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罪者:第十七章 黃昏中的女孩 線上閱讀
岳筱慧坐在床邊,擺弄着手機,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點動着。
「老紀,你這隨身Wi-Fi的網速不錯嘛。就是名字太逗了——『六十歲的老紀頭』,哈哈。」
「還湊合,你玩吧。」紀乾坤心不在焉地敷衍道,注意力仍然集中在面前厚厚一摞資料上。
魏炯在網上搜索了大量有關當年連環殺人案的資料,下載之後打印出來,裝訂成冊,以方便老紀查閱。
現在有了張海生的幫助,魏炯在敬老院裡來去自如。儘管張海生常常面色不善,但是對紀乾坤的要求,他都乖乖地照做。箇中緣由,只有魏炯知道。
這已經是第二次帶資料給老紀。他看得很認真,不時用紅色簽字筆在資料上標註,偶爾停下來,和魏炯討論幾句。
「有些資料不翔實。」紀乾坤看看埋頭玩手機的岳筱慧,壓低了聲音,「可能是網民的主觀推測,甚至是胡思亂想。」
「是的,我篩選了一部分,太過離譜的就直接排除了。」魏炯忽然有些尷尬地笑笑,「你不用這樣,岳筱慧知道我們的事兒。」
「哦?」紀乾坤吃驚地揚起眉毛,「你告訴她了?」
「是啊。」魏炯難為情地搔搔腦袋,「我去學校圖書館找案例匯編的時候碰到她了,你知道……我不會說謊的。」
「原來如此。」老紀撇撇嘴,「我還奇怪呢,你怎麼把她帶來了。」
「別躲在一旁說我壞話啊。」岳筱慧冷不丁開口,眼睛卻始終盯着手機的屏幕,「我可聽着呢。」
紀乾坤和魏炯都笑起來。
「哪敢。」紀乾坤笑眯眯地摘下眼鏡,「多個人就多份力量。」
「她挺能幹的。」魏炯指指那摞資料,「有不少東西是她找到的。」
「那就謝嘍。」紀乾坤轉向岳筱慧,「那麼,筱慧同學有什麼高見?」
岳筱慧放下手機,臉上難得地出現了嚴肅的神色。
「老紀,你真的認為當年抓錯人了?」
紀乾坤看了她幾秒鐘,確定岳筱慧不是在說笑,點了點頭:「是的。」
「嗯。」岳筱慧也點點頭,「那麼,你確定兇手還在人世嗎?」
紀乾坤愣住了,先是看看魏炯,後者也用同樣疑惑的目光回望着他。想了想,老紀說道:「我看過不少有關連環殺手的書——國內和國外的都有——這種人犯案的年齡,大概都在四十歲之前,按這個推算,兇手現在應該也就是六十歲左右的人,不至於死掉吧?」
「好,我們假定兇手還在人世。」岳筱慧再次拋出一個問題,「那麼,你確定他還生活在本市嗎?」
紀乾坤一時語塞,臉色也變得很難看。
「全中國,23個省,5個自治區,4個直轄市,縣市無數。」岳筱慧攤開雙手,「我們怎麼去找一個人?」
室內陷入一片寂靜。魏炯連連向岳筱慧使眼色,示意她不要過分刺激紀乾坤。然而,女孩看也不看他,始終把視線落在紀乾坤的臉上。良久,老紀輕輕地笑了一下,緩緩開口說道:「這麼說,我在做一件完全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我不是那個意思,老紀。」岳筱慧上身前傾,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我只是覺得,除了知道兇手是個男性之外,其實我們對他一無所知。」
老紀想了想,艱難地承認:「是的。」
「那麼,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麼會殺死那些女人——包括你的妻子?」
老紀已經完全被岳筱慧的思路吸引住:「你的意思是?」
「她們身上一定有一些特別吸引兇手的東西。」岳筱慧的眼睛突然變得炯炯有神,「如果我們知道了這些,也許就能反推出兇手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是說……」魏炯插嘴道,「共同的特質?」
「對。」岳筱慧把手機屏幕轉向他們,「我也搜集了一些連環殺手的資料,比方說傑瑞·布魯多斯,他選擇的被害人,多數是穿着漂亮鞋子的女性;再比如泰德·邦迪,他比較偏愛長發、穿牛仔褲或者短褲的女性。」
魏炯轉身看看紀乾坤,猶豫了一下,開口問道:「老紀?」
紀乾坤的身體抖動了一下,眼神變得迷離:「我妻子是長發,出事那天穿着藍白碎花連衣裙,銀色高跟鞋。」
岳筱慧把視線轉向魏炯,示意他把紀乾坤膝蓋上的資料冊遞過來。魏炯照做。岳筱慧拆下資料冊上的燕尾夾,翻動一番之後,挑出馮楠被害一案的資料,然後把其他的部分分成三份。
「分工合作吧。」她把其中兩份遞給紀乾坤和魏炯,「我們來看看,這些可憐的女人究竟有哪些共同點。」
三起案件的資料,三人各看一份,岳筱慧還準備了筆記本,以便隨時記錄。然而,研究了半天,筆記本上只有幾行字:
女性,27~35歲。
身形嬌好。
在夜間失蹤。
一時間,大家都有點兒泄氣,看着字跡寥寥的筆記本不說話。紀乾坤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獨自一人時遇襲。
岳筱慧湊過來看,又抬頭望向紀乾坤。
「我參加過庭審。根據警方的推斷,他選擇的都是在夜間獨自行走的女性。」老紀躲開岳筱慧的視線,手指哆嗦着點燃一支煙,「將被害人騙上車後,被鈍器擊打頭部,然後帶走強姦、殺掉。」
魏炯輕嘆一聲,把手放在紀乾坤的肩膀上,拍了拍。
岳筱慧垂下眼皮,在筆記本上寫下:會開車。
「看起來,警方掌握的資料要更多,更全面。」岳筱慧合上筆記本,「能弄來就好了。」
「那談何容易!」老紀搖搖頭,「何況都過了這麼多年。」
「想想辦法唄。」岳筱慧的語氣輕描淡寫,「陳年舊案,沒準更容易些。」
正說着,岳筱慧的手機響起來。她拿起來接聽。對方似乎處在一個嘈雜的環境中,言辭急切。岳筱慧只是簡單地「嗯」「啊」回應着,表情卻漸漸變得凝重。
最後,她問了一句「在哪裡?嗯,我知道了」,就掛斷了電話。
岳筱慧轉身面對紀乾坤,神色歉然:「對不起,老紀,我有點兒事,得先走了。」
「沒關係。」老紀急忙欠欠身,「你忙你的。你肯來幫忙,我已經很感激了。」
「另外,」岳筱慧指指魏炯,「他得跟我一起走。」
坐在出租車上,岳筱慧只是說了一句「對不起,要請你幫我一個忙」,就不再開口了,始終托着腮,看着車窗外出神。
魏炯看着她映在車窗上的倒影,心中充滿疑惑,卻不敢貿然開口詢問。
其實,此行的目的地是哪裡,以及「幫個忙」的具體內容是什麼,魏炯並不十分關心。讓他好奇的是岳筱慧對系列殺人案出乎意料地熱心。他始終忘不掉的是,在圖書館那條空空蕩蕩的走廊里,當他吞吞吐吐地說出老紀委託之事時,岳筱慧眼中放射出的光芒。魏炯早就知道她不是個簡單的女孩。然而,岳筱慧在這件事上的表現,已經不能用覺得刺激和好玩來解釋了。
「嗯,我幫你們一起查吧。」說罷,她就飛快地跑回閱覽室,在一排排書架上仔細瀏覽着。
魏炯還記得她當時的樣子。不由分說,乾脆又堅決。
想到這裡,魏炯又看看岳筱慧。女孩似乎在想什麼事情,表情既幽怨又厭倦。這把魏炯的思緒暫時拉回到現實中,讓他開始暗暗擔心,因為岳筱慧讓他幫的那個忙,顯然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事情。
出租車很快駛入市區,大概半小時後,停在了永安路上的一家飯店門口。岳筱慧付清車資,示意魏炯跟她走。
飯店門臉不大,主營川菜。從店面的裝潢檔次來看,屬於中低端消費場所。岳筱慧走在前面,穿過幾乎客滿的大廳,徑直走向包廂。一個中年男子等在某個包廂門口,看見岳筱慧,急忙迎上來。
「哎呀,筱慧,你可算來了。」
岳筱慧只是點點頭,從他身邊經過,推門而入。
包廂里還有六個人,清一色的男性,年齡都在五十歲上下。一個身穿駝色毛衣的男人背對着門口,正在大聲嚷嚷着,一隻手不停地拍打着桌子。其餘五個男人擠坐在圓桌的另一側,臉上都是既無奈又厭煩的表情。
魏炯一進門,就聞到了撲鼻的酒氣,同時腳下傳來一陣異響。他低頭看看,包廂的地面上已經是一片狼藉,摔碎的杯子和菜盤混雜在剩菜里,似乎有人把一整盤紅燒大腸扔在了地上。
岳筱慧皺着眉頭走向大聲叫嚷的男人,拍拍他的肩膀:「爸,走吧。」
男人卻猛地一揮手,重重地打在岳筱慧的身上。
「你別管,我要跟他們幾個好好說道說道……」
對面的中年男人中站起了一個:「哎!老岳,別跟孩子動手啊!」
「沒事沒事。」岳筱慧一邊揉着痛處,一邊向對面的男人們賠起笑臉,「我爸的衣服呢?」
很快,一件黑色羽絨服被扔過來。岳筱慧把羽絨服披在男人身上,轉身對魏炯低聲說道:「來,幫我扶着他。」
魏炯照做。繞到男人身前,他第一次看清了對方的臉——消瘦,鬍鬚短硬,皺紋橫生,病態的潮紅——一看就是長期酗酒的結果。
不知是酒氣上涌,還是大聲叫嚷耗費了過多的體力,男人閉上眼睛,靠在椅子上不停地喘息。魏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他扶起來,勉強向包廂外拖去。
在他們身後,岳筱慧連連向男人們道歉。最後,在那個中年男人的陪伴下,走出了飯店。
一路上,中年男人不停地抱怨着:
「這不是過完年了嘛,我們老哥幾個想聚聚。你也知道你爸,喝了酒就跟變個人似的,所以,就沒叫他。誰知道他自己找來了,進門就喝,喝了就罵,罵完又砸……」
岳筱慧嗯啊地應付着,費力地攙扶着父親的手臂。走到馬路邊,中年男人說了句「好好照顧你爸吧」就回去了。岳筱慧和魏炯扶着軟泥一般的男人,揮手招呼出租車。
有幾輛出租車先後停靠過來,一看見爛醉的男人,都拒載而去。最後,岳筱慧讓魏炯扶着男人躲在一棵樹後,自己返回馬路邊打車。很快,一輛出租車停過來,岳筱慧拉開車門,半個身子坐進駕駛室里,這才揮手叫魏炯帶着男人過來。
出租車司機已經來不及溜走,因此,一路上始終板着臉,並反覆申明如果男人吐在車裡,就要加付車資。為了儘快拉完這趟倒霉的活兒,司機把車開得飛快。然而,在急駛急停及高速轉彎中,男人終於再也控制不住,吐得一塌糊塗。
終於到了目的地,魏炯拖着已經不省人事的男人邁出充滿酸臭氣息的出租車。司機一邊大聲叫罵,一邊開窗通風,最後多要了五十元車資後,才憤憤然離去。
岳筱慧家住在4樓。這段距離,對於攙扶着一個醉鬼的岳筱慧和魏炯而言,是一段漫長且艱難的路程。好不容易把他弄到4樓,進門,安置在沙發上,魏炯已經累得渾身酸軟,大汗淋漓。
岳筱慧也是氣喘吁吁。她讓魏炯歇一歇,自己走進廚房燒起了開水。然後,半壺開水沏茶,半壺開水用來熱毛巾,給父親擦去滿頭滿臉的嘔吐物。
她的動作麻利,面色平和,似乎對照顧醉酒的父親早已習以為常。不知道岳筱慧用了多久,才能把這件令人生厭的事做得無比熟稔。魏炯覺得有些心酸,卻不知能幫她做些什麼,只好默默地看着她。
岳筱慧察覺到他的注視,轉過頭,滿臉歉意地笑笑。魏炯急忙移開目光,打量着這間屋子。
兩房一廳,面積不大,家具和擺設的物件也不甚時髦,看得出,都是用了很久的東西。不過,室內還算乾淨整潔,從細節處也能感到年輕女孩生活在此的痕跡。比如,餐桌上的小小花瓶、哆啦A夢造型的鬧鐘和維尼熊圖案的抱枕。
岳筱慧已經把父親清理乾淨,脫下他身上的髒衣髒褲,又餵他喝了半杯茶水後,給他蓋好毛毯。男人很快鼾聲如雷地睡去。女孩則起身進了臥室。
五分鐘後,她換了一身家居打扮出來,頭髮在腦後紮成了馬尾辮。在她腳邊,一隻灰色的貓悄無聲息地出現。
「讓它陪你玩吧。」岳筱慧笑嘻嘻地說道。隨即,她抱起父親的髒衣服,鑽進了衛生間。很快,嘩嘩的水聲傳了出來。
貓慢慢地走到魏炯的身前,抬起頭,充滿好奇地打量着他,瞳仁里閃着藍幽幽的光。
魏炯俯下身子,伸出一隻手去逗·弄它。貓先是警惕地向後退避一步,隨後又小心翼翼地嗅嗅他的手指。似乎察覺到他無害後,貓把小小的腦袋頂過來,在他的手掌里慢慢地摩挲着,眼睛半閉半合。
魏炯沖衛生間問道:「它叫什麼?」
水聲暫時停止。
「小豆子。」說罷,水聲再起。
「哦,你叫小豆子。」魏炯感到掌心裡是一團柔軟的毛髮,酥麻,微癢,令人慵懶又舒適,「小豆子你好。」
貓似乎聽懂了魏炯的話,停止了在他手裡的磨蹭,端端正正地坐好,全神貫注地看了他一會兒,尾巴擺動了幾下,縱身跳上他的膝蓋。
帶肉墊的小爪子踩在腿上,感覺很奇妙。貓在魏炯的懷裡轉了幾個圈,選了個合適的位置,伸伸懶腰,舒舒服服地趴了下來。
幾乎是本能一般,在貓伏在腿上的瞬間,魏炯就伸出手,輕輕地在它的後背上撫摸着。小傢伙顯然很享受,很快就睡着了。
衛生間的門開了,岳筱慧高高地挽着袖子,甩着雙手上的水珠走了出來。
「嘿!小豆子還挺喜歡你的。」
「噓。」魏炯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低聲問道,「動物救助站那隻?」
「嗯。」岳筱慧坐在魏炯的對面,也伸出手去撫摸小豆子。貓更加愜意,打起了呼嚕。
「偷出來的,嘿嘿。」女孩沖魏炯擠擠眼睛,「這小傢伙也離不開我。」
「你可真行。」魏炯笑。
「它有皮膚病,救助站的人不用心治。」岳筱慧輕撫着小貓的腦門,「我帶回來半個月就治好了。」
沙發上的男人忽然發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叫喊。魏炯被嚇了一跳。懷裡的小貓也抬起了腦袋,岳筱慧卻頭也不回,一臉淡然。
男人翻了個身,咂咂嘴,繼續沉沉睡去。
「沒事。」岳筱慧沖魏炯笑笑,「每次喝多了都要鬧一陣的。」
「哦——你媽媽呢?」魏炯四下張望着,「沒在家?」
「呵呵,她去世了。」
魏炯愣住,撫摸小貓的動作也停了下來,半晌,才訥訥地說道:「對不起。」
「沒關係呀。」岳筱慧的表情輕鬆,「我不到一歲的時候她就走了,所以對媽媽沒什麼印象,也談不上多悲痛。」
她站起來:「你餓了吧?我去做飯。」
「不用那麼麻煩。」魏炯小心翼翼地從膝蓋上抱起貓,「我也該回去了。」
「你就老老實實地坐着吧。」岳筱慧不由分說地按住他的肩膀,「一會兒就好。今天你幫了我的忙,犒勞犒勞你。」
廚房裡叮叮噹噹。從魏炯所坐的位置,恰好能看到正在忙活的岳筱慧。女孩動作麻利地從冰箱裡取出各類食材,解凍、削皮、分揀、沖洗。她神情專注,臉龐因為勞作而微微泛紅,漸漸地,鼻尖上也沁出了細密的汗水。一綹頭髮從額頭上垂下來,不時被她掖向耳後。然後,又隨着她的動作垂落在腮邊。偶爾,她會轉過頭,沖客廳里閒坐的魏炯笑笑。每到此刻,一直注視着女孩的魏炯就會慌亂地移開視線,假裝撫摸着膝蓋上的小貓。
十幾分鐘後,越來越濃重的香味從廚房裡傳出。小豆子吸吸鼻子,睜開了眼睛。它在魏炯懷裡大大地伸了個懶腰,輕快地跳下,豎起尾巴向廚房跑去。
岳筱慧正在切一根香腸,見它跑過來,笑眯眯地對它說道:「你醒了,小饞貓?」
她捏起一片香腸,蹲下身子,餵到小貓的嘴邊。小貓嗅了嗅,張口叼住,開開心心地吃起來。
魏炯拍拍身上的貓毛,想了想,也起身向廚房走去。
「有什麼可以幫忙的?」魏炯靠在廚房的門邊,看着擺滿灶台的各種半成品,「不會吧!你做了這麼多?」
「小意思。」岳筱慧輕描淡寫,「你出去吧,這裡亂糟糟的。」
說着,她拎起一條拍上麵粉的黃花魚,讓它順着鍋沿滑入熱油中。「刺啦」一聲,青色的油煙冒起。
岳筱慧熟練地用木鏟給魚翻了個面,轉身看看依舊站在門旁的魏炯。
「實在想幫忙,就剝幾瓣蒜吧。」
男孩老老實實地照做,蹲在垃圾桶旁剝蒜。女孩站在燃氣灶前,手中的木鏟翻飛,不時把各種調料放進滾熱的鐵鍋里。兩人都默不作聲,靜靜地聽着排煙機發出的轟鳴。一隻貓在他們的腿間鑽來鑽去,仰着頭,興奮地吸着鼻子。客廳里熟睡的男人又翻了個身,咕噥了幾句,繼續睡去。
晚餐很快就擺上桌。紅燒黃花魚、清炒西蘭花、可樂雞翅、香腸松花蛋拼盤,還有冬瓜排骨湯。
「要不要喝酒?」岳筱慧一邊擺碗筷一邊問道。
「不用了。」
「嗯,那就喝這個。」岳筱慧從冰箱旁的紙箱裡拿出兩罐雪碧,「家裡的酒倒是不少,不過我不喜歡。」
魏炯看看身後的沙發:「要不要把叔叔叫起來?」
「不用。」岳筱慧拉開汽水罐,放在魏炯面前,「給他留好了,等他睡醒了再吃。」
飯菜入口,岳筱慧就很少說話,只是偶爾逗·弄一下在腳邊纏繞的小貓。魏炯還是第一次和女孩子單獨吃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埋頭大嚼。好在岳筱慧的手藝不錯,魏炯吃得酣暢淋漓,不知不覺間,一碗飯已經見了底。看到他如此捧場,岳筱慧抿着嘴直笑,起身又給他添了一碗飯。
天色漸漸暗下來。房間裡,除了餐桌上方的一盞吊燈外,再無其他光亮。魏炯不時看看黑暗中的沙發,男人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絲毫沒有醒轉的跡象——這讓他略略放心。
「在擔心該如何介紹自己嗎?」岳筱慧看出了他的心思,「實話實說唄,我同學。」
「那倒是。」魏炯有些尷尬,「不過,叔叔大概不希望我摻和進來吧?」
「沒事。」岳筱慧夾了一隻雞翅遞給他,「就算他醒過來,也不會記得剛才的事。」
魏炯哦了一聲,繼續埋頭扒飯。幾秒鐘後,他忽然意識到岳筱慧一直在看着自己,下意識地抬起頭,正好遇到女孩的目光。
「哎,我說,」岳筱慧滿眼笑意,「你是怕被我爸誤會成我的男朋友吧?」
魏炯含着一口飯,臉騰地紅了。
吃過晚飯,岳筱慧撤下碗筷,送進廚房清洗。魏炯覺得干坐着喝茶很不好意思,也跟進去幫忙。一個刷洗碗碟,一個用毛巾擦乾。在兩個人的配合之下,廚房很快就煥然一新。岳筱慧又把所有的抹布和擦碗布洗乾淨,晾在陽台上。魏炯去衛生間方便,出來之後,看到岳筱慧還站在陽台上。
他走過去,站在女孩身邊。
「在看什麼?」
岳筱慧向前努努嘴:「喏。」
在遙遠的城市邊緣,太陽正緩緩消失在地平線以下。半邊天空都被染成了絢爛的血紅色,向下則依次變淡,橘紅,亮金,淺黃,直至樓宇與街道的一片灰黑。
在徹底墜入黑暗之前,這個城市在掙扎着展示白日裡的多彩與繁華。
岳筱慧靜靜地看着夕陽,光滑的臉頰被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每一根汗毛都幾近透明。她的瞳仁里有兩點燃燒的火光,其餘的部分則深邃如海洋。
良久,她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伸手在置物架上摸索着,很快,從花盆後拿出一盒中南海香煙。
在魏炯詫異的目光中,岳筱慧抽出一支煙,熟練地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打火機燃起的瞬間,她眼睛裡那兩點火光變成了跳動的火苗,隨即,全然消失。
太陽沉沒。黑色的海洋漫起無聲的波濤。
「他過去不是這樣的。」岳筱慧身上有隱隱的水汽,聲音縹緲又空洞,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似的,「我還記得,當我躺在嬰兒床里的時候,他和媽媽會輪流來逗我。有時候,是他一個人來。年輕的臉,圓潤,光滑,還有手指捏在我臉上的感覺。有一天,兩個人都沒來……」
魏炯無語,靜靜地看着夜色中的女孩,以及她嘴邊忽亮忽暗的香煙。
貓悄無聲息地跑過來,貼在岳筱慧的腿邊,纏繞着。
「我躺了一天。餓,冷,害怕。」岳筱慧低下頭,用腳背輕輕地撫弄着貓的肚子,「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哭,或者睡覺。很晚的時候,他回來了,一個人。」
貓舒服地蜷起身子,趴在女孩的腳上。
「你媽媽……」
「其實,我常常覺得這些都是我的錯覺。」岳筱慧輕輕地笑了笑,「我那時還不到一歲,不可能記得這些的。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從那一天開始,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把煙叼在嘴裡,雙手伸到腦後,解開已經鬆散的馬尾辮,又重新紮好。
「出現在嬰兒床上的,只有他一個人的臉。越來越瘦,越來越粗糙,越來越焦慮。」女孩把煙吐向深藍色的夜空,「他沒再找任何女人,但是,他沒法照顧好兩個人的生活。所以,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學會了自己做飯、打掃衛生、梳頭髮……」
岳筱慧轉向魏炯,表情平靜:「第一次來月經,也是我自己處理好的。」
魏炯覺得有些尷尬,但是女孩的眼睛清澈又明亮——他不能移開自己的目光。
「後來,他開始酗酒,非常非常凶的那種。你能想象麼,一個初中女生,在街上挨家尋找不知道醉倒在哪裡的父親。」
岳筱慧的大半個身子都隱藏在陰影中,唯有一雙眼睛閃閃發亮。
「找到了,還要想辦法把他帶回家。」岳筱慧的聲音輕柔,還帶着些許調笑,「我甚至給他洗過澡,在他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
魏炯想了想,輕聲問道:「你恨他嗎?」
「不。」岳筱慧清晰地吐出這個字,「一個男人面對失去和悲痛時,卻無能為力——所以他只能這樣。」
醉酒的父親。熟睡的父親。在無知無覺中享受片刻寧靜的父親。
「我比他要幸運得多,畢竟,我對媽媽沒有什麼深刻的印象。可是,他不一樣。」
女孩從陰影中慢慢走出,纖細的身形和白皙的面孔一一浮現。緊接着,一隻挽起衣袖的手臂伸了過來。
「謝謝你。」岳筱慧的目光宛若月光般柔和,「謝謝你今天能幫助我。」
魏炯也伸出手去,握住那隻光滑冰涼的手。然後,不知道是誰更用力一些,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岳筱慧的額頭已經輕輕地伏在了他的胸口上。
魏炯的鼻子裡是隱隱的發香,下巴上是長發掠過的麻癢,耳邊是那夢囈般的聲音:「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