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 - 第一卷 沙丘:第三節 線上閱讀

尖刀聖厄莉婭如是說:「聖母必須將交際花的魅人手段與聖潔女神高不可攀的威嚴結合起來,只要青春不老,就會毫不懈怠地運用這些特質。因為當青春和美貌遠去,她將發現原先的特質所在,已經成為狡詐和智謀的源泉。」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記評》

 

「好吧,傑西卡,你還有什麼要說的?」聖母問道。

這是在卡拉丹城堡,保羅受到考驗的那天,時值日落時分。兩個女人還在傑西卡的晨起室,保羅則在隔壁的隔音冥想室中候命。

傑西卡站在南窗旁,望着窗外。夜幕慢慢籠向草地和河水,但她對這一切似看非看,對聖母提出的問題也似聽非聽。

多年以前,也曾有過一次這樣的考驗。一名瘦削的女孩,長着一頭青銅色的頭髮,身體正經歷青春期的折磨。她走進了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的書房。聖母當時還是瓦拉赫九號星上的貝尼·傑瑟里特學校的督查院長。傑西卡低頭看看自己的右手,伸伸手指,當時的疼痛、恐懼和憤怒還歷歷在目。

「可憐的保羅。」她低聲道。

「我在問你話呢,傑西卡!」聖母厲聲喝道。

「什麼?哦……」傑西卡將意識從過去拉回,望着聖母。老太婆背靠兩扇西窗之間的石牆,正襟危坐。「您想要我說什麼?」

「我想要你說什麼?我想要你說什麼?」那老邁的聲音學着傑西卡的語調,帶着一種刻薄的語氣。

「我就是生了個兒子!」傑西卡激動起來,她知道老嫗正有意刺激她發火。

「你得到的指令是只能給厄崔迪家生女兒。」

「生兒子對他意義重大。」傑西卡懇求道。

「而你卻妄自尊大,以為能生出魁薩茨·哈德拉克!」

傑西卡抬起下頦。「我感覺到有這種可能性。」

「你想到的只是你那公爵的求兒熱望,」老婦人厲聲訓斥,「可他的渴望與這一切毫無干係。如果你給厄崔迪家生一個女兒,她本可以下嫁一位哈克南嗣子,彌補兩家長久以來的裂痕。可你卻使事態變得更加複雜,業已無藥可救。如今,我們可能會失去整整兩條血脈。」

「你也並非一向正確。」傑西卡說。她鼓足勇氣,正視着那對老朽的雙眼。

老嫗突然放低聲音。「覆水難收了。」

「我發誓,決不後悔自己的決定。」傑西卡說。

「決不後悔。」聖母嘲諷道,「多麼高尚啊。當你變成要犯,全宇宙懸賞千金要你的人頭,當人人都想對付你,要取你們母子倆的性命時,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還這麼嘴硬。」

傑西卡臉色蒼白。「別無選擇了嗎?」

「別的選擇?一名貝尼·傑瑟里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嗎?」

「我別無所求,只想知道你用你的超常能力看到了未來的什麼事。」

「我看到的未來,在過去就已經看到。傑西卡,你深知我們的事務模式是什麼樣的。物種知道萬物皆有一死,懼怕自身遺傳因子的停滯。它在血流中勃勃躍動,毫無規劃,若有基因混合的可能,便會奮不顧身去做。帝國,宇聯商會公司,所有的大家族,都只是洪流中的小碎片而已。」

「宇聯商會,」傑西卡輕聲道,「我猜,他們早已決定好如何瓜分厄拉科斯的戰利品。」

「宇聯商會只不過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風向標,」老太婆說,「現如今,皇帝和他的朋友手握宇聯商會59.65%的董事會表決權。對於利潤,他們的鼻子肯定靈得像狗,一如其他人對於自身表決權增長後的利潤變化了如指掌一樣。這就是歷史的格局,孩子。」

「這正是我現在需要的,」傑西卡說,「重溫歷史。」

「別胡鬧,孩子!你我都清楚目前的局勢。我們這兒有三個點,三種文明:帝國皇室與蘭茲拉德聯邦大家族勢均力敵,在他們之間是那該死的壟斷了星際運輸的宇航公會。就政治而言,三足鼎立是最不穩定的架構。若沒有一種棄科學於無用的封建貿易文化,增加其中的複雜性,事情會變得更糟。」

傑西卡悲痛地說道:「洪流中的碎片——這還有一個碎片,雷托公爵,還有他的兒子,還有……」

「哦,閉嘴,孩子!你完全知道這是一條懸崖小道,而你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上去。」

「『吾乃貝尼·傑瑟里特,此身只為服務而存。』」傑西卡引述道。

「正確,」老太婆說,「我們現在只能指望這一切不要演變成全面戰爭,盡最大努力去挽救關鍵血脈。」

傑西卡閉上雙眼,感到眼淚快要奪眶而出。她按捺住內心和身體的顫抖,撫平呼吸,穩住脈搏,止住掌心的汗水,接着開口道:「我自己犯下的錯誤,我自己償還。」

「你兒子也會跟你一起償還。」

「我將盡力庇護他。」

「庇護!」老嫗厲聲道,「你十分清楚這樣做的缺陷!過分庇護他,他就無法安然成長,也就完成不了使命。」

傑西卡轉過身,望着窗外,夜幕正在降臨。「這個厄拉科斯星球,真有那麼可怕嗎?」

「非常可怕,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我們的護使團在那裡已有多年,情況已有所緩和。」聖母站起身,撫平衣袍上的一條褶痕,「把你兒子叫進來,我馬上就要走。」

「馬上要走?」

老嫗的聲音變得輕柔起來。「傑西卡,孩子,我真希望能站在你的立場,為你分擔痛苦。但我們必須各行其路。」

「我明白。」

「我愛你勝似自己的親生女兒,但我不能讓它妨礙正事。」

「我明白……這是必要的。」

「傑西卡,你做的這件事,為什麼做——你我都清楚。但出於好心,我必須告訴你,你兒子成為貝尼·傑瑟里特至尊的可能性很小。不要抱太高期望。」

傑西卡甩掉眼角的淚水,這是憤怒的表示。「你又使我感到自己像一個小女孩——在背誦第一堂課的課程。」她咬牙吐出這些字,「『人類決不向野獸屈服。』」傑西卡開始抽泣。她嗚咽道:「我感到好孤獨。」

「這也是考驗之一,」老嫗說,「人類總是孤獨的。現在去把你兒子叫來。這一天,對他來說真是漫長而又可怕的一天。但他有時間去思考和回憶,而我必須問問他的那些夢。」

傑西卡點點頭,走到冥想室的門口,拉開門。「保羅,請進來吧。」

保羅緩慢而倔強地走了進來,那雙眼睛盯着自己的母親,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當目光投向聖母時,眼光中流露出了警惕,但這次他朝聖母點了點頭,這禮節專用來對待那些地位相同的人。母親在身後關上了門。

「年輕人,」老嫗說,「咱們重新談談夢這件事吧。」

「你想談什麼?」

「你每晚都做夢嗎?」

「那些值得記的不算。我記得住每一個夢,但有些值得記,有些不值得記。」

「你怎麼知道其中的差別?」

「我就是知道。」

老嫗朝傑西卡看了一眼,接着重新看向保羅。「昨晚做了什麼夢?值得記嗎?」

「是的,」保羅閉上雙眼,「我夢見一個洞穴……水……還有一個女孩——她很瘦,長着一雙大眼睛,眼睛裡一片藍色,沒有一點眼白。我跟她說話,告訴她有關你的事,告訴她我在卡拉丹見到了聖母。」保羅睜開眼睛。

「你和那陌生女孩說的事,有關見到我的事,今天發生了嗎?」

保羅想了想,接着回答道:「是的。我告訴她你來到這裡,給了我一個陌生的印記。」

「陌生的印記。」老嫗吸了一口氣,又朝傑西卡看了一眼,接着重新看向保羅。「保羅,跟我說實話,你夢見的這些事,是否經常會成真,就跟夢裡夢見的一模一樣?」

「是的。我以前也夢見過那個女孩。」

「哦?你認識她?」

「我會認識她。」

「說說她的事。」

保羅再一次閉上雙眼。「我們在一個很小的岩洞中,那地方受到岩石的蔭蔽,雖然差不多已經入夜,但還是很熱。透過山洞的洞口,我能看見一大片一大片的沙地。我們在……在等待什麼……好像是為了讓我與一些人會面。她很害怕,但竭力向我掩飾。我很興奮。她說:『跟我說說你家鄉的水,友索。』」保羅睜開眼,「難道不怪嗎?我的家鄉是卡拉丹。我也從沒聽過一個叫友索的星球。」

「這夢裡還有別的事嗎?」傑西卡問。

「有。不過,我剛想到,也許她是管我叫友索。」保羅說,他又閉上雙眼。「她讓我給她講水的故事。我握着她的手,說要給她念一首詩。於是我念了那首詩,但我必須解釋詩中的一些詞——比如海灘、波濤、海藻和海鷗。」

「是什麼詩?」聖母問。

保羅睜開眼。「那只是哥尼·哈萊克傷感時所作的一首樂詩。」

傑西卡站在保羅身後,開始背誦這首詩:

我記得海灘篝火的咸澀輕煙,

還有松林的樹影——

密實,整齊……不動不變——

海鷗棲息於大地之尖,

綠野上的白點……

微風拂過松林,

搖曳着樹陰;

海鷗展開雙翅,

起飛翱翔,

滿天尖叫。

聽啊,

風吹向海岸,

驚濤拍岸,

看啊,

我們的篝火。

烤焦了海藻。

「正是這首詩。」保羅說。

老嫗盯着保羅。「年輕人,作為貝尼·傑瑟里特的督查,我正在尋找魁薩茨·哈德拉克,一名能夠真正成為我們一分子的男子。你母親覺得你可能成為這個人,但她是用母親的眼光作出的判斷。我也看到了可能性,但僅此而已。」

她沉默了半晌,保羅明白她想讓自己發表一下意見,但他沒有開口。

於是她說道:「那麼,就當你會成功好了。我承認,你有很大的潛力。」

「我可以走了嗎?」保羅問。

「你不想聽聖母說說魁薩茨·哈德拉克的事嗎?」傑西卡問。

「她說過了,試過的人都死了。」

「但我可以給你一些線索,讓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失敗。」聖母說。

她在說線索,保羅想,她其實並不了解多少東西。他說:「說說這些線索吧。」

「然後是滾我的蛋?」她冷笑道,一張老臉上露出一條條交叉的皺紋,「好吧,聽好:『順勢者為王。』」

保羅滿腦子詫異的感覺:她所說的是最基本的常識,就如什麼是緊張一樣。難道她以為母親什麼也沒教過他嗎?

「這是一條線索?」他問。

「我們不是在討論雙關的詞彙,也不是在辯論它們的含義,」老嫗說道,「柳枝順從風勢,方能枝繁葉茂,終有一天,無數柳枝會形成可以抵抗大風的銅牆鐵壁。這就是柳枝的目的。」

保羅盯着她。她提到了目的,保羅感到這個詞震動了他,使自己再次感受到了那可怕的目的。他的內心突然湧出一股對聖母的怒氣:愚昧的老巫婆,滿嘴陳詞濫調。

「你認為我可以成為這個魁薩茨·哈德拉克,」他說,「你說的是我,可我們怎樣去幫父親,你卻隻字未提。我聽到了你同母親的談話,你們說話的語氣好像家父已經死了。他沒有!」

「如果我們能為他做點什麼,我們早就做了。」老嫗怒吼起來,「我們有可能救你一命,雖然難以確定,但不是沒有可能。至於你父親,我們無能為力。當你學會面對這一現實,你才真正懂得身為貝尼·傑瑟里特的道理。」

保羅注意到這些話對她母親造成了極大的震動。他瞪着這老太婆。她怎麼能這樣說他的父親呢?什麼事使她這麼確定無疑?他不禁大動肝火。

聖母看着傑西卡。「看得出來,你一直在用貝尼·傑瑟里特的方式訓練他。換作是我,也會這麼幹,鬼才理什麼規矩。」

傑西卡點點頭。

「現在,我得告誡你一句,」老嫗說,「不要理會常規的訓練次序。如果想讓他安全,他必須學會音言。在這方面,他已經有了良好的開端,但我們都清楚他需要學的東西太多太多……非常需要。」她走到保羅身旁,低頭望着他,「再見了,年輕人。我希望你能辦到。但如果你沒有——嗯,我們還是會成功。」

她再一次轉頭看着傑西卡。目光對接,兩人之間閃過一絲互相理解的意味。接着,老太婆大步穿過房間,衣袍唰唰作響。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屋子頓時變得空空落落,只剩保羅母子倆。

但是,就在聖母轉身離去的那個剎那,傑西卡注意到她的臉,雖只有一眼,但她清楚地看見老嫗那張皺巴巴的臉上帶着淚痕。比起他們今日說過的任何話、流露出的任何細節,那眼淚更加讓人氣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