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罪者:第二十三章 岳筱慧的秘密 線上閱讀

C市公安局鐵東分局,三樓走廊的盡頭。

「你他媽不是吧?」高亮看着杜成,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給領導上手段?」

「你嚷嚷個屁!」張震梁一把將高亮拽進樓梯間,「又他媽不是讓你定位他,查個通話記錄而已。」

「上次查老駱的通話記錄,已經算是違反紀律了。還來?」高亮一臉不滿,「馬健退休前好歹是個分局副局長,這麼幹不太好吧?」

「小高,你知不知道我在查什麼案子?」杜成問他。

「多少知道一點兒。」高亮看看張震梁,又看看杜成,「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案子——跟馬健有關?」

「我還不確定。所以需要你幫忙。」杜成拍拍高亮的肩膀,「這案子對我很重要。我能不能閉上眼睛安心地走,就看這案子能不能破了。」

「靠,你這老傢伙。」高亮嘴裡嘀咕着,情緒上卻有所鬆動。

「亮子,張哥平時對你怎麼樣?」張震梁遞給他一根煙,「沒開口求過你吧?」

「行了行了。」高亮點燃香煙,揮揮手,「真他媽服了你倆了。等我消息吧——別說是我乾的啊!」

杜成和張震梁連連點頭。高亮瞪了他們一眼,轉身離開了樓梯間。

見他走遠,張震梁低聲問道:「師父,你真的覺得駱少華和馬健……」

「嗯,他們可能很早就知道抓錯人了。」杜成點點頭,「還是你小子提醒我的啊。」

的確,張震梁提示他注意1992年「10.28」強姦殺人碎屍案的辦案民警,正是馬健和駱少華。他的言外之意,就是此案之所以沒有偵破,是因為一旦真兇落網,很可能證明此前的系列殺人案都是此人所為。其直接後果就是,板上釘釘的許明良案乃是錯案。這是一個所有人都承擔不起的結果,所以,不如就將此案束之高閣。

當然,這種推斷是建立在從始至終只有一個兇手的前提之下。對此,杜成仍持有保留意見。在他看來,1992年的「10.28」殺人案存有太多的疑點,很難和之前的系列強姦殺人案串並在一起。更何況,他也不能相信當年的兩個老朋友會因為不敢承擔責任就放任兇手逍遙法外。不過,杜成堅持要對駱少華和馬健進行調查,是有別的原因的。

「我就是一個猜測。」張震梁擺擺手,「後來我又查了一下,當時全局都在搞一個毒品案子,無暇分身也說不定。」

「調查到這個階段,所有的可能性都不能放過了。」杜成靠在牆壁上,盡力舒展着正在疼痛的腹部,「駱少華那天晚上找我,我覺得很奇怪。緊接着他又和馬健見面,聊了很久,而且絕對不是老友敘舊那麼簡單——那就更奇怪了。」

「你覺得和當年的案子有關?」

「我不知道。但是駱少華當時肯定在做一件不能讓我們知道的事情。」

「我也注意到了,他包里有望遠鏡——好像在監視什麼人。」張震梁點點頭,「而且還是個危險的傢伙,否則他不會帶着伸縮警棍。」

「是啊。再說,他認識的舊同事應該不少,為什麼要找我呢?」杜成皺起眉頭,「我們倆幾乎都斷交了。」

「難道是為了對付前女婿?」

「不至於。」杜成樂了,又牽動腹部一陣疼痛,「老駱要收拾向陽,還用得着咱們幫忙?」

張震梁也覺得自己的猜想站不住腳,嘿嘿笑了起來。隨即,他就發現杜成的臉色越來越差。

「師父,覺得不舒服?」張震樑上前扶住杜成,「去我辦公室歇會兒吧。」

「不用。」杜成勉強沖他笑笑,「還有事要辦呢。」

「你歇着吧,我替你跑一趟。」

「你忙你的吧,在局裡幫我盯着點兒高亮那邊就行。」杜成的表情頗為無奈,「今天的事你幫不了我,我得先去接兩個小傢伙。」

半小時後,杜成在西安橋下的一個公交站接到了魏炯,又驅車前往岳筱慧家。一路上,他通過後視鏡看着坐在後排座上、一臉拘謹的魏炯,心中暗暗好笑。

在着手準備調查楊桂琴提供的名單上的人的時候,岳筱慧就提出要參加。杜成一口回絕,認為這兩個孩子根本幫不上忙,還不如留在紀乾坤身邊找找線索。孰料岳筱慧拿出了香水,還衝他擺了擺。

「杜警官,你要是噴這個東西,會很奇怪吧?」

杜成立刻知道了她的意圖:如果兇手當年是因為香水的刺激而殺人,那麼即使二十多年後再聞到那個味道,他仍然會有反應。因為嗅覺記憶是人類所有記憶中留存時間最長的一種。倘若在訪問時伴有香水的氣味,也許兇手會露出馬腳。

帶上岳筱慧和香水,沒準真能起到出奇制勝的效果。於是,杜成考慮了一下,同意岳筱慧參加訪問。不過,帶着一個年輕姑娘去查案,他還是覺得彆扭,索性就讓魏炯也一起去。

到了約定的集合地點,岳筱慧卻沒來。魏炯打了兩遍電話催促她,又等了十幾分鐘,岳筱慧才慢悠悠地趕到。

上車之後,岳筱慧說了一句「抱歉讓你們久等了」就不再說話,神態非常消沉,和幾天前那個興奮的樣子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杜成看着後視鏡,吸吸鼻子,開口問道:「香水帶了沒有?」

岳筱慧的視線始終投向窗外,悶悶地答了一句:「帶了。」

「你現在就搽上吧。」杜成抬手發動汽車,駛上馬路,「不是說後調最可能刺激兇手嗎?我們大概需要二十分鐘才能到。」

「其實,也未必是香水吧。」岳筱慧突然忸怩起來,「也許我猜錯了呢?」

魏炯轉過頭,吃驚地看着岳筱慧:「你這是怎麼了?」

岳筱慧看也不看他:「沒事。」

杜成沒作聲,沉默地開車。半晌,他低聲說道:「搽上吧,就當是改善一下訪問氣氛了。」

岳筱慧既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表示反對。不過,又開出幾百米後,她還是從背包里拿出香水瓶,在身上噴了幾下。

濃郁的香氣頓時在車廂內瀰漫開來。

第一個訪問對象是原春陽路工商所的一名工作人員。二十三年前,正是他負責管理春陽農貿市場。根據楊桂琴的說法,為了多得到一些照顧,或者說少惹一些麻煩,許明良經常會送他一些豬肉。如果魏炯的推斷是成立的,那麼他有可能拿到帶有許明良指紋的塑膠袋。

不過,對他的訪問沒有用太長時間。這個工作人員還沒有退休,並且升為某個部門的頭頭。從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連魏炯都覺得他不是兇手。在這個男人身上嗅不到任何危險的氣息,只有多年混跡於行政機關所積攢下來的油滑與精明。而且,他對於周身香氣撲鼻的岳筱慧並沒有給予格外的關注。

杜成顯然也對這個人沒有過多的興趣,只是簡單地提了幾個問題。特別是得知他在2002年才考取了駕照之後,就直接結束了訪談,起身告辭。

第二個訪問對象是楊桂琴的外甥。王旭,男,四十六歲,離異,獨子隨母親生活,現在與一名外地女子同居。從外圍調查的情況來看,王旭和許明良是表兄弟關係,自幼就關係密切。1990年初,許明良去考取駕照時,就是和王旭同行。在許明良歸案前,王旭一直在同一農貿市場裡以賣魚為業。因兩人平素交好,時常會以魚肉互贈。系列強姦殺人碎屍案發後,楊桂琴無心再經營肉攤,就把攤位轉給了王旭。

在王旭身上,既有疑點,也有排除的可能。一來,王旭經常接受許明良饋贈的豬肉,他使用的黑色塑膠袋上,可能留存許明良的指紋;同時,他平時抓魚、殺魚以及剖魚的時候,都會戴着手套,符合魏炯的推斷。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看,當時王旭的工作技能應該僅限於分解魚類,肢解人體恐怕就力不能逮。

因此,最好的辦法還是能和他進行當面對談。

王旭對杜成的到訪頗不耐煩。在杜成表明了身份之後,他叼着煙捲,把切成小塊的豬肉塞進絞肉機里,瞥了杜成一眼:「你不是已經找過我二姨了嗎,還來找我幹嗎?」

「沒什麼,聊聊你哥的事兒。」杜成四處看了看,從肉攤下拽出一把椅子,坐了上去。

王旭揪起污漬斑斑的皮質圍裙,草草地擦了擦手,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一盒香煙,又抽出一根點燃。

他斜靠在肉攤上,居高臨下地看着杜成:「人都死了二十多年了,還有什麼可聊的。」

杜成半仰着頭,打量着王旭:「你和你哥長得挺像的。」

「表兄弟,有什麼奇怪的?」王旭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小時候,我們倆一起出去,都以為我們是雙胞胎。」

「嗯。」杜成點點頭,「許明良要是活到現在,大概就是你這個樣子。」

「不可能。」王旭苦笑着搖頭,「別看我哥當時就是個賣肉的,比我有追求多了。」

他看看杜成,又看看魏炯和岳筱慧,大概以為他們也是警察,表情變得陰沉。

「如果不是你們抓了他,我哥現在沒準比你的官還大。」

杜成記得楊桂琴曾經說過,許明良參加成人高考的目的,就是想圓心中的一個夢想。

「他想當個警察,是吧?」

「對。」王旭狠狠地吸了兩口煙,丟掉煙蒂,「那會兒他出攤的時候還在看書,還請了家教——這樣的人也會殺人?不知道你們怎麼想的。」

杜成不動聲色地看着他:「這些年,你過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就這樣唄。」王旭繞回攤床後,操起一把尖刀,剔掉一塊肉上的皮,「一個賣肉的,還能怎麼樣?」

「離婚了?」

「嗯,五年前。」

「為什麼離婚?」

「她看不上我。」王旭面無表情地把豬皮甩在攤床上,「嫌我沒文化,沒錢。」

「現在和你同居的女人是個河北人?」杜成四處張望着,「賣調料的,也在這個市場裡嗎?」

再回過頭來,他發現王旭拎着尖刀,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

「你在調查我?」

杜成笑笑,又問道:「你們相處得怎麼樣?」

王旭沒有回答,而是把刀尖戳進案板里,雙手拄着刀柄,表情很複雜。

「你懷疑是我?」

杜成也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透過煙霧看着他:「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挺好,不信你去問她——就在216號。」王旭向農貿大廳的西北角努努嘴,又轉頭盯着杜成,「你們覺得抓錯人了?」

杜成回望着他,不置可否。

「操!這麼多年了,你們終於搞明白了!」王旭拔出刀,重重地摔在案板上,「好好查,隨便查,查我也無所謂。我哥死得冤,給他平反那天,記得告訴我二姨,我請你喝酒!」

杜成笑了一下:「好。」

從春陽農貿市場出來,已經快下午一點鐘了。杜成帶着魏炯和岳筱慧去了一家牛肉麵館。吃飯的時候,魏炯問道:「杜警官,你覺得王旭有嫌疑嗎?」

「我覺得不是他。」杜成吃得很少,面碗裡剩了一大半,「他的反應不像。」

魏炯點點頭:「我也這麼想,如果他是兇手,應該巴不得許明良為他頂罪。得知你要重查這個案件的時候,我覺得他挺高興的。」

「是啊。」杜成從挎包里取出藥片,就水吞下,又拿起一張面巾紙,擦拭着滿臉的汗水。魏炯和岳筱慧不約而同地停下筷子,默默地看着他。

杜成注意到他們的目光,覺得有些尷尬,就拿出那沓資料。

「再說,味兒也不對。」

「嗯。」魏炯看看岳筱慧,「他好像不太在意筱慧。」

岳筱慧垂着眼皮,沒有作聲。

「我說的不是這個。」杜成翻看着資料,「王旭當時是賣魚的,肯定會滿身魚腥氣,外貌也不像許明良那樣整潔。這副樣子,怎麼在深夜博得那些女性的信任,騙她們上車——和我們對嫌疑人的刻畫不符。」

「這麼說,王旭也可以排除了?」

「嗯。」杜成的臉色很不好,雖然經過反覆擦拭,蠟黃的臉上仍在不停地滾落汗珠,「不過,他剛才提到一個人,我倒是很感興趣。」

「誰?」岳筱慧抬起頭來。

「那個家教……」杜成忽然不說話了,伸手按在腹部,渾身顫抖起來。

魏炯急忙站起來,伸手去扶杜成。

「沒事沒事。」杜成的上半身幾乎都伏在桌面上,手指着自己的挎包,「藥,藍色瓶那個。」

岳筱慧打開他的挎包,取出藥瓶,又倒出一片遞給他。杜成塞進嘴裡,伸手接過魏炯遞來的礦泉水瓶,淺淺地喝了一口。

岳筱慧看着手裡的藥瓶,低聲問道:「你吃的是……止痛藥?」

「嗯。」杜成抬起滿是汗水的臉,勉強笑笑,「你們倆——誰會開車?」

魏炯和岳筱慧對視了一下,都搖了搖頭。

「那就得等我一會兒了。」杜成依舊直不起腰來,「別急,藥效應該很快就能上來。」

「杜警官,你先回去吧。」魏炯忍不住說道,「改天再查。」

「小子,我沒那麼多時間。」杜成無力地擺擺手,「再說,老紀在等着我們的消息呢。」

三個人圍坐在一張餐桌前。一對年輕男女坐在一側,默默地看着對面這個頭髮花白的老人。他伏在桌面上,垂着頭,一手捏成拳頭,在自己的肝部用力按壓,另一隻手在大腿上痙攣般揉·捏着,似乎想轉移那一陣又一陣襲來的疼痛。

魏炯看得心裡難受,又不知該如何幫杜成緩解症狀。他看看岳筱慧,發現女孩怔怔地看着正在掙扎的杜成,一手捂着嘴,眼眶中已經盈滿淚水。

究竟是什麼,可以讓一個生命垂危的人如此堅持?

足足二十分鐘後,杜成終於抬起頭來,儘管臉上依舊冷汗涔涔,但是面色已經好多了。

「抱歉,嚇着你們了吧?」杜成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伸出一隻手,「水。」

魏炯手忙腳亂地倒了一杯溫水遞給他。杜成接過來,一飲而盡。

「好多了。」他擦擦臉上的汗,又拿起那沓資料,「去看看那個家教吧,正好這裡離103中學也不遠——他叫什麼來着?」

杜成在資料里翻找着,最後抽出一張紙。

「哦,林國棟。」

市103中學在春節後不久就開學了。尚在寒假中的魏炯和岳筱慧走在教學樓中,傾聽着一扇扇窗戶中傳來的讀書聲,既懷念又有些幸災樂禍。

三人直接去了人事處,要求見見林國棟老師。人事處長卻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

「這個真沒辦法。」他雙手一攤,「林老師早就辭職了。」

「辭職了?」杜成很吃驚,「什麼時候的事兒?」

「我想想啊。」人事處長想了想,「二十二年前,對,1992年的11月份——那會兒我剛參加工作不久。」

「1992年……」杜成皺皺眉頭,「他為什麼辭職?」

「據說是瘋了。」人事處長撇撇嘴,「我們都覺得奇怪,好好的一個人,前一天還正常上班呢,第二天就瘋了。」

「他的檔案還在嗎?」

「個人檔案被他媽媽取走了——就是老太太幫他辦理辭職的。據說林老師當時已經不認人了,在安康醫院治療,好像現在還沒出院。」人事處長看看杜成,「有些個人履歷表什麼的應該還在,你……」

「我想看看。」杜成立刻答道,「謝謝了。」

人事處長顯然在後悔自己的多嘴,很不情願地起身去了檔案室。半小時後,他抖着幾張沾滿灰塵的紙回到辦公室。

「喏,就找到這些。」

紙張年代久遠,已經泛黃、變脆,分別是調入證明、個人履歷表、教師資格證複印件和後備幹部登記表。杜成小心翼翼地翻看着,漸漸地梳理出林國棟的個人情況。

林國棟,男,1961年出生,大學文化,畢業於C市師範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教學水平不錯,與同事關係尚可。在校任職期間獲得過一次先進教師稱號,沒有被處分的記錄。

個人履歷表上還貼着一張彩色證件照,雖然顏色有所消退,但是仍然可以看出林國棟當年是可以歸入「英俊」的範疇的。標準的三七開分頭,面龐消瘦,臉部線條分明,前額寬闊,雙眼炯炯有神,鬍子也颳得乾乾淨淨。只是他的眉頭略皺,加之嘴角微微上揚,整個人看上去頗有些戾氣。

「從他的入職時間來看,林國棟1989年才到103中學任教。」杜成看着調入證明,「那會兒他已經28歲了,應該畢業很久了——之前也是做老師嗎?」

「對。」人事處長指指紙面上一處模糊的字樣,「他是從45中學調過來的。當時,學校是把他當作人才引進的,因為45中是市重點。不知道林國棟怎麼甘願在我們這個普通的中學當老師。不過,他幹了三年就辭職了。」

「他結婚了嗎?」

「沒有,也不知道是離婚了,還是始終單身。」人事處長聳聳肩膀,「當時不少女老師想幫他介紹對象,都被他回絕了。」

杜成點點頭,把這些資料複印後,裝進了挎包。

人事處長送他們出去的時候,試試探探地問道:「林老師現在怎麼樣,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杜成沒有回答,道謝後就帶着魏炯和岳筱慧出了校門。來到車旁,他示意兩個年輕人上車,語氣中透出些許興奮:「去45中學。」

和預料中一樣,45中學幾乎沒有人認識林國棟。費了一番周折後,才找到他當年的一位舊同事——一位退休後返聘的湯姓女教師。

湯老師是在課堂上被叫出來的,見面的時候,雙手還滿是粉筆灰。杜成表明來意後,她略一思索就表示還記得林國棟。

「林老師嘛,瘦瘦的,不太愛說話,人挺精神的。」她好奇地打量着杜成,「他怎麼了?」

「具體情況還有待了解。」杜成抽出香煙,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不過,據說他瘋了。」

令杜成深感意外的是,湯老師對此並沒有表現出過分的驚訝,而是非常惋惜的樣子。

「唉,我就知道。」湯老師嘆息一聲,搖搖頭,「他呀,還是邁不過那道坎。」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杜成立刻追問道,「那道坎是什麼?」

最初,湯老師還有些猶豫,似乎並不想談論別人的隱私。然而,經不住杜成的一再堅持,只得將這件塵封已久的往事細細道來。

1988年夏天,當時林國棟已經在45中學工作了四年。那一年,學校又分來了幾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其中,一個來自北師大英語系的女孩子非常引人注目。她叫潘曉瑾,人長得漂亮,氣質好,穿衣打扮也很有品位。一入校,就引來了不少追求者。林國棟就是其中一個。林國棟時年27歲,在當時已經屬於大齡未婚男青年。雖然有不少人幫他介紹對象,但是據說他的眼光很高,所以一直單身。潘曉瑾的出現,讓這個心高氣傲的小伙子動了情。由於追求者眾多,潘曉瑾不堪其擾,公開聲明自己已經有一個在美國留學的男朋友。其他追求者們紛紛知難而退,偃旗息鼓。唯有林國棟一直緊追不捨。而且,潘曉瑾似乎對林國棟的攻勢並不反感,兩個人經常在一起討論文學、音樂,偶爾還雙雙去看電影、逛公園。對此,其他同事並不感到奇怪,畢竟一個是青年才俊,業務骨幹,另一個風華正茂,氣質相貌俱佳。雖然潘曉瑾已經名花有主,但是遠隔重洋畢竟敵不過朝夕相處。就在大家都以為這一對眷侶即將公開關係的時候,當年秋季的一個深夜,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潘曉瑾跑到校保衛處,稱林國棟試圖在女教師宿舍里強姦她。事關重大,保衛幹事們不敢怠慢,跟着潘曉瑾回到宿舍,發現林國棟只穿着內衣,正坐在潘曉瑾的床上發愣。眾人覺得事有蹊蹺,儘管潘曉瑾堅持要把林國棟扭送至公安機關,保衛處還是把林國棟關了一宿,等天亮後由校領導處理此事。

校領導犯了難,此事一旦公開,不僅學校顏面掃地,被寄予厚望的林國棟也將身陷囹圄。偏偏林國棟對此事一言不發,既不辯解,也拒絕描述當晚的情形。再三考慮後,校方決定先做做潘曉瑾的思想工作。經過一番勸說後,潘曉瑾大概是顧及自己的名譽,也可能是念及兩人之間的情分,最終勉強同意不再追究。林國棟被停課一個月,扣除全年獎金,取消評優資格,並被責令在內部進行深刻檢討。一夜之間,他從一個前途無量的優秀教師,變成了一個人人鄙夷的強姦未遂犯。不少女老師甚至迴避和他單獨相處。1988年年底,潘曉瑾辭職,飛去美國和男朋友完婚。林國棟也在寒假之後提出調離申請。最終,在1989年春季從市重點中學——45中學調至普通的103中學任教。

聽罷湯老師的講述,杜成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道:「你現在和潘曉瑾還有聯繫嗎?」

「她出國後就再沒聯繫過。」湯老師撇撇嘴,「林國棟就是太心急了,想早點兒確定關係……其實小潘挺好的,跟大家相處得也不錯,臨出國的時候,把自己的一些香水啊、化妝品什麼的都送給我們了……」

「香水?」杜成打斷了她的話,「你還記得是什麼牌子嗎?」

「記得啊,她送了我半瓶,挺貴的呢。」湯老師眨眨眼睛,「叫『蝴蝶夫人』。」

回到車上,杜成沒有急於離開,而是坐在駕駛座上整理着思路。林國棟同樣是與許明良有接觸的人,而且,他是一名中學教師,面貌英俊,談吐斯文,容易得到女性的信任和好感,符合警方當年對嫌疑人的刻畫。至於林國棟和潘曉瑾之間的恩怨糾纏,雖然目前難以確定其中的細節,但是至少可以聯想到一種可能,那就是對某一類女性既傾慕又憎恨的心態——渴望占有,又恨之入骨。

這類女性的共同標籤,就是潘曉瑾曾經用過的「蝴蝶夫人」香水。

魏炯看看杜成的臉色,試探着問道:「杜警官,你覺得這個林國棟……」

「嗯。」杜成想了想,「從目前來看,他的嫌疑最大。」

「那我們還等什麼啊?」岳筱慧突然開口,「去精神病院吧。」

魏炯驚訝地看着岳筱慧。整整一天,她都是一副悶悶不樂、意志消沉的樣子。沒想到在午飯後,她的那股興奮勁兒又回來了。特別是從45中學出來之後,岳筱慧變得情緒高漲,簡直是躍躍欲試。

「不。」杜成抬手發動汽車,「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去。」

「現在就去吧。」岳筱慧看看手機上的時間,「才五點多,我把路線都規劃好了,也就四十分鐘左右的車程。」

她把手機導航的頁面給杜成看。可是杜成連瞧都不瞧一眼,直截了當地拒絕:「不行,我先送你們回家。」

帕拉丁SUV駛出45中學的停車場,不鏽鋼電動摺疊門在身後徐徐關閉。

「再說,精神病院這種地方,不是你們該去的。」

一路上,岳筱慧都噘着嘴,一臉不高興的樣子。魏炯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也只好默不作聲。杜成的注意力顯然不在他倆身上,每逢停車的時候,他都會把手機拿出來查看,似乎在等什麼消息。

開到岳筱慧家的小區門口,杜成停下車,轉身說道:「關於林國棟的事,先不要告訴老紀。畢竟我們現在只是懷疑他,還沒有充足的證據。懂了嗎?」

魏炯點點頭。岳筱慧則一直看着窗外。

杜成看了看岳筱慧:「一起吃個晚飯?」

「不用了。」岳筱慧顯然還在賭氣,跳下車後,卻不走,望着魏炯。

「行。」杜成也不再堅持,示意魏炯關上車門。這時,岳筱慧突然說道:「等等!」

她指指魏炯:「我想跟他說幾句話。」

「哦?」杜成有些莫名其妙,扭頭看看魏炯。男孩也是一頭霧水的表情。不過,他沒有遲疑,順從地下車,對杜成說道:「那你先走吧,我自己回家就行。」

這兩個小兔崽子,又要搞什麼鬼?杜成心裡嘀咕着,點點頭:「好吧,有消息我會聯繫你們。」

剛要踩下油門,岳筱慧又哎了一聲。

杜成下意識地望向她,看見岳筱慧表情複雜地看着自己,似乎還在生他的氣,又充滿關切。

「杜警官,你……」岳筱慧咬着嘴唇,眉頭微蹙,「你回去一定要好好休息。」

杜成看了她幾秒鐘,笑了笑:「好,你放心。」

魏炯和岳筱慧並肩走進小區里。女孩始終默不作聲,魏炯也不好開口。一路無話。走到岳筱慧家樓下的時候,魏炯以為他們要直接上樓,不料岳筱慧卻拐了個彎,向小區裡的一個廣場走去。

廣場旁邊有一家社區超市,岳筱慧走進去,買了兩杯熱奶茶,結賬的時候,又加了一包五毫克焦油含量的中南海香煙。

岳筱慧把其中一杯奶茶遞給魏炯,自顧自向前走去。魏炯摸不着頭腦,只能捧着燙手的奶茶,老老實實地跟在她後面。

走到廣場南側的一條長廊里,岳筱慧坐在木質長凳上,一言不發地喝奶茶,目光漫無目的地在廣場上掃視着。魏炯坐在她身邊,不知道該如何發問。以他對岳筱慧的了解,現在最好的態度就是無聲地陪伴。

喝了半杯奶茶,岳筱慧拆開香煙,抽出一支點燃。此刻,天色已漸漸暗下來,廣場上偶有居民經過,個個腳步匆匆。沒有人去留意這對沉默的男女。越來越濃重的夜色中,岳筱慧的側影慢慢變得模糊,只有嘴邊忽明忽暗的亮點變得分外醒目。

「今天,」岳筱慧熄掉煙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奇怪?」

「說老實話,有一點兒。」魏炯看看她,「你的情緒時起時落的——怎麼了?」

岳筱慧笑笑,低頭擺弄着奶茶杯上的吸管:「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幫老紀查這個案子?」

魏炯不說話了。這也是他一直想知道的事情。岳筱慧對紀乾坤的關心和幫助,大概出自於對這個充滿個性的老人的好奇,以及她骨子裡的善良和同情心。但是,自從得知紀乾坤委託魏炯幫他調查系列殺人碎屍案以後,岳筱慧的態度已經可以用狂熱來形容。有的時候,魏炯甚至覺得她比紀乾坤還渴望抓到那個兇手。這一點,已經不能簡單地解釋為「覺得刺激」或者「好玩」了。

「我上次跟你說過,我媽媽在我很早的時候就去世了。」岳筱慧盯着越來越昏暗的廣場,「那是在1992年的10月27日,當時我媽媽在市第一百貨大樓當售貨員,每晚九點才下班。那天晚上,她沒回家。」

魏炯驚訝地瞪大眼睛:「她……」

「第二天一早,她的屍體在全市各處被發現。」岳筱慧緩緩轉過身來,看着魏炯,在黑暗中,她的雙眼閃閃發亮,「各處,一絲不掛。」

她伸出兩隻手,將食指交叉:「十塊。她被切成了十塊——裝在黑色塑膠袋裡,用黃色膠帶紮好。」

魏炯的腦子裡轟的一下炸開了。深夜失蹤。強姦。殺人後碎屍。黑色塑膠袋。黃色膠帶……

「我那時候還不到一歲,完全不記得這些事。我爸爸一直對我說,媽媽是病死的。」岳筱慧重新面對廣場,聲音仿佛從深深的水底傳上來一般,「初二那年,一個親戚送醉酒的爸爸回來,無意中說起我媽媽的死,我才知道媽媽是被人殺害的……」

「等等!」魏炯跳起來,打斷了岳筱慧的話,「你的意思是……」

「對。也許是女性的直覺吧,我第一次見到老紀,就覺得他和我之間有某種聯繫。」岳筱慧又點起一支煙,「所以,當你在圖書館告訴我老紀委託你的事的時候,我一下子就知道那種聯繫是什麼了。」

「可是,在那起系列殺人案里,老紀的妻子是第四個,也就是最後一個被害人。」魏炯在快速回憶着,「案發於1991年8月7日。你媽媽在1992年10月27日被害,難道……」

「嗯。實際上,我比你更早知道那起系列殺人案。」岳筱慧彈彈煙灰,輕輕地笑了笑,「你能想象嗎?一個初中二年級的女生,背着Hello Kitty的書包,坐在市圖書館裡翻閱十幾年前的報紙,查找當年的連環姦殺碎屍案。」

「所以,你很早就知道許明良不是兇手?」

「對。1991年他就被槍決了,我媽媽肯定不是他殺的。」岳筱慧垂下眼皮,「我媽媽的案子始終沒破。所以,直到昨天晚上,我始終相信,殺害我媽媽和老紀的妻子的,是同一個人——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幫助老紀查案了吧?」

魏炯點點頭,隨即就意識到岳筱慧話裡有話。

「直到昨天晚上——什麼意思?」

「那款香水。我始終覺得,刺激兇手的動機之一就是『蝴蝶夫人』。」岳筱慧嘆了口氣,望向遠處的一棟樓。魏炯順着她的目光看去,認得那就是岳筱慧家所在的那棟樓,屬於她家的窗口黑洞洞的。

「可是,昨天晚上我問了我爸爸。因為他對香水過敏,所以,我媽媽一直不搽香水,夏天的時候,連花露水都不用。」

「事實證明你的推測沒錯啊。」魏炯皺起眉頭,「至少有三個被害人都用了『蝴蝶夫人』或者氣味相似的香水。林國棟是目前最大的嫌疑對象,當年搞得他身敗名裂的那個女人也用『蝴蝶夫人』——不至於巧合到這個程度吧?」

「嗯。我絕對相信,殺害老紀的妻子和另外三個女人的兇手就是林國棟。」岳筱慧看看魏炯,「但是,這也意味着另外一種可能。」

的確,「蝴蝶夫人」香水在本案中頻繁出現,應該並非偶然。如果兇手真的在香水的刺激下強姦殺人,那麼林國棟極有可能就是兇手。然而,在這一前提下,即使林國棟是在1992年11月之後才發了瘋,並進入精神病院治療,仍然意味着另一件事:以相同手法殺死岳筱慧媽媽的,另有其人。

「所以,我今天一度覺得自己的判斷是錯誤的,甚至認為我們根本就走錯了方向,都想打退堂鼓了。」岳筱慧輕輕地呼出一口氣,「直到在林國棟那條線索中,又出現了『蝴蝶夫人』,我才重新燃起了希望。雖然……」

「雖然林國棟可能並不是殺死你媽媽的兇手,」魏炯替她說下去,「對嗎?」

「對。」岳筱慧低下頭,笑了笑,「林國棟究竟是不是我的殺母仇人,要看在精神病院的調查情況,畢竟他是在我媽媽被害後才發瘋的。但是,我覺得可能性不大。」

她轉過身,拍了拍魏炯的手:「不過,無論如何,我會一直查下去的。」

「為什麼?」

「因為杜成。」岳筱慧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你也明白,他已經放棄治療了,只是靠止痛藥撐着。」

魏炯想起那個藍色的小藥瓶,點了點頭。

「一個快死的人,用那點兒殘餘的生命,還要堅持查明真相。」岳筱慧目視前方,「我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但是,他讓我覺得,總有些事情,雖然與我們無關,仍然值得去做——你說呢?」

魏炯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和她並排而坐,看着前方那一排樓群。此刻,暮色已籠罩在天地間,越來越多的燈火在樓體上亮起。在兩個年輕人面前,一幅錯落有致的輝煌圖景正在徐徐展開。喧鬧聲、問候聲不絕於耳。濃重的煙氣和飯菜的香味也在寒涼的空氣中緩緩傳來。

他們只有二十幾歲,尚不知生活的苦難與艱辛。但是他們很清楚,那就是生機勃勃的人間。

一個仍值得為之奮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