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 - 第一卷 沙丘:第七節 · 2 線上閱讀

他清清嗓子,似乎想說點別的,但最後他突然毫無徵兆地轉過身,大步走向入口處,那兒卸箱子的聲音越來越大。他的聲音從那邊傳來,威風凜凜,驕矜倨傲。他在急急忙忙時,總是這樣跟僕人說話。「傑西卡夫人在大廳里,馬上到她那兒去。」

外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傑西卡轉過身,看着那幅雷托父親的畫像。這是著名畫家阿爾比的作品,當時老公爵正值中年。他穿着鬥牛士的裝束,一面洋紅色的披風從左臂揚起,臉顯得很年輕,不比現在的雷托老,兩人都有着鷹一般的面容,也都有灰色的雙眼。她兩手垂在兩側,握緊拳頭,瞪着畫像。

「去死!去死!去死!」她低聲罵道。

「尊貴的大人,您有什麼吩咐?」

這是一個女人尖細的聲音。

傑西卡迅速轉身,看見一個圓圓胖胖的白髮女子,她穿着一件奇形怪狀的粗布衣服,顏色是奴隸服的那種褐色。這女人跟早上在飛機場沿路迎接他們的那些女人一樣,皺巴巴,乾癟癟。她在這個星球上看到的每一個土著,傑西卡想,都是這樣乾癟而營養不良。然而雷托卻說他們很強壯,很有活力。當然,還有他們的眼睛,碧藍碧藍,沒有一點眼白,顯得神秘莫測。傑西卡極力讓自己別盯着它們看。

那女人僵着脖子點點頭。「我叫夏道特·梅帕絲,尊貴的大人。您有什麼吩咐?」

「你可以稱我『夫人』,」傑西卡說,「我不是貴族出身。我是雷托公爵的姬妾。」

又是那奇怪的點頭動作,接着,女人悄悄抬眼看了眼傑西卡,帶着一絲詭秘的疑惑表情。「那麼,他還有一位妻子?」

「沒有,從來就沒有過。我是公爵唯一的……伴侶,也是他繼承人的母親。」

就在她開口時,傑西卡的內心衝着這番話背後的那股子自尊哈哈大笑。聖·奧古斯丁是怎麼說的?她暗自發問。「意識控制身體,它唯命是從。意識命令自身,卻遭遇反抗。」是的——我最近遭遇的反抗越來越多。其實我可以靜靜迴避。

從屋外的路邊傳來一陣奇怪的叫聲,不斷重複「簌簌簌咔!簌簌簌咔!」,然後是「伊庫特哎!伊庫特哎!」,接着又是「簌簌簌咔!」。

「什麼聲音?」傑西卡問,「今天早上開車經過時,我聽到好幾聲這種聲音。」

「就是個賣水商,夫人。您沒必要在意這些人。這裡的蓄水箱裝着五萬升的水,而且水總是滿的。」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哦,夫人,您知道嗎,我在這兒都不用穿蒸餾服?」她吃吃地笑了起來,「我甚至不會死!」

傑西卡躊躇了半晌,她想問女人幾個問題,獲得一點有用的信息。但當務之急是恢復城堡的秩序。不過,她的心裡隱隱有些不安:水在這兒竟是財富的主要象徵。

「夏道特,我的夫君給我講過你的名字的意思,」傑西卡說,「我認出了這個詞,它非常古老。」

「那麼您懂古語?」梅帕絲說,她等着傑西卡的回答,兩眼放光,感覺很是奇怪。

「語言是貝尼·傑瑟里特的基礎課,」傑西卡說,「我懂所有的獵殺語,包括博塔尼·吉布,即恰科博薩語。」

梅帕絲點點頭。「和傳說絲毫不差。」

傑西卡心想:為什麼我要玩這騙人的花招?雖說貝尼·傑瑟里特的行事方式並不光明正大,而且還咄咄逼人。

「我懂黑暗之物,也懂偉大聖母的手段。」傑西卡說。她注意到,梅帕絲動作和表情中透露出的東西愈發明顯。「米塞切斯普雷迦,」傑西卡用恰科博薩語說道,「安得拉爾崔佩拉!特拉達希克,布斯卡克里,米塞切斯佩拉克里……」

梅帕絲向後退了一步,似乎隨時打算逃之夭夭。

「我知道很多事,」傑西卡說,「比如你生過孩子,失去了心愛的人,一度擔驚受怕地躲藏,使用過暴力,而且沒有放下屠刀的打算。我知道很多事。」

梅帕絲低聲說道:「夫人,我無意冒犯。」

「你提到了傳說,想要尋找答案,」傑西卡說,「你對可能找到的答案留了心眼。我知道你有備而來,身上藏着武器,隨時準備付諸武力。」

「夫人,我……」

「也許你能刺出我的生命之血,但這種可能微乎其微,」傑西卡說,「而你這麼做所帶來的災難,任你瘋狂想象也想象不出。其後果甚至比死還慘,你明白,尤其是對一個民族來說。」

「夫人!」梅帕絲哀求道,她似乎要跪倒在地,「您冤枉我了,這武器是一份禮物,要是您能證明自己是救世主,我會把它送給您。」

「要是我沒能證明,那你就會拿它結束我的性命。」傑西卡說。她等待着,外表看上去相當放鬆——訓練有素的貝尼·傑瑟里特姐妹擁有這種特殊的能力,因此在戰鬥中讓人膽寒。

現在我已清楚她會作出什麼抉擇,她想。

梅帕絲慢慢將手摸進領口,取出一柄裹在黑色刀鞘中的刀。黑色的刀柄上有深深的指槽。她一手拿鞘,一手握柄,拔出奶白色的刀鋒,高高舉起。那刀璨璨生輝,似乎自己發着亮光。它像一把雙刃刀一樣兩面開刃,長約二十厘米。

「夫人認識這東西嗎?」梅帕絲問。

這只可能是一樣東西,傑西卡很清楚,傳說中的厄拉科斯晶牙匕,在別的星球上從未見過,只在荒誕的謠傳中有所耳聞。

「這是把晶牙匕。」她說。

「別說得不像回事,」梅帕絲說,「您知道它的含義嗎?」

傑西卡想,這問題暗藏殺機,這就是這個弗雷曼女人做我傭人的原因——她要問我這個問題。我的回答如果令她不爽,便會促發暴行……或是別的什麼行為?她想從我這兒聽到答案:一把匕首的含義。在恰科博薩語中,她的名字是夏道特。匕首,恰科博薩語中就是「死亡造物主」的意思。她有點煩躁了,我得馬上回答,猶豫不決跟回答錯誤一樣危險。

傑西卡說:「它是造物主……」

「哎呀呀!」梅帕絲哀號起來,那聲音顯得又是悲痛又是歡欣。她渾身顫抖得厲害,以至於刀刃的光芒在屋子裡亂舞起來。

傑西卡泰然自若地等着。她本想說這把匕首是「造物主,死亡造物主」,再說出那古老的詞,可現在所有的感覺都在警告她,所有在警覺方面的深層次訓練都讓她明白,這女人身上最隨意的肌肉抽動都蘊含着某種含義。

關鍵詞是……造物主。

造物主?造物主。

但梅帕絲仍舊舉着刀,似乎隨時準備一刀刺出。

傑西卡說:「你以為,我,一個知道偉大教母秘密的人,會不知道造物主?」

梅帕絲放下刀。「夫人,如果一個人與預言相伴太久,當真相揭露之時,就會震驚異常。」

傑西卡想着所謂的預言——這些夏麗雅預言,是幾百年前護使團的一位貝尼·傑瑟里特在這兒播下的——毫無疑問,她已經死了,但目的卻達到了:為了貝尼·傑瑟里特在未來某一天的某種需要,她將傳說深深地植入了這些人的腦中。

現在,這一天到來了。

梅帕絲將刀插回刀鞘,說道:「夫人,這是把未定之刀。請放在身上,如果讓它遠離肉身一周時間,它馬上會自行消解。它是您的啦,夏胡魯之牙,它將伴您終身。」

傑西卡決定冒險一賭,她伸出右手。「梅帕絲,你把刀插回刀鞘,卻未讓它見血。」

梅帕絲倒吸一口冷氣,她將刀放進傑西卡手裡,隨即扯開褐色的上衣,哀嚎道:「取走我的生命之水吧!」

傑西卡將刀從刀鞘中拔出。它是多麼亮啊!她把刀尖對準梅帕絲,看到這女人流露出的恐懼遠遠超出對死的懼怕。刀尖有毒?傑西卡想。她挑起刀尖,用刀刃在梅帕絲的左胸輕輕劃了一下。那裡馬上滲出濃濃的鮮血,但血幾乎立即止住了。超速凝結,傑西卡想,一種水分保持的變異?

她將刀插回刀鞘。「扣上衣服吧,梅帕絲。」

梅帕絲按命行事,身體瑟瑟發抖。那雙沒有一絲眼白的眼睛看着傑西卡。「您是我們的人,」她喃喃道,「您就是救世主。」

入口處又傳來一聲卸貨的聲音,梅帕絲迅速抓起刀,將它藏進傑西卡的上衣。「看見這把刀的人,要麼被淨化,要麼格殺勿論!」她吼道,「夫人,您知道的!」

我現在知道了,傑西卡想。

搬運機沒進大廳就離開了。

梅帕絲鎮定下來。「見過晶牙匕的邪惡之人,不能活着離開厄拉科斯。請牢記這一點,夫人。您已經擁有了一把晶牙匕。」她深吸了一口氣:「現在,它必須順其自然,別操之過急。」她朝周圍成堆的箱子和貨物看了一眼,「我們在這裡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傑西卡遲疑了片刻。「它必須順其自然。」這是護使團各種咒語中的一句警句——聖母駕臨,將你解放。

可我不是聖母,傑西卡想。接着她心思一動:偉大的教母!她們在這裡安插了這樣一個人!這一定是個駭人聽聞的地方!

梅帕絲用就事論事的語氣說道:「夫人,您想讓我先做什麼事?」

直覺在向傑西卡發出提醒,最好跟着她一起使用隨意的語氣。「那邊有一幅老公爵的畫像,把它掛到餐廳的牆上。再把牛頭掛到它對面的牆上。」

梅帕絲大步走到牛頭邊。「好大一顆牛頭,這頭牛肯定是個龐然大物。」她彎下腰,「夫人,我得先把它擦擦乾淨,是嗎?」

「不用擦。」

「可它的角上有灰。」

「那不是灰,梅帕絲,那是咱們老公爵的血。這頭野獸要了他的命,這件可怕的事情發生後沒過幾個小時,他們就在牛角上噴了一層透明的固定劑。」

梅帕絲站起來。「哦,天哪!」她說。

「只是血而已,」傑西卡說,「陳年舊血。現在,去找幾個幫手幫你把它們掛起來,那牛頭很沉。」

「你覺得那血跡使我不安啦?」梅帕絲問,「我從沙漠來,對血可是司空見慣了。」

「我……知道。」傑西卡說。

「甚至還有我自己的,」梅帕絲說,「比您剛才在我胸口劃小口時流的血多得多。」

「你覺得我劃得太淺?」

「哦,不!身體之水非常稀少,不能任其在空氣中浪費。您做得恰到好處。」

傑西卡注意到那口氣和姿態,領會到「身體之水」這個詞蘊含的深層次意義。水在厄拉科斯無比重要,她再一次感到一股壓抑感。

「夫人,您要我把這兩樣漂亮的小東西掛在餐廳的哪面牆上?」梅帕絲問。

真是個現實的人,傑西卡想。她說:「你自己決定吧,梅帕絲。這實際上無關緊要。」

「悉聽尊便,夫人。」梅帕絲彎下腰,開始拆解牛頭的包裝和繩子。「你殺了老公爵,是吧?」她輕聲哼哼道。

「要我幫你叫輛搬運機嗎?」傑西卡問。

「我能行,夫人。」

是的,她能行,傑西卡想。這個弗雷曼人天生如此,願意自行行事。

傑西卡感覺到這把刀在衣服下發出陣陣涼意,她想起貝尼·傑瑟里特長長鏈條般的謀劃,在這裡鑄造了另外一個鏈環。因為那個謀劃,她得以在這次致命的危機中化險為夷。「別操之過急。」梅帕絲是這麼說的。然而,這地方急匆匆的莽撞節奏,讓傑西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就連護使團的完美準備,加上哈瓦特對這座岩石城堡的嚴密視察,都不能驅散她心中的陰霾。

「東西掛好後,就過來拆這些箱子,」傑西卡說,「鑰匙在門口的搬運工身上,他知道東西該放哪兒。去他那兒拿鑰匙和貨單,如果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去南翼找我。」

「謹聽夫人的吩咐。」梅帕絲說。

傑西卡轉身離開,心中暗想:即便哈瓦特已經宣布這座宅邸非常安全,但這裡還是有什麼不對勁。我感覺得到。

她心中突然湧出一陣急切想見兒子的衝動。她急速走向穹形走廊,從那兒就可以進入通向餐廳和家庭翼樓的走道。快點,再快點!最後她幾乎跑了起來。

在傑西卡身後,梅帕絲正在清理牛頭上的線繩,她望着傑西卡漸漸遠去的身影。「沒錯,她就是救世主。」她喃喃道,「哦,真是個可憐的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