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 - 第一卷 沙丘:第一節 · 2 線上閱讀

「我用戈姆刺指着你的脖子,」她說,「戈姆刺,最霸道的武器。是一根針,針尖蘸有一滴毒液。啊哈!別想溜,否則就讓你嘗嘗毒的厲害。」

保羅口乾舌燥,但還是想吞口唾沫。他不敢移開目光,只得緊緊盯着那滿面皺紋的老臉,閃閃發光的眼睛,還有那蒼白的牙齦,一口一說話就會閃光的銀色金屬牙。

「公爵之子必定了解毒物吧,」她說,「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時髦玩意兒,對不對?麝香毒,可以投入你的飲料。奧瑪斯,混入食物。有速效的,有緩效的,還有不快不慢的。我用的是一種你從沒見過的:戈姆刺。它只毒殺動物。」

自尊勝過了恐懼。「你竟敢口出狂言,說公爵之子是動物?」他質問道。

「打個比方吧,我只是說你可能是人類。」她說,「別動!我可警告你,別想溜。雖然我老了,但如果你想逃,我這隻手還是能馬上將針扎進你的脖子。」

「你是誰?」保羅低聲問道,「你是怎麼騙過我的母親,把我一個人丟在你這裡的?你是哈克南的人?「

「哈克南?上帝保佑,才不!現在,給我閉上嘴。」一根乾枯的手指碰到了保羅的脖子,他極力控制不由自主想要跳開的本能。

「很好,」她說,「你已經通過了第一項測試。接下來,是這樣的:如果你把手從盒子裡抽出來,那就死定了。只有這一條規則。把手放在盒子裡,就能活。抽出來,就是死。」

保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止住顫抖。「如果我大聲呼叫,侍衛馬上就會出現,你必死無疑。」

「你母親守在門口,侍衛進不來。相信我。你母親挺過了這項測試,現在輪到你了。你應該感到榮幸,我們很少對男孩做這種測試。」

好奇心將保羅的恐懼減少到了可以掌控的地步。從老嫗的聲音中,保羅聽出她說的是真話,這一點無可否認。如果她母親真的守在了門外……如果這真是一次測試……不管那是什麼,保羅知道自己已深陷其中,脖子上的那隻手,那戈姆刺已完全控制住了他。他記起母親在貝尼·傑瑟里特典禮中教給他的應對恐懼的心法口訣。

我絕不能恐懼。恐懼是思維殺手。恐懼是帶來徹底毀滅的小小死神。我將正視恐懼,任它通過我的軀體。當恐懼逝去,我會打開心眼,看清它的軌跡。恐懼所過之處,不留一物,唯我獨存。

保羅感到自己恢復了平靜,他說道:「來吧,老太婆。」

「老太婆!」她厲聲叫道,「你很勇敢,這一點無可否認。嗯,等着瞧吧,先生。」她彎腰湊近保羅,將嗓音壓低到近乎耳語。「你在盒子裡的那隻手會感到疼痛。劇痛!如果你敢抽出手,我的戈姆刺會馬上扎進你的脖子——你會死得痛快利落,就像劊子手揮下的斧子。抽出手,戈姆刺就會要了你的命,懂嗎?」

「盒子裡是什麼?」

「疼痛。」

保羅感到那隻手的刺痛在加劇,他咬緊雙唇。這怎麼可能是測試?他想。刺痛變成了瘙癢。

老嫗繼續道:「你有沒有聽過動物為了逃脫陷阱而咬斷一條腿的事?這是一種獸類的伎倆。但人類會留在陷阱里,忍痛裝死,以便伺機殺掉設置陷阱的人,解除對同類的威脅。」

瘙癢變成了一種極其細微的灼痛。「你為什麼要對我做這些?」保羅問道。

「為了確定你是不是人。給我安靜!」

右手的灼痛感不斷加劇,保羅的左手握成了拳頭。痛感一點點增強:火熱,灼熱……熾熱。左手的指甲已經深深扎進了掌心。他試着彎曲右手的手指,可是卻完全動彈不得。

「好燙。」保羅輕聲說。

「住口!」

一陣陣的痛楚傳到了他的手臂。額頭滲出了一粒粒汗珠。腦中的每一根神經都在吶喊,請求他把手抽離這個火坑……可是……戈姆刺。保羅不敢轉頭,但他試着用眼角去瞥脖子旁的那根可怕的毒針。他發覺自己正喘着粗氣,於是想緩和呼吸,卻做不到。

痛!

他的世界變成了一片空白,只剩那隻沉浸在劇痛中的手。那張盯着他的老臉漸漸遠去。

他的雙唇乾燥異常,難以分開。

燙!燙!

他覺得自己能感到那隻手的皮膚正被燒黑,蜷曲,肌肉被烤酥,一塊塊地脫落,最後只剩下焦黑的骨頭。

消失了!

仿佛關上了某個開關,疼痛消失了。

保羅感到自己的右臂在顫抖,渾身被汗水浸透。

「夠了。」老婦人自言自語道,「庫爾瓦哈!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女孩能堅持到這種程度。我本以為你一定通不過的。」她向後一靠,將戈姆刺從他脖子旁撤走,「把你的手從盒子裡拿出來吧,年輕人,好好看看它。」

保羅強壓住因疼痛而產生的顫抖,盯着那幽暗的空洞,那隻手像是已經不聽使喚,還是自顧自地留在那黑暗中。那痛楚記憶猶新,讓他動彈不得。理智告訴他,從盒子裡拿出來的將是一截焦黑的斷肢。

「快點!」老太婆厲聲叱道。

保羅猛地將手從盒子裡抽出,驚訝地盯着它。竟然毫髮無傷。皮肉上沒有一點跡象,表明那裡曾遭受過劇痛。他舉起手來轉了轉,彎彎手指。

「誘導神經所致的疼痛,」她說,「不可能損傷真正的人。道理很簡單,但還是有很多人想花大價錢買下這個盒子的秘密。」她把盒子放回到袍子的衣褶中。

「可的確很疼……」保羅說。

「疼痛,」老太婆嗤之以鼻,「真正的人可以凌駕體內的任何神經。」

保羅感受到左手也隱隱作痛,他鬆開握緊的手指,看到掌心上已被指甲戳出了四個血印。他放下手,看着那老嫗,說道:「你對我母親也這麼幹過嗎?」

「有沒有用篩網篩過沙?」她問。

這個不切正題的問題讓保羅猛地一怔,然後他有了深層次的覺悟:篩網濾沙。他點點頭。

「我們貝尼·傑瑟里特姐妹,正是通過篩選人群以找到真正的人。」

保羅舉起右手,剛才的疼痛依舊記憶猶新。「這就是篩選所用的方法——疼痛?」

「小傢伙,在你經受劇痛時,我仔細觀察你。疼痛只不過是測試的核心。你母親和你談過我們的觀察方式。我能看到她的教導在你身上留下的效果。我們的測試就是危機和觀察。」

保羅從她的聲音里聽出了堅定之意,他說道:「你說的是真話!」

老嫗盯着保羅。他感覺到我說的是真話!他會是真命之子嗎?他真的是真命之子嗎?但她馬上平息了自己的激動之情,並提醒自己:「希望會蒙蔽雙眼。」

「你知道如何辨別人們所說之話的真偽。」她說。

「我知道。」

反覆的考驗證明了他擁有那種能力,從他的聲音中,她聽出了和諧之意。「也許你就是魁薩茨·哈德拉克。坐下,小兄弟,坐到我腳邊。」

「我寧願站着。」

「你母親也曾坐在我的腳邊。」

「我不是我母親。」

「你不太喜歡我們,嗯?」她扭頭看向房門,大聲叫道,「傑西卡!」

門應聲而開,傑西卡站在門口,冷眼向屋裡看來。當她看到保羅時,冰冷之意瞬間融化,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傑西卡,你現在還恨我嗎?」老太婆問。

「我對你又愛又恨,」傑西卡答道,「恨——來自我永遠難忘的痛。而愛——來自……」

「說出基本事實就夠了,」老太婆說,不過聲音卻很輕柔,「你可以進來了,但別說話。把門關上,注意別讓人打擾我們。」

傑西卡走進屋裡,關上門,背靠在那裡站着。我兒子活着,她想。我兒子活着,他是……人類。我知道他是……但是……他活着。現在,我可以繼續活下去了。她感覺背後倚靠的門非常堅固且真切。屋裡的一切蜂擁而來,壓迫着她的感官。

我的兒子活着。

保羅看着母親。她說的也是真話。他很想一個人離開,將這次經歷好生思考一番,但他知道,只有老太婆讓他走他才能走。對他來說,這老人具有一種力量。她們說的都是真話。他母親也經歷過這樣的測試,這其中必有什麼可怕的目的……那痛苦和恐懼真是可怕。他明白為何說這是可怕的目的,因為他們不顧一切地去做這件事,並認為這是極有必要的。保羅覺得自己也被這可怕的目的玷污了,即使他還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麼。

「總有一天,小傢伙,」老婦人說,「你也會像你母親一樣站在門外。這需要十足的勇氣。」

保羅低頭看看自己那隻剛剛經受疼痛煎熬的手,繼而抬頭看着聖母。她的聲音中蘊含着某種異乎尋常的東西,不同於他以往經歷過的任何聲音。她念出的詞語都帶着某種光輝,裡面暗藏玄機。他覺得不管自己向她提什麼問題,所得到的答案都會令他超脫出平凡的肉體世界,進入一個更廣闊的領域。

「你為什麼要測試辨別人的真偽?」保羅問。

「為了使你自由。」

「自由?」

「很久以前,人們想要獲得自由,便將思考的事交給機器去干。然而這只會導致其他人憑藉機器奴役他們。」

「汝等不得創造像人一樣思維的機器。」保羅引述了一句話。

「這是芭特勒聖戰和《奧蘭治天主聖經》里的原話,」她說,「但《奧天聖經》其實應該這麼說:『汝等不得造出機器,假冒人的思維。』你有沒有研究過門泰特人?」

「我跟着杜菲·哈瓦特一起學習。」

「芭特勒聖戰,這場大騷亂奪去了人類的一根拐杖,」她說,「這迫使人類的思維進一步成長。於是人們創立了學校,以訓練人的才能。」

「貝尼·傑瑟里特學校?」

老太婆點點頭。「那種古老的學校只有兩所倖存於世:貝尼·傑瑟里特和宇航公會。在我們看來,公會側重的差不多是純數學。而貝尼·傑瑟里特發揮着另一種作用。」

「政治。」保羅說。

「庫爾瓦哈!」老太婆嘆道。她嚴厲地掃了傑西卡一眼。

「我並沒告訴過他,尊駕。」傑西卡說。

聖母重新把注意力轉到保羅身上。「你只用幾條線索就作出了這樣的判斷。」她說,「沒錯,就是政治。一開始掌管貝尼·傑瑟里特學校的那些人,認為有必要維持人類事務的延續性。他們注意到,從傳宗接代的目的來看,如果不將真人群體和凡人群體區分開來,那麼這種延續性就無從談起。」

保羅突然覺得老太婆的話失去了那種特有的犀利鋒芒。他感到了一種衝突,一些違背了被他母親稱為「辨真本能」的東西。倒也不是說聖母在對他撒謊,她顯然相信自己說的話。是其中更深層次的東西,某種與他那可怕目的有着千絲萬縷聯繫的東西。

他說:「但我母親告訴我,許多貝尼·傑瑟里特姐妹都不知道他們的祖先。」

「基因譜系存放在我們的檔案里,」她說,「你母親也知道,她要麼是貝尼·傑瑟里特的後代,要麼她本身的血統是可接受的。」

「那她為什麼不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

「有的可以知道……但許多人不行。比如說,我們可能會希望她與某位近親相交配,以建立某種遺傳特徵的優勢。有許多理由。」

保羅再一次感到她所說的話違背了真相。他說:「你們自己擔着很大的風險。」

聖母盯着保羅,心想:他話裡頭是不是含着批評?「我們肩負着重任。」她說。

保羅感覺自己已經擺脫了測試的打擊,且越來越清醒。他向聖母拋去一個打量的眼光。「你說我可能是……魁薩茨·哈德拉克。那是什麼?一個人類戈姆刺嗎?」

「保羅,」傑西卡說,「不准用這種語氣對……」

「我能應付,傑西卡。」老嫗說,「那麼,小傢伙,你知道真言師之藥嗎?」

「你們服用這種藥,以提高辨別真偽的能力,」保羅答道,「母親告訴過我。」

「你見過辨真靈態嗎?」

他搖搖頭。「沒有。」

「這種藥很危險,」她說,「但它會賜予人洞察之力。當真言師的能力受到這種藥的激發,她可以查看自己過往的許多記憶——她肉身的記憶。我們透視過去的方方面面……但唯有女性的那面。」她的聲音蒙上了一層傷感,「然而,有一處地方,沒有任何真言師可以看到。我們受其排斥,感到恐懼。根據傳說所言,某一天會有一個男人降臨在世,通過藥物賜予的能力,發現自己的心靈之眼,他將看到我們看不到的地方——不僅有女性的過去,還有男性的。」

「你們的魁薩茨·哈德拉克?」

「對,魁薩茨·哈德拉克,這個人可以隨時進入任何地方。無數男性試過這種藥……無數人,但沒有一個成功。」

「他們試過之後都失敗了,沒有一人倖免?」

「哦,不,」她搖搖頭,「他們試了,結果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