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 - 第一卷 沙丘:第十五節 · 2 線上閱讀

凱恩斯檢查服裝時,保羅順從地站在那裡。他穿上這套沙沙作響、表面光滑的衣服時,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潛意識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他從未穿過蒸餾服,然而,當哥尼笨拙地指導他如何穿這套衣服時,他感到有一種天然的本能,知道怎麼調節那些黏扣。當自己收緊胸·部,深呼吸以提供充分的動力時,他早已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這麼做。在他緊緊扣上頸部和前額的扣子時,他早已知道那是為了防止摩擦起泡。

凱恩斯直起身體,滿面疑惑地向後退去。「你以前穿過蒸餾服嗎?」他問。

「這是第一次。」

「那有人幫你嗎?」

「沒有。」

「你穿的沙地靴在腳踝處用鬆緊帶箍得正合適,誰告訴你這麼做的?」

「我覺得……就該這樣。」

「你做得完全正確。」

凱恩斯揉揉臉頰,想到了傳說中的話:「他了解你們的風俗,仿佛是生而知之。」

「我們別再耽擱時間了。」公爵指了指待命的撲翼飛機,領着眾人往那裡走去。衛兵向他敬禮,他點了點頭,隨即爬進機艙,繫緊安全帶,檢查了一遍控制器和儀表。另外幾人手腳並用爬上來,飛機隨之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凱恩斯系好安全帶,他的心思全集中在了這架舒服的飛行器上,襯着軟墊的坐椅,豪華柔軟的淡綠色內飾,閃閃發光的儀表。艙門關上後,通風扇開始轉動,機艙里頓時瀰漫着經過過濾的清新空氣。

真是輕柔!他想。

「一切正常,大人。」哈萊克說。

雷托加大動力,他感覺到機翼的扇動,一下,兩下,他們已升到十米高的空中。機翼緊緊平伸,後部噴射引擎一加力,隨着一聲呼嘯,他們陡直地升上了高空。

「向東南越過屏蔽場城牆,」凱恩斯說,「我已經讓你的開採工頭在那裡把設備準備好了。」

「好!」

公爵斜着飛進空中掩護的範圍內,其他飛行器飛上護衛的位置,一齊向東南方飛去。

「這些蒸餾服的設計製造工藝真是複雜精密。」公爵說。

「改天我可以帶你去參觀參觀部落工廠。」凱恩斯應道。

「那一定很有趣,」公爵說,「我發現某些要塞也在生產這種服裝。」

「那都是些低劣的仿製品,」凱恩斯說,「任何愛護自己皮膚的沙丘星人都穿弗雷曼人生產的蒸餾服。」

「它真的可以讓你每天只流失極少量的水分?」公爵問。

「只要穿戴正確,並好好戴上頭頂的帽子,唯一的水分流失就是手掌心那裡,」凱恩斯答道,「如果無需用手進行重要操作,你可以戴上蒸餾手套,但大部分來往於沙漠的弗雷曼人都將一種木榴樹的葉汁塗抹在掌心上,可以防止出汗。」

公爵透過左側的窗戶往下方看去,屏蔽場城牆周圍是一片殘碎的景象:布滿裂紋、受盡錘鍊的岩石,一條條黑色交叉的斷層震裂線,劃分出一塊塊黃褐色的區域,就好像有人空降在此地,留下了一片碎裂的廢墟。

他們穿過一個低矮的盆地,裡面是灰色的沙子,周圍是一圈岩石。南邊有一個缺口,沙地從那缺口伸入盆地中心,形成一個三角洲,與周圍黑色的岩石相映。

凱恩斯靠在座椅上,回想剛才自己觸到的蒸餾服下的水分充足的皮膚。他們的衣袍上圍着屏蔽場帶,腰間別着慢速散彈擊昏器,頸部有硬幣大小的應急發射裝置。公爵和他兒子的腕鞘中都插着一把小刀,刀鞘似乎已嚴重磨損。這些人給凱恩斯留下了一種奇怪的印象,他們既溫和,卻又勇猛無比,作風與哈克南人完全不同。

「當你向皇帝匯報這兒的權力交接時,你會說我們遵守了規則嗎?」雷托問。他望了望凱恩斯,接着重新看向航行的方向。

「哈克南人走了,你們來了。」凱恩斯說。

「一切是否按部就班?」公爵問。

凱恩斯的下顎肌肉一緊,氣氛顯得有點緊張。「大人,作為行星學家和變時裁決官,我直接受帝國管轄……」

公爵陰沉一笑。「但我們都明白現實。」

「我提醒您,我的工作受到了皇帝的支持。」

「真的?你的工作是什麼?」

在短暫的沉默中,保羅想:父親對凱恩斯逼得太緊了。他朝哈萊克看了一眼,但詩人勇士正看着窗外荒涼的景色。

凱恩斯拘謹地答道:「你指的,是我作為行星學家的職責。」

「當然!」

「主要是旱地生物學和植物學……加上一些地質工作——地核鑽探和測試。人們對一個完整的星球總有探索不完的疑問。」

「你也調查香料嗎?」

凱恩斯轉過身,保羅注意到那一臉強硬的表情。「大人,這問題有點怪。」

「凱恩斯,請記住,如今這地方是我的封地。我的行事方式和哈克南人完全不同。你怎麼研究香料,我都不會介意,但必須和我分享你的發現。」他朝這位行星學家看了一眼,「哈克南人不允許對香料的研究,對嗎?」

凱恩斯瞪着公爵,沒有回答。

「你可以直言不諱,」公爵說,「不用擔心你的皮膚。」

「皇家法院確實遠在天邊。」凱恩斯低聲說。他想:這個水分充足的入侵者究竟想要什麼?難道他愚蠢到認為我會跟他們合作?

公爵吃吃地笑了起來,但仍舊注意着航向。「先生,我發覺你說話的語氣有點酸。我們帶着一群馴服的殺手來到這個星球,是嗎?還希望你們馬上明白我們與哈克南人的不同?」

「我已經看到你們鋪天蓋地的宣傳品,」凱恩斯說,「『愛戴善良的公爵!』你的軍隊……」

「好啦!」哈萊克大叫一聲,他傾身向前,把注意力從窗邊移了過來。

保羅把一隻手放到哈萊克的手臂上。

「哥尼!」公爵回頭望了一眼說,「這個人長期生活在哈克南人的統治下。」

哈萊克坐回到椅子上,「啊。」

「你的手下哈瓦特更溫和一些,」凱恩斯說,「但他的目的很明確。」

「你會幫我們打開那些基地嗎?」公爵問。

凱恩斯堅決地回答:「它們是陛下的財產。」

「卻被閒置不用。」

「遲早會用。」

「陛下同意嗎?」

凱恩斯狠狠地瞪了一眼公爵。「如果厄拉科斯的統治者不貪婪地掠奪香料,那這地方可以變成一個伊甸園。」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公爵想。接着他說道:「如果沒有錢,一個星球怎麼變成伊甸園?」

「如果買不到你所需要的服務,錢有何用?」凱恩斯反問道。

啊,好吧!公爵想。他接着說:「咱們下次再討論這個問題。現在,我想我們已經到了屏蔽場城牆的邊緣。還是保持航向嗎?「

「保持航向。」凱恩斯答道。

保羅朝窗戶外望去。在他們身下,碎裂的大地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禿的岩石平原和一座尖銳的峭壁。峭壁以外便是連綿不斷的沙丘,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地平線;沙丘深處不時出現一些暗點,一些黑乎乎的疙瘩,應該不是沙子。也許是突起的岩石。在這熱得令人發昏的情況下,保羅吃不准那是什麼。

「下面有什麼植物嗎?」保羅問。

「有一些。」凱恩斯答道,「這個緯度的生物帶的生物,絕大多數都被我們稱為水賊——它們已經有了極大的發展,會為一點點水分而互相攻擊,並貪婪地攫取露珠。沙漠的某些地方也會生機勃勃,但它們都學會了如何在這種嚴酷的環境下生存。如果人掉下去,就得模仿它們的生存方式,否則只有死路一條。」

「你是說竊取對方的水分?」保羅問。這想法令他憤慨,他的語氣暴露了他的情緒。

「這種事時有發生。」凱恩斯說,「但並非我的意思。你瞧,我這裡的氣候決定了對水的特別態度。在任何時候你都會想到水的問題。你決不會浪費任何含水分的東西。」

而公爵卻在想:「……我這裡的氣候!」

「大人,再往南轉兩度,」凱恩斯說,「西面有一場風暴。」

公爵點點頭,他已看到那邊沙霧瀰漫。他操控飛行器微微傾斜,身後的護航機群也跟着它一起轉向,在被沙塵折射的光線下,它們的機翼泛着一片乳黃色的光芒。

「這應該可以避過風暴。」凱恩斯說。

「如果飛進沙塵暴,那一定很危險,」保羅說,「就算最堅硬的金屬,也抵擋不住嗎?」

「在這樣的高度,不會是沙,而只有塵,」凱恩斯說,「主要的危險是看不見東西,以及旋風和堵塞。」

「我們今天能親眼目睹香料開採嗎?」保羅問。

「很有可能。」凱恩斯回答。

保羅靠在坐椅靠背上,他已經通過發問和超感意識完成了他母親所謂的「登記」,即把凱恩斯的個人特徵全部「登記」下來——音調、臉部和動作的每一個細節特點。此人的衣袍左袖上有一個不自然的褶皺,說明裡面藏有匕首;腰部奇怪地鼓起,據說行走於沙漠中的人都戴着一根腰帶,裡面塞着小型的必需品,也許這個鼓起就是因為這根腰帶——肯定不會是屏蔽場帶;一個兔形銅別針扣着袍子的衣領,兜帽被甩在肩後,另外一個類似的別針正掛着兜帽的角上。

坐在保羅旁邊的哈萊克扭了扭身子,把手伸進後車廂,拿出了巴厘琴。凱恩斯回過頭,朝撥動琴弦的哈萊克看了一眼,接着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航向上。

「小主人,你想聽什麼?」哈萊克問。

「隨你便,哥尼。」保羅回答。

哈萊克把耳朵湊向共鳴板,彈出一段旋律,輕聲哼唱起來:

在那灼熱的沙漠,刮着旋風,

我們的父親吃着甘露,

上帝,把我們救出這水深火熱之地!

拯救我們……哦……哦,救救我們,

把我們救出這乾渴之地。

凱恩斯朝公爵望了一眼。「大人,您出行時還帶着這麼輕鬆愉快的衛兵。您的人是否都這麼多才多藝?」

「你說哥尼?」公爵吃吃地笑了起來,「哥尼的確獨一無二。我喜歡他的觀察力,很少有東西能逃過他的眼睛。」

行星學家皺起了眉頭。

哈萊克接着剛才的拍子繼續唱道:

因為我就像一頭沙漠之鷹,哦!

哎呀!就像沙漠中的雄鷹!

公爵從下邊的工具面板上取下一隻麥克風,拇指一按,打開開關,對着它說道:「我是G衛隊的指揮官。九點鐘方向出現飛行物,位於B區。請確認它的身份。」

「那不過是只鳥,」凱恩斯說,「你的眼睛很尖。」

從儀錶盤揚聲器里傳來一陣嘈雜聲。「這裡是G衛隊,已對飛行物進行了放大辨認,是一隻大鳥。」

保羅朝那個方向望去,他看見了遠處的黑點:一個斷斷續續運動的小點。他意識到父親身上的那根弦繃得有多緊,一定是全身戒備。

「我不知道沙漠深處還有這麼大的鳥。」公爵說。

「那看起來像只鷹,」凱恩斯應道,「有許多生物適應了這個星球的環境。」

撲翼飛機掠過一片光禿禿的岩石平原。保羅從兩千米的高空朝下望去,看見地上投射出的飛行隊那皺巴巴的影子。下面的地勢看上去很平坦,但皺巴巴的陰影說明並非如此。

「有沒有人步行從沙漠裡走出來過?」公爵問。

哈萊克停止彈奏,傾身向前,想聽聽答覆。

「沒人從沙漠深處中走出來過,」凱恩斯答道,「但有人從第二區走出來過。他們取道沙蟲很少出現的岩石區,倖免於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