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 - 第一卷 沙丘:第十節 線上閱讀

傑西卡女士在經受那場試煉時,是什麼信念支撐着她?諸位,仔細想想下面這句貝尼·傑瑟里特的諺語,也許你們就會明白:「這世上並沒有筆直通向終點的路。攀登一座高山,你需要爬幾步來證明這是一座山。站在山頂,你看不到山。」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記評》

在大樓南翼的盡頭,傑西卡發現一條金屬螺旋樓梯,台階一路向上,通向一扇橢圓形的門。她回頭望了望樓梯下的大廳,接着走向那扇門。

橢圓形?她大覺古怪。屋門採用這種形狀真是少見。

透過螺旋樓梯下面的窗戶,傑西卡可以看到厄拉科斯的那輪白色巨日正漸漸西沉,長長的影子斜刺進大廳。她把注意力放回到樓梯上,傾斜的刺目光線照着金屬台級,上面有不少干泥塊。

傑西卡伸手抓住欄杆,開始向上爬。她掌心濕滑,欄杆摸上去感覺很冰冷。她在門前停下腳步,發現沒有門把,不過門表面有一個隱約的壓痕,表明原先應該裝有門把。

當然不會是掌鎖,傑西卡暗自思忖,如果是掌鎖,必須與某人的手形和掌紋匹配。但看起來又像是掌鎖。她在學校時學到過,有一種方法可以打開任何掌鎖。

傑西卡回頭望了一眼,確信沒人注意到她,便把手掌按在壓痕上。輕輕一壓,使掌紋變形——手腕一轉,再一轉,掌心沿表面稍稍滑動旋轉。

她聽到「咔嗒」一聲。

就在這時,下邊的大廳里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傑西卡把手從門上拿下,轉過身,看見梅帕絲走到了樓梯下。

「大廳里有一幫人,說公爵派他們來接少主人保羅,」梅帕絲說,「他們有公爵的印鑑,守衛已經驗過了。」她朝那扇門瞟了一眼,接着重新望向傑西卡。

這個梅帕絲是個謹慎的人,傑西卡想,這是個好兆頭。

「從這邊的盡頭數過去,保羅就在第五間房裡,一間小臥室,」傑西卡說,「如果你叫不醒他,叫一下隔壁的岳醫生。保羅可能需要打一針清醒劑。」

梅帕絲又朝那扇橢圓形的門瞪了一眼,傑西卡從對方的表情中察覺到一絲反感。但她還沒來得及問問這扇門,問問門裡藏着什麼東西,就轉身匆匆離去。

哈瓦特已查過這地方,傑西卡想,裡面不會有什麼可怕的東西。

她推了推門,門向內開了,露出一個小房間,對面又有一扇橢圓形的門。那扇門上有個輪式把手。

這是間氣閘艙!傑西卡想。她低頭一看,發現有個門撐掉在了地上,上面有哈瓦特的私人印跡。這門原先是開着的,她想。有人不小心把門撐撞倒了,又不知道外門會被掌鎖關上。

她跨過台級,走進這間小房間。

為什麼屋子要裝氣閘門?她暗自思忖,她突然想到裡面會不會關着外星生物,被密封在特殊的氣候環境中。

特殊的氣候環境!

在厄拉科斯,這種事一想便通:即便最耐旱的外星植物在這兒也得澆灌。

身後的門開始合攏。傑西卡抵住它,用哈瓦特留下的木棍把門頂着,不讓它關上。她重新面對裝有輪式把手的內門,發現金屬門把上刻着一行小字,她認出了這段加拉赫文字:「哦,人類啊!這裡又有一個造物主手中的可愛造物。請站到它面前,愛你們完美的神聖之友。」

傑西卡全力壓在輪上,向左轉,內門開了。一陣微風拂過她的臉頰,揚起她的頭髮。她感到空氣發生了變化,這裡有一種更濃郁的氣息。她推開門,看到裡面大片的綠色,金黃的陽光傾瀉在上面。

金黃的陽光?她有點納悶。然後她恍然大悟:是濾色玻璃!

她跨過門坎,門在身後關上了。

「一個濕地星球的溫室。」傑西卡吸了一口氣。

到處都是盆栽植物和修剪得矮矮的樹木。她認出了含羞草,一棵盛花的柑橘,一株宋黛,開着綠花的葡萊,紅白相間的奧卡,還有……玫瑰……

連玫瑰都有!

傑西卡彎下腰,聞了聞一朵特大的粉紅色玫瑰發出的香味。接着她直起身,繼續打量周圍的環境。

一種有節奏的聲響湧進她的耳中。

她撥開一從密集重疊的樹葉,望向房子中央。那兒有一泉低矮的噴泉,有一個小小的笛形噴嘴。一彎細小的水流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落在一個金屬碗中,那有節奏的聲響就是這樣發出的。

傑西卡馬上進入一種快速探查的狀態,對整個屋子進行有條不紊的檢查。這地方有十來平方米,它建在大廳末端的上方,與其他地方的建築風格有些許不同,由此判斷,這地方是在主體工程完工後過了很久才加上去的。

她走到屋子的南牆邊,那裡有一大片開闊的濾色玻璃,她停在那裡,仔細打量周圍的一切。這裡的每一處可用空間都栽滿了奇特的濕地植物。從一大片綠色中傳來一陣沙沙聲,傑西卡警覺地抬眼一看,原來是一個裝有導管和噴嘴的簡易定時輔助系統。一個支臂抬起,噴出一片水霧,揚向她的臉頰。接着支臂縮了回去,她仔細看了看它灌溉的對象:是一株蕨樹。

這房子裡到處都是水——而這個星球卻惜水如命。這種極端的浪費深深地震撼着傑西卡的心靈。

她抬頭望着濾色玻璃外的黃色太陽,它正掛在犬牙交錯般的地平線上,漸漸下沉,其下的懸崖組成了一片巨大的山岩,名為屏蔽場城牆。

濾色玻璃,傑西卡想,它將白色的日光變得更加柔和愜意。誰會修建這樣一個地方?雷托?的確有可能是他,他想拿這個禮物給我一個驚喜,可沒多少時間啊。而且他一直在忙更重要的事。

她記起了讀過的一份報告,上面說許多厄拉奇恩的屋子都用氣閘門或氣閘窗密封,以保存並回收室內的水分。雷托說過,這所房子沒有採取這樣的措施,是為了顯示權力和財富,這所房子的門窗只裝備了普通的密封設備,防止無所不在的灰塵進入。

但這間屋子所體現的重大意義,遠遠超過了這所房子缺乏護水設施的外表。傑西卡估計這裡的水足以讓厄拉科斯上的一千人維持生計,也許更多。

傑西卡沿着窗戶走着,繼續觀察屋裡的一切。走着走着,她發覺噴泉旁有一塊金屬板,有桌子那麼高。那裡有一本白色的記事簿和一支筆,被懸垂的扇形樹葉遮着。她走到那張桌子旁,發現上面有哈瓦特的印跡。傑西卡注意到記事簿上有一段留言:

致傑西卡女士:

這地方曾給我帶來無限快樂,願它也給您愉悅。我們曾受教於同樣的老師,願這間屋子能向您傳達出我們從他們那裡學到的課程:心懷嚮往,將使人過於沉溺。此路危機四伏。

致以我最衷心的祝福,

瑪戈·芬倫女士

傑西卡點點頭,她記起雷托曾說過,芬倫伯爵是皇帝派駐在厄拉科斯的前任代表。但隱藏在記事簿上的這條信息立即引起了她的注意——留言者也是一位貝尼·傑瑟里特。傑西卡微微感到一絲苦澀:伯爵已正式娶她為妻。

正當這些念頭在她頭腦中閃過的時候,她已經開始俯身尋找隱藏的信息。一定就在附近。那張放在顯眼位置的便條里含着一句密語,每一個貝尼·傑瑟里特,若沒有受到學校禁令的禁制,在形勢所需時,都有義務向其他貝尼·傑瑟里特傳達這句話:「此路危機四伏」。

傑西卡摸摸留言條的背面,又揉揉正面,希望在那裡找到密碼信息。可是沒有。她的手指摸過留言簿的邊緣,什麼也沒有。她將留言記事簿放回原處,心中湧出一陣緊迫感。

難道記事簿的擺放位置有什麼特殊含義?傑西卡想。

可是哈瓦特已經來過這間屋子,他一定動過這本子。她抬頭看了看記事簿上方的樹葉。樹葉!她伸出手,用手指摸摸葉子的背面、葉緣和葉柄,找到了!她的手指感覺到了精細的點狀密碼,迅速瀏覽了一遍:「你兒子和公爵馬上會遭遇危險。有一間臥室,是用來引誘你兒子的。哈族在裡面設置了致命陷阱,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傑西卡強壓着內心跑去救保羅的衝動;她必須讀完情報。她的手指飛快地在點狀密碼上移動。「我不知道威脅具體是什麼,但它與一張床有關。對公爵的威脅主要來源於一名親信或將官的變節。哈族準備把你作為禮物送給一個寵臣,就我所知,這間溫室是安全的。請原諒,我不能提供更多的信息。由於伯爵並沒有被哈族收買,因而我的消息來源有限。瑪芬於匆忙中留。」

傑西卡拋開樹葉,急着轉身去尋保羅。就在這時,氣閘門「砰」的一聲開了,保羅跳了進來,右手舉着一件東西,用力將門關上。他看見了母親,於是在樹葉間推搡着來到她面前。保羅看了一眼噴泉,將手和手中抓的東西淹進了噴流的水中。

「保羅!」她抓住他的肩膀,盯着他手裡的東西,「那是什麼?」

保羅說話的語氣很隨意,但她從那口吻中聽出了一絲異樣。「獵殺鏢。在我房間裡發現的,我砸爛了它的發射管,但我想確認一下,水應該能讓它短路。」

「把它浸下去!」傑西卡命令道。

保羅照做。

她馬上又說:「把手拿出來,讓那東西擱在水裡。」

保羅縮回手,甩掉上面的水,眼睛盯着躺在噴泉中一動不動的金屬物。傑西卡折了一根樹枝,戳了戳那致命的銀色武器。

它果真完蛋了。

她將樹枝扔進水裡,看着保羅,發覺他正用警惕的眼光審視着屋子——貝傑女士特有的方式。

「這地方可以藏任何東西。」保羅說。

「我有理由相信這地方很安全。」傑西卡說。

「我的房間也據說是安全的,哈瓦特說……」

「這是獵殺鏢,」傑西卡提醒兒子,「那就意味着操縱它的人就在屋子裡,這東西的操縱範圍很有限,可能是在哈瓦特搜索以後才裝上的。」

但她想到了樹葉上的情報,「……一名親信或將官的變節。」不會是哈瓦特,肯定不會,絕不會是他。

「哈瓦特的人現在正在搜索整幢屋子,」保羅說,「獵殺鏢差一點擊中那個來叫我的老女人。」

「是夏道特·梅帕絲。」傑西卡說,她想起了樓梯旁的遭遇,「你父親叫你去……」

「這事先放放,」保羅說,「為什麼你覺得這間屋子是安全的?」

她指了指留言簿,向他說明了一番。

保羅稍稍鬆了一口氣。

但傑西卡的心裡仍舊非常緊張,她想:一支獵殺鏢!慈悲的聖母!她使盡渾身解數,方才忍住了一陣歇斯底里的戰慄。

保羅就事論事道:「肯定是哈克南人幹的,我們必須消滅他們。」

從氣閘門那裡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暗號式敲門,是哈瓦特的人。

「進來。」保羅叫道。

門開了,一個大高個探身朝里張望,他穿着厄崔迪軍服,帽子上有哈瓦特部隊的徽章。「找到您了,小主人,」他說,「管家說您在這兒。」他環顧了一下房間,接着說:「我們在地下室里發現了一個石堆,在裡面抓到一個人,獵殺鏢的控制裝置就在他手裡。」

「我想參加對他的審訊。」傑西卡說。

「對不起,夫人,抓他的時候場面有點混亂,他已經死了。」

「沒有可以證明他身份的東西?」傑西卡問。

「還沒找到,夫人。」

「他是厄拉奇恩本地人嗎?」保羅問。

這個問題問得機靈,傑西卡點頭表示認可。

「他的長相像當地人,」他說,「看樣子,他在一個月前就躲進了石堆,一直在那兒等着我們到來。我們昨天檢查過地下室,門口的石頭和灰泥肯定沒人碰過,我以名譽擔保。」

「沒人質疑你們的搜查。」傑西卡說。

「我質疑,夫人。我們應該在那兒使用聲吶探測器的。」

「我猜你們現在正在用這東西搜查。」保羅說。

「是的,小主人。」

「通知我父親,我們有事,晚點去他那裡。」

「遵命,小主人,」他朝傑西卡看了一眼,「哈瓦特有令在先,鑑於目前的形勢,小主人應在安全的地方受到保護。」他又掃了一眼房間,「這裡是什麼地方?」

「我有理由相信這地方是安全的,」傑西卡說,「我和哈瓦特都檢查過這裡。」

「那麼,夫人,請讓我在外面安排護衛,直到我們重新檢查完這幢房子。」他彎下腰,面朝保羅敬了個禮,接着退了出去,門關上了。

保羅打破了突然的沉寂:「母親,我們是不是最好親自檢查一下整幢房屋?您目光銳利,可能會發現別人沒注意到的東西。」

「這棟翼樓是我唯一沒有檢查過的地方,」她說,「我把它推遲到最後,是因為……」

「因為哈瓦特親自檢查過這裡。」他說。

她迅速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帶着質疑。

「你不相信哈瓦特?」

「不。但他已經老了……工作過度。我們能幫他分擔一些壓力。」

「那樣只會讓他感到恥辱,妨礙他的效率,」傑西卡說,「他知道這件事後,絕不會再讓一隻飛蟲溜進這個地方。不然他會感到恥辱……」

「我們必須自己採取行動。」他說。

「哈瓦特侍奉了整整三代厄崔迪人,忠心耿耿,」她說,「他擔得起我們對他的敬意和信任。」

保羅說:「我父親生你的氣時,他會說『好一個貝尼·傑瑟里特!』,那口氣像是在罵人。」

「我什麼時候會惹你父親生氣?」

「你和他爭吵時。」

「你不是你父親,保羅。」傑西卡說。

保羅想:雖然會讓她擔心,但我必須把那個叫梅帕絲的女人說的話告訴她,我們中有叛徒。

「你在猶豫什麼?」傑西卡問,「這可不像你,保羅!」

他聳聳肩,把梅帕絲說的話敘述了一遍。

而傑西卡卻想着樹葉上的情報。她突然作出決定,打算讓保羅看看樹葉,把上面的信息告訴他。

「我父親應該立即知道這個信息,」保羅說,「我用密碼發報給他。」

「不,」她說,「你必須等到你倆單獨相處時再告訴他。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是說我們誰也不能相信?」

「有另一種可能性,」她說,「這信息是故意透漏給我們的。傳信息的人可能相信信息是真的,但也許這就是唯一的目的,千方百計將信息傳給我們。」

保羅沉着臉。「在我們中製造猜疑,以削弱我們的力量。」他說。

「所以你必須私下裡告訴你父親,提醒他注意這方面的陰謀。」傑西卡說。

「我懂了。」

傑西卡轉身對着高處的濾色玻璃,注視着西南方,厄拉科斯的太陽正在下沉——那是山崖上的一個黃球。

保羅也轉過身,他說:「我不覺得是哈瓦特。會是岳嗎?」

「他既不是將官,也不是親信,」她答道,「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對哈克南人的仇恨,不比我們少多少。」

保羅注視着遠處的山崖,心想:也不可能是哥尼……不是鄧肯。會不會是更下層的人呢?不可能,他們都是從世代忠於我們的家族中選出來的,個個都出類拔萃。

傑西卡揉揉額頭,她感到了倦意。簡直就是危機四伏!她細細審視着濾色玻璃外黃色的風景。在公爵領地外,有一大片圍着高欄的倉儲場地——裡面有一排排香料倉庫,周遭矗立着一個個樁柱般的瞭望塔,就像是許許多多受驚的蜘蛛。她至少可以看見二十個倉儲場,一直延伸到屏蔽場城牆外的山崖下,一個倉接着一個倉,在整片盆地中連綿不斷。

那輪黃色的太陽緩緩地落入地平線。星辰次第躍出。就在地平線之上,她看見一顆明亮的星星,正有節奏地一閃一閃——像是光在顫抖:閃啊閃啊閃啊閃啊閃啊……

漆黑的房間中,保羅不安地動了一下身子。

但傑西卡仍緊緊盯着那顆明亮的星星,她覺得它的位置太低了,亮光一定來自屏蔽場城牆的山崖上。

有人在發信號!

她試着研究信號的意思,但她從未學過這種打暗號的方式。

在山下的平原上,其他亮光也陸續出現:藍黑色的背景上,一個個小小的黃點鋪展開來。左邊有一點光越變越亮,開始對着遠方的山崖閃爍起來——速度很快:一陣狂閃,停一下,繼續閃。

然後它消失了。

山崖那邊的假星星又立即閃了起來。

信號……傑西卡的心裡充滿了不祥的預感。

為什麼要用光發信號?她感覺古怪,為什麼不用通信網絡呢?

答案顯而易見:通訊網必定受到了公爵手下的監控。而用光發信號,只能說明敵人——哈克南的諜報人員——在聯絡。

身後傳來一聲敲門聲,然後是哈瓦特的部下的聲音:「清查完畢,大人……夫人。該送小主人去他父親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