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手記:西風不識相 · 二 線上閱讀
我初去德國的時候,聽說我申請的宿舍是男女混住的,一人一間,好似旅館一樣,我非常高興。這一來,沒有舍監,也沒有同房,精神上自由了很多,意識上也更覺得獨立,能對自己負全責,這是非常好的制度。
我分到的房間,恰好在長走廊的最後第二間。起初我搬進去住時,那最後一間是空的,沒幾日,隔壁搬來了一個金髮的冰島女子。
冰島來的人,果然是冰冷的,這個女人,進廚房來做飯時,她只對男同學講話,對我,從第一天就討厭了,把我上上下下的打量。那時候流行穿迷你裙,我深色絲襪上,就穿短短一條小裙子;我對她微笑,她瞪了我一眼就走出去了。看看我自己那副德性,我知道要建交又很困難了,我仍然春風滿面的煮我的白水蛋。
那時候,我在「歌德書院」啃德文,課業非常重,逼得我非用功不可。
起初我的緊鄰也還安分,總是不在家,夜間很晏才回來,她沒有妨礙我的夜讀。
過了兩三個月,她交了大批男朋友,這是很值得替她慶幸的事,可是我的日子也開始不得安寧了。
我這個冰山似的芳鄰,對男朋友們可是一見即化,她每隔三五天就抱了一大堆啤酒食物,在房間裡開狂歡會。
一個快樂的鄰居,應該可以感染我的情緒。她可以說經常在房內喝酒,放着高聲的吵鬧嘶叫的音樂,再夾着男男女女興奮的尖叫,追逐,那高漲的節日氣氛的確是重重的感染了隔着一道薄薄牆壁的我,我被她煩得神經衰弱,念書一個字也念不進去。
我忍耐了她快兩三星期,本以為發高燒的人總也有退燒的一天。但是這個人的燒,不但不退,反而變本加厲,來往的男朋友也很雜,都不像是宿舍的男同學。
她要怎麼度過她的青春,原來跟我是毫無關係的,但是,我要如何度過我的考試,卻跟她有密切的關連。
第四個星期,安靜了兩天的芳鄰,又熱鬧起來了。第一個步驟一定是震耳欲聾的音樂開始放起來,然後大聲談笑,然後男女在我們共通的陽台上裸奔追戲,然後尖叫丟空瓶子,拍掌跳舞……
我那夜正打開筆記,她一分不差的配合着她的節目,給我加起油來。
我看看表,是夜間十點半,還不能抗議,靜坐着等脫衣舞上場。到了十二點半,我站起來去敲她的房門。
我用力敲了三下,她不開;我再敲再敲,她高興的在裡面叫——「是誰?進來。」
我開了門,看見這個小小的房間裡,居然擠了三男兩女,都是裸·體的。我找出芳鄰來,對她說:「請你小聲一點,已經十二點半了。」
她氣得沖了過去,把我用力向外一推,就把門嘭一下關上,裡面咔噠上了鎖。
我不動聲色,也不去再打她的門。我很明白,對付這種傢伙,打架是沒有用的,因為她不是西班牙人,西班牙人心地到底老實忠厚。
她那天吵到天亮才放我闔了兩三小時的眼睛。
第二天早晨,我曠了兩堂課,去學生宿舍的管理處找學生顧問。他是一個中年的律師,只有早晨兩小時在辦公室受理學生的問題。
「你就這個鄰居騷擾了你,可是我們沒有接到其他人對她的抗議。」
「這很簡單,我們的房間在最後兩間,中間隔着六個浴室和廚房,再過去才是其他學生的房間,我們樓下是空着的大交誼室,她這樣吵,可能只會有我一個人真正聽得清楚。」「她做的事都是不合規定的,但是我們不能因為你一個人的抗議就請她搬走,並且我也不能輕信你的話。」「這就是你的答覆嗎?」我狠狠的盯着這個沒有正義感的人。
「到目前為止是如此!再見,日安!」
過了一個星期,我又去闖學生顧問的門。
「請你聽一卷錄音帶。」我坐下來就放錄音。
他聽了,馬上就叫秘書小姐進來,口授了一份文件。「你肯簽字嗎?」
我看了一下文件,有許多看不懂的字,又一個一個問明白,才簽下了我的名字。
「我們開會提出來討論,結果會公告。」
「您想,她會搬出去?」
「我想這個學生是要走路了。」他嘆了口氣說。「貴國的學生,很少有像你這樣的。他們一般都很溫和,總是成績好,安靜,小心翼翼。以前我們也有一次這樣的事情——兩個人共一個房間的宿舍,一個是台灣來的學生;他的同房,在同一個房間裡,帶了女朋友同居了三個月,他都不來抗議,我們知道了,叫他來問,他還笑着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我聽了心都抽痛起來,恨那個不要臉的外國人,也恨自己太善良的同胞。
「我的事什麼時候可以解決?」
「很快的,我們開會,再請這位冰島小姐來談話,再將錄音帶存檔,就解決了。」
「好,謝謝您,不再煩您了,日安!」我重重的與他握了握手。
一個星期之後,這個芳鄰靜悄悄的搬走了,事情解決得意外的順利。
這事過了不久,我在宿舍附近的學生食堂排隊吃飯,站了一會,覺得聽見有人在說中文,我很自然的轉過身去,就看見兩個女同胞排在間隔着三五個人的隊裡。我對她們笑笑,算打招呼。
「哪裡來的?」一個馬上緊張的問。
「西班牙來的。」另外一個神秘兮兮的在回答。「你看她那條裙子,嘖,嘖……。」
「人家可風頭健得很哪!來了沒幾天,話還不太會說,就跟隔房的同學去吵架。奇怪,也不想想自己是中國人——」「你怎麼知道她的事情?」
「學生會講的啊!大家商量了好久,是不是要勸勸她不要那麼沒有教養。我們中國人美好的傳統,給她去學生顧問那麼一告,真丟臉透了!你想想,小事情,去告什麼勁嘛——她還跟德國同學出去,第一次就被人看見了……。」我聽見背後自己同胞對我的中傷,氣得把書都快扭爛了,但是我不回身去罵她們,我忍着胃痛搬了一盤菜,坐得老遠的一個人去吃。
我那時候才又明白了一個道理,對洋鬼子可以不忍,對自己同胞,可要百忍,吃下一百個忍字,不去回嘴。我的同胞們所謂的沒有原則的跟人和平相處,在我看來,就是懦弱。不平等條約訂得不夠,現在還要繼續自我陶醉。
我到美國去的第一個住處,是托一個好朋友事先替我租下的房子,我只知道我是跟兩個美國大一的女生同分一幢木造的平房。
我到的第一天,已是深夜了,我的朋友和她的先生將我送到住處,交給我鑰匙就走了。
我用鑰匙開門,裡面是反鎖着的,進不去。
我用力打門,門開了,房內漆黑一片,只見一片鬼影幢幢,或坐或臥;開門的女孩全裸着,身體重要的部分塗着銀光粉,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的,倒也好新鮮。
「嗨!」她叫了一聲。
「你來了,歡迎,歡迎!」另外一個女孩子也說。
我穿過客廳里躺着的人,小心的不踏到他們,就搬了箱子去自己房間裡。
這群男男女女,吸着大麻煙,點着印度的香,不時敲着一面小銅鑼,可是沉醉的那個氣氛里,他們倒也不很鬧,就是每隔幾分鐘的鑼聲也不太煩人。
那天清晨我起來,開門望去,夜間的聚會完畢了,一大群如屍體似的裸身男女交抱着沉沉睡去,余香還燃着一小段。煙霧裡,那個客廳像極了一個被丟棄了的戰場,慘不忍睹。
這些人是十分友愛和平的,他們的世界加入了我這個分租者,顯得格格不入。比較之下,我太實際,他們太空虛,這是我這方面的看法。
在他們那方面的看法,可能跟我剛剛完全相反。
雖然他們完全沒有侵犯我、妨礙我,但是我還是學了孟母,一個月滿就遷居了。
我自來有夜間閱讀的習慣,搬去了一個小型的學生宿舍之後,我遇到了很多用功的外國女孩子。
住在我對間的女孩,是一個正在念教育碩士的勤勞學生,她每天夜間跟我一樣,要做她的功課。我是靜的,她是動的,因為她打字。
她幾乎每夜打字要打到兩點,我覺得這人非常認真,是少見的女孩子,心裡很讚賞她,打字也是必須做的事情,我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這樣的生活,我總是等她夜間收班了,才能靜下來再看一會書,然後睡覺。
過了很久,我維持着這個夜程表,絕對沒有要去計較這個同學。
有一夜,她打完了字,我還在看書,我聽見她開門了,走過來敲我的門,我一開門,她就說:「你不睡,我可要睡,你門上面那塊毛玻璃透出來的光,叫我整夜失眠;你不知恥,是要人告訴你才明白?嗯?」
我回頭看看那盞書桌上亮着的小檯燈,實在不可能強到妨礙別一間人的睡眠。我嘆了口氣,無言的看着她美而僵硬的臉,我經過幾年的離家生活,已經不會再氣了。「你不是也打字吵我?」
「可是,我現在打好了,你的燈卻不熄掉。」
「那么正好,我不熄燈,你可以繼續打字。」
說完我把門輕輕在她面前闔上,以後我們彼此就不再建交了。
絕交我不在乎,惡狗咬了我,我絕不會反咬狗,但是我可以用棍子打它。
在我到圖書館去做事時,開始有男同學約我出去。
有一個法學院的學生,約我下班了去喝咖啡,吃「唐納子」甜餅,我們聊了一會兒,就出來了。
上了他的車,他沒有徵求我的同意,就把車一開開到校園美麗的湖邊去。
停了車,他放上音響,手很自然的往我圈上來。我把車窗打開,再替他把音樂關上,很坦然的注視着他,對他開門見山的說:「對不起,我想你找錯人了。」他非常下不了台,問我:「你不來?」
「我不來。」我對他意味深長的笑笑。
「好吧!算我弄錯了,我送你回去。」他聳聳肩,倒很乾脆。
到了宿舍門口,我下了車,他問我:「下次還出來嗎?」我打量着他,這人實在不吸引我,所以我笑笑,搖搖頭。
「三毛,你介不介意剛剛喝咖啡的錢我們各自分攤。」
語氣那麼有禮,我自然不會生氣,馬上打開皮包找錢付給他。
這樣美麗的夜色里,兩個年輕人在月光下分帳,實在是遺憾而不羅曼蒂克。
美國,美國,它真是不同凡響。
又有一天,我跟女友卡洛一同在吃午飯,我們各自買了夾肉三明治,她又叫了一盤「炸洋蔥圈」,等到我吃完了,預備付帳,她說:「我吃不完洋蔥圈,你分吃。」我這傻瓜就吃掉她剩下的。
算帳時,卡洛把半盤洋蔥圈的帳攤給我出,合情合理,我自然照付了。
這叫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魚餌是洋蔥做的。
也許看官們會想,三毛怎麼老說人不好,其他留洋的人都說洋鬼子不錯,她盡說反話。
有一對美國中年夫婦,他們非常愛護我,本身沒有兒女,對待我視如己出,周末假日再三的開車來宿舍接我去各處兜風。
他們夫婦在山坡上有一幢驚人美麗的大洋房,同時在鎮上開着一家成衣批發店。
感恩節到了,我自然被請到這人家去吃大菜。
吃飯時,這對夫婦一再望着我笑,紅光滿面。
「三毛,吃過了飯,我們有一個很大的驚喜給你。」「很大的?」我一面吃菜一面問。
「是,天大的驚喜,你會快樂得跳起來。」
我聽他們那麼說,很快的吃完了飯,將盤子杯子幫忙送到廚房洗碗機裡面去,再煮了咖啡出來一同喝。
等我們坐定了,這位太太很情感激動的注視着我,眼眶裡滿是喜悅的淚水。
她說:「孩子,親愛的,我們商量了好多天,現在決心收養你做我們的女兒。」
「你是說領養我?」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氣極了,他們決心領養我,給我一個天大的驚喜。但是,他們沒有「問我」,他們只對我「宣布」他們的決定。「親愛的,你難道不喜歡美國?不喜歡做這個家裡的獨生女兒?將來——將來我們——我們過世了,遺產都是你的。」我氣得胃馬上痛起來,但面上仍笑眯眯的。
「做女兒總是有條件的啊!」我要套套我賣身的條件。「怎麼談條件呢?孩子,我們愛你,我們領養了你,你跟我們永遠永遠幸福的住在一起,甜蜜的過一生。」「你是說過一輩子?」我定定的望着她。
「孩子,這世界上壞人很多,你不要結婚,你跟着爹地媽咪一輩子住下去,我們保護你。做了我們的女兒,你什麼都不缺,可不能丟下了父母去結婚哦!如果你將來走了,我們的財產就不知要捐給哪一個基金會了。」
這樣殘酷的領兒防老,一個女孩子的青春,他們想用遺產來交換,還覺得對我是一個天大的恩賜。
「再說吧!我想走了。」我站起來理理裙子,臉色就不自然了。
我這時候看着這兩個中年人,覺得他們長得是那麼的醜惡,優雅的外表之下,居然包着一顆如此自私的心。我很可憐他們,這樣的富人,在人格上可是窮得沒有立錐之地啊!
那一個黃昏,下起薄薄的雪雨來,我穿了大衣,在校園裡無目的的走着。我看着蕭殺的夜色,想到初出國時的我,再看看現在幾年後的我;想到溫暖的家,再聯想到我看過的人,經過的事,我的心,凍得冰冷。
我一再的反省自己,為什麼我在任何一國都遭受到與人相處的問題,是這些外國人有意要欺辱我,還是我自己太柔順的性格,太放不開的民族謙讓的觀念,無意間縱容了他們;是我先做了不抵抗的城市,外人才能長驅而入啊!
我多麼願意外國人能欣賞我的禮教,可惜的是,事實證明,他們享受了我的禮教,而沒有回報我應該受到的尊重。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嚀我的話,但願在不是自己的國度里,化做一隻弄風白額大虎,變成跳澗金睛猛獸,在洋鬼子的不識相的西風裡,做一個真正黃帝的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