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 - 第一卷 沙丘:第十七節 · 2 線上閱讀

「那麼,咱們談談別的事,」她說,「鄧肯·艾達荷,一位值得讚美的戰士,擁有可敬的防衛和偵察本領。今晚,他喝了大量的香料啤酒,酩酊大醉。我聽說,我們有許多人沉溺於這種混合飲料,整日裡昏昏沉沉。這是真的嗎?」

「您有您的情報,夫人。」

「沒錯。你看不出這種醉酒是一個徵兆嗎,杜菲?」

「夫人愛打啞謎。」

「用你的門泰特技能分析一下!」她厲聲說道,「鄧肯和其他人到底出了什麼毛病?我可以用五個字告訴你:他們沒有家。」

哈瓦特豎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地面。「厄拉科斯就是他們的家。」

「厄拉科斯是個未知之地!卡拉丹才是他們的家,但我們把他們趕出了家園。他們沒有家,也害怕公爵會辜負他們。」

哈瓦特直起身體。「這話要是從這些人口裡說出來,就會……」

「哦,別來這套,杜菲!如果醫生正確診斷出疾病,那也算是失敗主義,或是背信棄義麼?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想治好這種疾病。」

「公爵讓我全權負責這些事務。」

「但你要明白,我對這種疾病的發展有着某種本能的擔憂,」她說,「也許你也同意,我在這方面有一些特殊才能。」

我該狠狠震懾他一下嗎?她想,他需要清醒清醒——能使他跳出常規思維的棒喝。

「對於你的擔憂,每個人可能有不同的理解。」哈瓦特聳聳肩說道。

「那麼,你已經認定我有罪?」

「當然不,夫人。但鑑於目前的形勢,我不敢冒任何風險。」

「就在這座房子裡,你居然沒有查出對我兒子性命的威脅,」她說,「敢問是誰在冒這個險?」

他臉色一黑。「我已向公爵遞交了辭呈。」

「你向我……或向保羅遞過辭呈嗎?」

現在,他已然怒形於色,呼吸變得急促,鼻孔張大,兩眼直勾勾地瞪着她,太陽穴處青筋暴突,勃勃脈動。

「我是公爵的人。」他說得咬牙切齒。

「按我說,其實沒有內奸,」她說,「威脅來自別的地方,也許與激光槍有關。他們可能冒險藏匿一些激光武器,裝上定時裝置,瞄準住房屏蔽場。他們還可能……」

「如果真發生爆炸,誰又能知道是不是原子彈?」他問,「不,夫人。他們不會冒險做任何非法的事,輻射會長時間擴散,證據很難消除。不,他們肯定不會違反常規。所以,一定有內奸。」

「你是公爵的人,」她譏諷道,「你會為了救他而毀了他嗎?」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如果你是無辜的,我會向你負荊請罪。」

「杜菲,好好瞧瞧你自己,」她說,「人們只有在各盡其責時才能完美地生活,他們必須清楚自己在某個體系中的定位。毀掉了這個定位,就毀掉了這個人。杜菲,你和我以及那些愛戴公爵的人,都處在一個絕妙的位置上,可以輕而易舉毀掉另一個人。難道我不能向公爵打小報告,說你的壞話嗎?什麼時候最容易讓公爵懷疑別人,杜菲?還需要我向你說得更明白嗎?「

「你在威脅我?」他怒吼道。

「當然沒有。我只是向你指出,有人正利用我們生活的基本架構向我們展開攻擊。這很聰明,也非常狠毒。我覺得咱們必須團結一心,同仇敵愾,決不能讓這種攻擊得逞。」

「你在指責我散布毫無根據的懷疑?」

「毫無根據,沒錯。」

「你會以牙還牙?」

「你的生活由謠言組成,我的卻沒有,杜菲。」

「那麼你在質疑我的能力?」

她嘆了一口氣。「杜菲,我希望你反省一下自己在這件事上投入的情感因素。自然人是沒有邏輯的動物。你將邏輯投射到一切事務中,這是違背人性的,然而還是要痛苦地繼續下去。你是邏輯的化身——一位門泰特。然而,你解決問題的方案,從真正的意義上講,只是對展現在身外的一些概念,反覆不斷地進行多方面的研究考察。」

「你在教我怎麼工作嗎?」他沒有掩飾口氣中的輕蔑。

「對於身外的一切,你能看清楚並應用你的邏輯,」她說,「但是人類的天性是,當我們遇到個人問題時,那些與我們自身關係最密切的問題,是最難用邏輯進行審查的。我們往往不知所措,什麼事都責怪,就是難於進行自我反省,面對內心深處的思想。」

「你在有意詆毀我作為一名門泰特的能力,」他尖聲叫道,「要是我發現我們中有人企圖通過這種方式破壞軍火庫中的武器,我會毫不猶豫予以告發,予以消滅。」

「優秀的門泰特會正視計算中的錯誤。」她說。

「我並沒有反對這一點!」

「那麼,好好想想擺在我們面前的這些徵兆:酗酒,爭吵——談論和散布有關厄拉科斯的瘋狂謠言,他們忽略最簡單……」

「無所事事,僅此而已。」他說,「別想通過把簡單問題複雜化來轉移我的注意力。」

她盯着他,心想:公爵的人一起在營房中互訴苦水,最後都能嗅到發大水的氣味。他們正變得像是前公會時期傳說中的「安波里羅斯」號,那艘失落的星際探索艦,艦上人早已厭倦了手裡的武器,永無休止地進行着搜尋、準備,沒完沒了。

「在為公爵效力時,你為什麼從未向我尋求過幫助?」她問,「你害怕出現一位對手,威脅你的地位嗎?」

他瞪着傑西卡,一雙老眼噴着怒火。「我聽說過一些訓練,是你們這些貝尼·傑瑟里特……」他突然停住,陰沉着臉。

「繼續,說下去呀,」她說,「貝尼·傑瑟里特巫婆。」

「我確實知道你們得到的一些特殊技能,」他說,「我在保羅身上看出來了。你們的學校向外界宣傳的口號是:你們的存在僅僅是為了服務,但這話可別想蒙我。」

必須給他一個巨大的震懾,差不多是時候了,傑西卡想。

「在議會上,你畢恭畢敬地聽我的陳述,」她說,「可你很少留意我的建議,為什麼?」

「我信不過你們貝尼·傑瑟里特的動機,」他說,「你也許以為能洞察一個人的內心,你也許以為能讓人對你言聽計從……」

「你這個可憐的笨蛋,杜菲!」她怒喝道。

他眉頭一皺,靠回到椅子上。

「不管你聽到了我們學校的什麼謠言,」她說,「那都離事實相差十萬八千里。如果我想毀掉公爵……或是你,或是任何接近我的人,你都無法阻止我。」

她心中暗想:我怎麼會受傲慢驅使,說出這番話?我受的訓練並非如此。我不應該這樣震懾他。

哈瓦特把手滑到外衣下邊,在那兒有一個微型毒鏢發射器。她沒穿屏蔽場,他想。她是不是在說大話?我可以馬上殺了她……可是,啊……要是搞錯了,後果不堪設想。

傑西卡看見了他把手伸向口袋的動作,於是說道:「讓咱們互相信任,絕沒必要付諸武力。」

「這個建議很有價值。」哈瓦特同意道。

「與此同時,咱們之間的分歧有所加劇,」她說,「我必須再問你一遍,哈克南人在我倆之間製造猜忌,使我們互相為敵,這難道不是一個合理的假設嗎?」

「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剛才僵持不下的話題。」哈瓦特說。

她嘆了一口氣,心想:時機快到了。

「我和公爵是人民的父母官,」她說,「這個地位……」

「公爵還沒娶你為妻。」哈瓦特說。

她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心想:這是一個有力的還擊。

「但他也不會娶別人為妻,」她說,「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不會。我剛說過,我們是人民的父母官。要想打破這種自然現狀,干擾、破壞、迷惑我們,那麼,對哈克南人來說,最誘人的打擊對象是哪一個呢?」

他明白了她這句話中的意味,雙眉蹙得更緊了。

「是公爵?」她說,「對,他是一個誘人的目標,但除保羅外,沒人比他受到更好的保護。抑或是我?沒錯,我也是一個誘人的目標,但他們勢必清楚,貝尼·傑瑟里特不是那麼容易對付。因而有一個更好的目標,某人的職責本身就造成了一個盲點,對他來說,猜忌就像呼吸一樣乃是家常便飯,他將自己的一生建立在含沙射影和謎案之上。」她突然伸出右手,指着他說,「就是你!」

哈瓦特快要從椅子上跳起來。

「我還沒讓你走,杜菲!」她怒氣沖沖。

門泰特老頭差不多是一屁股跌坐進椅子裡,他的大腦和肌肉根本來不及反應。

她毫無歡欣地微微一笑。

「現在你見識了她們教了些什麼東西。」她說。

哈瓦特嗓子發乾,想要咽口唾沫。她的命令至高無上、獨斷專橫——發命令的語氣和方式使他根本無從抗拒。他還沒來得及思考,身體就已服從。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的反應——不管是邏輯,還是熾熱的怒火,都不起作用。她剛才所為之事,應該對目標達到了了如指掌的地步,因此將他深深控制,這是他連做夢都覺得不可能的事。

「我已經和你說過,我們該互相理解,」她說,「我的意思是,你應該理解我,而我已經充分理解你。現在我告訴你,你對公爵的忠誠是你在我面前唯一的安全保障。」

他瞪着傑西卡,舌頭舔了舔嘴唇。

「如果我要操縱一個傀儡,公爵自然會娶我為妻,」她說,「他甚至會以為這是你情我願的結果。」

哈瓦特低下頭,透過稀疏的睫毛向上看。他狠命克制住內心的衝動,沒有叫警衛來。控制……他懷疑這女人可能不會讓他喊出聲。想起剛才她控制自己的情景,真讓他不寒而慄。在那片刻的遲疑瞬間,她完全可以抽出武器,置他於死地!

每個人都有這樣一處盲點嗎?哈瓦特想,我們難道來不及反抗就得聽人擺布?這念頭讓他震驚不已。誰能阻止擁有這種力量的人?

「你已經見識了貝尼·傑瑟里特的一件武器,」傑西卡說,「見識過的人沒幾個能活下來。而我做的只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你還沒見識我的其他手段。想想吧。」

「那你為何不去消滅公爵的敵人?」他問。

「你要讓我消滅什麼?」她問,「你想讓我把公爵變成一個懦夫,讓他永遠依賴我嗎?」

「可是,擁有這種力量……」

「力量是把雙刃劍,杜菲。」她說,「你心裡在想:『她可以輕而易舉地造就一件工具,直搗敵人的要害。』千真萬確,杜菲,甚至可以擊中你的要害。然而,我這麼做有何意義?如果有很多貝尼·傑瑟里特這麼幹,難道不會讓我們成為眾矢之的嗎?我們不想這樣,杜菲。我們不想毀滅自己。」她點點頭,「我們的存在確實只為了服務他人。」

「我不能答覆你,」他說,「你知道我回答不了。」

「今晚這兒發生的一切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她說,「我了解你,杜菲。」

「夫人……」老人又乾咽了一口唾沫。

他想:沒錯,她擁有超凡的力量。可是,在哈克南人手裡,她難道不是更加可怕的工具嗎?

「跟公爵的敵人一樣,他朋友也可能迅速毀掉他。」她說,「我相信你會把這次猜疑弄個水落石出,最後把它消除。」

「如果被證明是毫無根據。」他說。

「如果?」她嘲諷道。

「如果。」他說。

「你很執着。」她說。

「是謹慎,」他說,「我注意到了錯誤因素。」

「那麼,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被五花大綁,無依無靠,面前站着一個人,此人拿着一把刀,指着你的咽喉,可他沒有殺你,相反卻給你鬆了綁,還把刀給了你,任你使用。那麼,你覺得這是什麼意思呢?」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背對着他。「你可以走了,杜菲。」

門泰特老頭站起身,稍顯猶豫,一隻手偷偷伸向外衣內的致命武器。他想起了鬥牛場和公爵的父親(他非常勇敢,不管他曾經犯過什麼錯),還有很久以前的那場鬥牛賽:那頭黑色猛獸站在那裡,腦袋朝下,一動不動,神色疑惑。公爵背對着牛角,一隻手明目張膽地揚着大紅披風,看台上響起雷鳴般的歡呼聲。

我就是那頭牛,而她是鬥牛士,哈瓦特想。他抽回手,朝汗津津的手掌心瞄了一眼。

他明白,無論最後事實是什麼,他將永遠不會忘掉這一時刻,也不會失去對傑西卡夫人的崇高敬意。

他默默轉過身,離開了屋子。

傑西卡原先一直盯着玻璃窗上的倒影,現在她垂下眼睛,轉過身,看着緊緊關閉的門。

「現在,咱們可以見到一些必要行動了。」她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