「是的,這是一種方法。」他點點頭,「他們將把我稱為……穆阿迪布。即『指路之人』。是的……他們將這麼稱呼我。」

他閉上雙眼,想着:父親,現在我可以哀悼您了。他感到淚水從雙頰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