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 - 第一卷 沙丘:第十六節 · 2 線上閱讀

公會銀行代表已經和運水商攀談起來。布特扯高嗓門,壓倒了重新活躍起來的談話聲。「早有許多人試圖改變厄拉科斯。」

公爵注意到這句話深深刺痛了凱恩斯,這位行星學家猛然直起身,匆匆離開了那位賣弄風情的夫人。

整個大廳突然安靜下來,一位穿着步兵裝束的家兵在雷託身後清了清嗓子,說道:「大人,宴席準備好了。」

公爵向傑西卡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這兒還有個習俗,客人們入席後,主人才能入座,」她笑着說,「大人,要不我們也把它改了?」

他冷冷地答道:「這習俗挺好,就讓它保留着吧。」

我必須保持懷疑她是內奸的假象,他想。他看着從身邊魚貫而過的客人。你們中誰相信這個謊言?

傑西卡感覺到他的疏遠,像過去一周那樣,她對此深感納悶。看他的舉動,像在跟自己作鬥爭,她想。是不是因為我安排這次宴會的進展太過神速?可他知道,讓我們的官兵與當地社會各階層人士熟悉一下是非常重要的。我們是他們的父母官,沒有什麼能比組織社交活動更能充分表達這個意義。

雷托看着從身邊走過的人群,想起了杜菲·哈瓦特得知宴會安排後的態度。「大人,絕對不要舉辦宴會!」

公爵嘴角顯出一絲陰冷的笑容,想想當時的情景就好笑。當他堅持要出席宴會時,哈瓦特連連搖頭。「大人,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說,「厄拉科斯的一切進展太過神速。這不像哈克南人的作風,一點都不像。」

保羅伴着一個比他高半個頭的年輕女子從公爵身邊走過。他不滿地看了父親一眼,那女的說了句話,他點了點頭。

「她的父親製造蒸餾服,」傑西卡介紹道,「我聽說穿了他的服裝,只有笨蛋才會被困在沙漠。」

「走在保羅前邊,臉上有道疤的人是誰?」公爵問,「我沒認出他來。」

「名單上新加上去的一個,」傑西卡低聲說,「是哥尼安排的。一名走私徒。」

「哥尼安排的?」

「我求他做的。哈瓦特也同意,雖然我想他對此頗有微詞。這人名叫圖克,埃斯馬·圖克。他在走私徒中力量不小。這裡的人都認識他。他出席過許多大家族的宴會。」

「為什麼請他?」

「到這兒的人都會問這個問題,」她回答,「圖克的出現會引起猜疑。他可以向人們表明你準備強化反賄賂的法令,甚至不惜得到走私徒的合作。這一點哈瓦特也很喜歡。」

「我不敢肯定是否喜歡這個安排。」他朝從身邊走過的一對夫妻點了點頭,還未入座的客人已經不多。「你為什麼不邀請一些弗雷曼人?」

「有凱恩斯啊。」她說。

「對,有凱恩斯,」他說,「你還給我安排了別的小驚喜嗎?」他挽着傑西卡走到了隊列後。

「其他安排都是按慣例進行的。」她說。

而她心裡在想:親愛的,你難道不明白這名走私徒控制着快速飛船,可以買通他嗎?我們必須留一條後路。當形勢壞到難以挽回時,我們還有一扇逃離厄拉科斯的門。

他們進入餐廳後,傑西卡抽出了挽在雷托臂彎中的手,由他領進坐席。接着他大步走到桌子的一端,一名男僕為他扶好椅子。隨着一陣衣物和椅子的響聲,其他人全部就座,但公爵仍站在那裡。他打了個手勢,餐桌四周穿着步兵制服的家兵都退到了後邊,立正站着。

屋子籠罩在一片不自在的安靜氣氛中。

傑西卡沿着長桌看着桌子那端,發現雷托的嘴角正微微顫動,臉上因怒火而泛着紅暈。是什麼惹惱了他?她暗想,必不是因為我邀請了走私徒。

「有人責問我為何改變水盆的習俗,」公爵說,「我通過此事奉告諸位,許多事都將改變。」

餐桌前一片尷尬的寂靜無聲。

他們以為他醉了,傑西卡想。

雷托將水杯高高舉起,浮空燈的光射向杯子,造成了無數的反光。「謹以帝國騎士的身份,」他說,「向大家敬一杯水酒。」

大家都拿起水杯,一雙雙眼睛注視着公爵。在這突然的靜寂之際,從廚房過道吹來一陣微風,一盞浮空燈微微搖晃起來,一道道黑影在公爵那張鷹臉上舞動。

「既然我來了,誰也別想趕我走!」他一聲大喝。

大家把杯子送向嘴邊,但公爵仍高高舉着杯子,其他人也只能停住。公爵繼續道:「我就說一句咱們心中最喜愛的至理名言:『生意興隆!財運亨通!』」

他呷了一口水。

其他人也跟着喝了,同時面面相覷,交換着疑惑的目光。

「哥尼!」公爵喚道。

從公爵身後的小屋裡傳來哈萊克的聲音:「在,大人。」

「給咱們唱支小曲,哥尼!」

從小屋裡飄出了巴厘琴的琴聲。公爵大手一揮,僕人開始上菜——配着西貝達醬的燒烤沙兔,阿波西連,牛肉燴飯,美琅脂咖啡(餐桌上飄蕩着香料濃郁的肉桂味),用冒着泡的卡拉丹紅酒配食的塞鵝。

但公爵仍舊站着。

客人們等着,面前香噴噴的佳肴和站着的公爵使他們有點不知所措。雷托說:「在古代,主人有責任用他的才能款待客人。」他緊緊捏着水杯,以至於指關節都發白了,「我不會唱歌,但我可以告訴你們哥尼在唱什麼。再敬各位一杯——這一杯祭奠那些將我們送到此地的英烈。」

餐桌上一片不安的騷動。

傑西卡低眼看着坐在她近旁的人——有圓臉的運水商和他的女伴;表情嚴肅、皮膚白皙的公會銀行代表(他的目光緊緊盯着雷托,看上去就像一個尖嘴稻草人);模樣粗獷、臉上帶疤的圖克,他那純藍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裡。

「朋友們,讓我們檢閱那些長久未受檢閱的部隊,」公爵念道,「他們都逃不過痛苦和金錢的沉重宿命,他們的英靈穿着我們的銀色衣裝。朋友們,讓我們檢閱那些長久未受檢閱的部隊。他們每一個都凝結在了一個時間點上,既不裝腔作勢,也不偷奸耍滑,財富的誘·惑隨他們傳承。朋友們,讓我們檢閱那些長久未受檢閱的部隊。當我們大限將至,齜牙咧嘴地笑着結束一生時,我們也將傳下財富的誘·惑。」

公爵念到最後一句,聲音慢慢變輕。他舉杯喝了一大口水,接着將它狠狠放回桌上,水從杯沿濺落到亞麻布上。

其他人噤若寒蟬,尷尬地跟着飲了一口。

公爵又舉起杯,這次他將剩下的半杯水全都倒在了地上,他知道,別人也都必須這麼做。

傑西卡第一個照他的樣把水倒在地上。

其他人愣了一陣,最後才依樣將杯里的水潑在地上。傑西卡看見坐在雷託身旁的保羅細細審視周圍每個人的反應。她自己也被客人們的表現所吸引——尤其是女人。這是可以攜帶的純淨之水,跟潑在毛巾上的棄水不一樣。拿水杯的手在顫抖,拖拉的反應,神經兮兮的笑聲……都說明他們很不情願,但又必須這麼做。一位夫人把水杯掉在了地上,她的男伴給她撿水杯時,這位夫人故意把眼光看在了別處。

然而,最令她注目的是凱恩斯。這位行星學家猶豫了一陣,最後把水倒進了外套下的一個容器里。他發現傑西卡在看自己,便對着她笑了笑,向她舉舉空杯,默默做出敬酒的姿勢。似乎一點也沒有尷尬的意思。

哈萊克的音樂仍在屋內飄蕩,但現在曲調變成了小調,輕快·活潑,就好像他要活躍餐桌上的氣氛。

「宴會開始吧。」公爵宣布,坐進了椅子中。

他很惱火,情緒很不穩定,傑西卡想,損失那台爬蟲機車對他的打擊比想象的要大。必定不僅僅是損失一座工廠的事。看他的行動,就像一個陷入絕境的人。她舉起叉子,希望掩飾自己突然產生的苦楚。好呀!他陷入了絕境。

漸漸地,餐桌上恢復了活力,晚宴開始活躍起來。蒸餾服製造商對傑西卡大讚廚師和美酒。

「這兩樣都是從卡拉丹帶來的。」她說。

「妙極!」他咬了口牛肉,「簡直太美味了!吃不出一點香料的味道。什麼東西都離不開香料,真讓人煩透了。」

公會銀行代表看着餐桌對面的凱恩斯。「據我所知,凱恩斯博士,又有一台香料開採車被沙蟲吞掉了。」

「消息傳得真快啊!」公爵說。

「那麼,這是真的?」銀行家轉頭望向雷托公爵。

「當然,千真萬確!」公爵大聲叫道,「該死的運載器消失了。這麼大的東西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完全沒有道理!」

「沙蟲出現時,沒有運載器去轉移爬蟲機車。」凱恩斯說。

「完全沒有道理!」公爵重複道。

「沒人看見它飛走?」銀行家問。

「觀察站的人通常只盯着沙漠上的情況。」凱恩斯說,「他們主要負責監視沙蟲的蹤跡。運載器上一般配有四名工作人員——兩名飛行員,兩名機師。如果其中一位——甚至兩位機組人員被公爵的敵人買通……」

「啊,我明白了,」銀行家說,「那麼,大人您作為變時裁決官,有什麼懷疑嗎?」

「我將從我的角度仔細考慮此事,」凱恩斯說,「當然,此事不便在此討論。」他暗想:這個長得像骷髏的傢伙!他明明知道我受命不得插手這種違法行為。

銀行家微微一笑,低頭繼續吃他的東西。

傑西卡想起了貝尼·傑瑟里特學校的一堂課,課程主題是間諜與反間諜。授課老師是一個胖乎乎、滿臉樂觀的聖母,她那愉快的嗓音與課程內容形成了奇特的反差。

任何間諜與反間諜學校的畢業生都具有相似的反應模式,這一點值得注意。任何封閉的訓練都會在學生身上打上烙印,形成一種特有的模式。只要認真分析研究,這種模式和烙印是很容易發現的。

而今,差不多所有間諜人員的動機模式都是相似的。也就是說,雖然學校不同,目的截然相反,但動機方式總有近似之處。首先,你們將學習如何將這些因素分離出來進行分析——第一,通過觀察問話人的問話模式,發現他內心真正的想法;其次,密切觀察受分析對象的語言和思想方向。通過目標對象的語調變化和言語模式,你們將發現,要確定目標對象的基本語言形式並不是困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