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 - 第一卷 沙丘:第四節 · 2 線上閱讀

保羅走到哈瓦特的椅子旁,坐了下去,理了理桌上的文件。還要在這兒待一天,他想。他朝這間屋子左右四顧。我們要走了。要離開的感覺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真實。他想起了聖母說過的另一件事:一個世界是許多東西的集合——人、土壤、生物、月亮、潮汐、太陽——這些未知的集合名為自然,這是一個沒有現在概念的模糊集合。他想:現在是什麼?

保羅對着的那扇門突然「砰」的一聲開了,一個丑大個踉踉蹌蹌走進來,身前抱着一大堆武器。

「嘿,哥尼·哈萊克,」保羅叫道,「你是新任武器大師嗎?」

哈萊克一抬腳,踢上了門。「別貧嘴,我知道你寧願我來跟你玩遊戲。」他打量了一下屋子,注意到哈瓦特的人已經來過,仔細檢查過,排除了危險,確保了公爵繼承人的安全。到處都有他們來過的蛛絲馬跡。

保羅看着左搖右晃的丑大個重新動了起來,抱着那一大堆武器,轉向訓練桌的方向。他肩上斜挎着九弦巴厘琴,指板頂部的琴弦處插着多個琴撥。

哈萊克把武器放上訓練桌,一個個排好——長劍、錐子、雙刃刀、慢速散彈擊昏器、屏蔽場帶。他轉過身,對着他露出一個笑容,下巴上那條長長的傷疤也隨之扭動起來。

「那麼,你連一聲早安也不對我說嗎,小鬼頭?」哈萊克說,「你又把什麼刺人的東西扎進了老傢伙哈瓦特身上?我在走廊里碰到他,他一路跑過去,就像是去參加敵人的葬禮。」

保羅咧嘴一笑。在父親的手下中,他最喜歡哥尼·哈萊克。他知道他的脾氣,愛惡作劇,人很幽默。他更多地把哈萊克當作朋友,而不是雇來的劍客。

哈萊克從肩上取下巴厘琴,調起音來。「如果你不開口,那就別開口。」他唱道。

保羅站起來,大步向前走去,同時大聲喊:「嘿,哥尼,現在是作戰時刻,還有心思唱小曲嗎?」

「今天是老頭子們快·活的日子。」哈萊克說。他試着彈了一段曲子,滿意地點點頭。

「鄧肯·艾達荷呢?」保羅問,「我的兵器老師難道不應該是他嗎?」

「鄧肯要去帶領進駐厄拉科斯的第二撥人馬,」哈萊克說,「陪你的只有可憐的哥尼,剛剛打完仗,想音樂想得發瘋。」他又彈了一段曲子,側耳傾聽,臉上堆滿笑容。「議會已經作出決定,由於你是個不稱職的戰士,所以讓你學點音樂,使你不虛度此生。」

「也許你最好給我唱首歌,」保羅說,「我想知道如何才能不虛度此生。」

「啊哈!」哥尼大笑起來,接着開始唱起《蓋拉的姑娘》。琴撥在琴弦上飛速舞動起來:

哦——想上

加拉赫的姑娘,

用珍珠來幫。

上厄拉奇恩的姑娘,

用水來幫。

欲·火焚身

想上貴婦,

那就試試卡拉丹的女兒!

「對於一雙笨手來說,還不算太壞。」保羅說,「但如果我母親聽到你在城堡里唱這種下流歌,她保準會把你的耳朵貼到城牆上當裝飾。」

哥尼拉拉自己的左耳。「這可是個蹩腳的裝飾,它一直貼着鑰匙孔聽一位年輕人用巴厘琴練些奇怪的小曲,傷得可不輕哩。」

「這麼說,你早忘了床上一堆沙子的事啦。」保羅說。他從桌上抽下一條屏蔽場帶,迅速扣在腰上,「那麼,來一場戰鬥吧!」

哈萊克怒目圓睜,裝出吃驚的樣子。「原來如此!是你這罪惡的小手幹的好事!來吧,守好你自己,年輕的小主人——好好防守。」他抓過一把長劍,在空中劃了兩下,「我是來自地獄的惡魔,看我怎麼報仇雪恨!」

保羅拿起另一把長劍,在手上彎了彎,站好位,一足前邁。他故意模仿岳醫生的姿勢,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顯得很滑稽。

「看看家父派來的兵器教練,真是個大傻蛋,」保羅念叨着,「傻瓜哥尼·哈萊克,都不記得講述戰鬥和屏蔽場的第一課啦。」保羅「啪」的一聲按下腰上的能量按鈕,防護場迅速將他從頭到腳包裹起來,微微抖動,觸及皮膚時有點刺痛感,經能量場過濾,外部的聲音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單調感。「在屏蔽場戰鬥中,防守應迅速,攻擊應緩慢,」保羅說,「進攻的唯一目的是欺騙對手,讓他腳步混亂,通過空當一擊中的。屏蔽場能瓦解快速攻擊,但卻擋不住雙刃刀的緩慢刺入!」保羅「唰」地舉起長劍,迅速刺出一記虛擊,繼而突然抽回,緩緩一刺,速度恰好可以突破那愚蠢屏蔽場的防護。

哈萊克看着保羅的動作,在最後一刻才一斜身,讓過遲鈍的刀鋒。「速度掌握得恰到好處,」他說,「但你卻門戶大開,從下路一個反擊,輕輕一點,就立即取你小命。」

保羅後悔不迭地向後退去。

「你這麼大意,我該猛擊你的後路。」哈萊克說。他從桌上拿起一把裸露刀身的雙刃刀,舉在手裡,「這東西要是在敵人手裡,就會讓你血流成河!你是個聰明的學生,沒人比你更出類拔萃。但我警告過你,就算在訓練中,也不能讓對手突破你的防守,把生殺大權交給對方。」

「我想我今天沒心情戰鬥。」保羅說。

「心情?」即使透過屏蔽場的過濾,也能聽出哈萊克的聲音中帶着怒氣,「心情跟這有什麼關係?不管是什麼心情,如有必要,你就必須戰鬥!心情這玩意兒只適合牲口,做·愛,或是彈琴,跟戰鬥毫不相干。」

「抱歉,哥尼!」

「你的歉意還不夠!」

哈萊克打開了身上的屏蔽場,紮下馬步,左手的雙刃刀向前刺出,右手的輕劍高高舉起。「喂,給我認真防守!」

他高高躍起,跳向一邊,接着又向前一躍,猛地向保羅攻去。

保羅向後一退,擋開了攻擊。兩人的屏蔽場碰撞着,互相排斥,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他感覺到皮膚碰觸到能量場時的觸電般的刺痛感。哥尼中了什麼邪?他想,這不像是假的!保羅伸出左手,將插在腕鞘里的錐子攥進了掌心。

「你也覺得有必要加一件武器了,嗯?」哈萊克低聲道。

這是背叛嗎?保羅暗想,哥尼肯定不會!

兩人繞着屋子搏鬥——突擊、格擋、佯攻、假動作。由於屏蔽場邊緣的空氣交換太過緩慢,無法滿足快速的氧氣消耗,屏蔽場內的空氣變得越來越污濁。屏蔽場每碰撞一次,臭氧的味道就濃上一分。

保羅繼續往後退,但現在退卻的方向轉向了訓練桌。如果我能把他引到桌邊,我就可以施展一條妙計,保羅想,哥尼,再往前走一步。

哈萊克向前走了一步。

保羅向下一個格擋,一轉身,便看見哈萊克的長劍刺進了桌沿。保羅向旁邊一閃,長劍向上一送,錐子直指哈萊克的脖子。鋒刃離哈萊克的咽喉只有一寸遠時,保羅停下了手。

「這樣你該滿意了?」保羅輕聲問。

「看看下邊,小子。」哥尼喘息道。

保羅低頭一瞧,發現哈萊克的雙刃刀從桌沿下刺出,刀尖差不多挨到了保羅的腹股溝處。

「我們算是同歸於盡,」哈萊克說,「但我得承認,給你一點壓力,你就打得更出色。看樣子,你終於有心情了。」哈萊克如餓狼般咧嘴一笑,下巴上那條傷疤又扭動起來。

「你朝我衝來的樣子真是兇狠,」保羅說,「你真會讓我見血?」

哈萊克收回雙刃刀,站直身。「只要你有一絲沒盡全力的地方,我就會好好教訓你一下,給你留條傷疤,讓你永遠記住。我決不會讓我最喜愛的學生和哈克南的重兵一照面就被幹掉。」

保羅關閉屏蔽場,靠在桌旁喘口氣。「那是我應得的,哥尼。但如果你傷到我,我父親就會發火。我不會因自己不爭氣而讓你受罰。」

「至於這個,」哈萊克說,「我也有責任。你也不必擔心在訓練中留下一兩條傷疤。你很幸運,幾乎沒受過傷。至於你父親——公爵如果罰我,那也只是因為我沒能將你培養成一名一流的鬥士。方才你冒出來什麼沒心情的傻話,如果我不向你指出的話,那才是我的失職。」

保羅直起身子,將錐子收進腕鞘。

「我們所做的並不只是遊戲。」哈萊克說。

保羅點點頭。哈萊克的言談舉止中流露出某種不同尋常的嚴肅,讓保羅有種奇怪的感覺,一種強烈的令人肅然的感覺。他看着哈萊克下巴上那條甜菜色的傷疤,想起了它的來歷,那是在傑第主星的哈克南奴隸場中被野獸拉班砍傷的。保羅突然感到一陣羞愧,剛才竟會生出懷疑哈萊克的念頭。保羅想,這條傷疤當初被砍上去的時候,一定很痛,其程度也許不亞於聖母給他的考驗。他甩掉這個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慄的念頭。

「本來我是想着玩玩遊戲的,」保羅說,「最近身邊的事都太嚴肅了。」

哈萊克扭過頭,隱藏內心的情感波動。他眼中噴射出某種怒火,內心還有痛苦肆虐——就像一個水泡,時光奪走一切,只餘下某個被遺忘的昨日所留下的零星記憶。

這孩子還要多久才能長大成人,哈萊克想,還要多久才能意識到那張單子,讀懂那張殘酷無情的協議,從那條必不可少的行文「請列舉你的親眷」中,明白一個不可或缺的事實。

哈萊克沒有轉頭。「我知道你很想玩,小子,我也非常想陪你一起玩,但現在已經不是玩的時候。明天我們就要出發去厄拉科斯了。厄拉科斯是實實在在的,哈克南人也是。」

保羅豎起長劍,劍刃觸了觸前額。

哈萊克轉過身,見到保羅的這個致意動作,點點頭表示接受。他伸手指了指假人模型。「好啦,現在來練練你的節奏控制。讓我看看你怎麼征服這個邪惡的東西。我來控制它,在這兒我可以看到你攻擊的全過程。我先警告你一句,今天我會用新的反擊方法。但遇到真正的敵人時,是不會有這樣的提醒的。」

保羅踮起腳尖拉拉身體,放鬆肌肉。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充滿了劇烈的變化,頓時讓他有一種神聖的感覺。他走向假人模型,劍尖一點,打開了它胸前的開關,他感覺到防護場的形成,長劍正受到一股勁力的壓迫。

「預備!」哈萊克叫道,假人模型撲向保羅。

保羅打開了自己的屏蔽場,格擋,還擊。

哈萊克一邊操縱一邊觀察。他的意識似乎分成了兩半:一半警醒,注意着訓練搏鬥的要求,另一半卻開了小差。

我是一棵經過良好整形的果樹,他想,訓練有素的感知和能力,滿滿地全部嫁接在我身上——果實纍纍,只等人來採摘。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那張淘氣的臉龐依舊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中。但她已經不在了,死在了為哈克南軍隊開的娛樂場裡。她很喜歡三色堇……還是雛菊?他記不起來了。為此他感到惱火。

保羅對人形靶的一次緩慢攻擊予以了反擊,抬起左手,迂迴而進。

聰明的小鬼!哈萊克想,他全神貫注地盯着保羅迂迴而進的手法。這小子自己練過,這不是鄧肯的招式,也不是我教的。

這些想法讓他感到更加傷感。我也被心情這東西影響了,他暗自思忖。他很想知道,保羅這孩子晚上睡覺時,有沒有恐懼地聆聽過枕頭髮出的悸動之聲。

「願望不是魚,否則世人都會去撒網。」他喃喃道。

這是他母親說過的話,當他感覺到未來的黑暗時,就常常暗念這句話。但他轉念一想,對一個不知道海洋和魚是何物的星球來說,這話是多麼莫名其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