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第四部 · 六 · 1 線上閱讀
這樣的隔離營,城中還有好幾座,敘述者沒有第一手材料,為謹慎起見,不能再多說什麼。不過,他所能講的,就是那些隔離營的存在,從那裡散發出來的人的氣味,黃昏時分高音喇叭震耳欲聾的聲響,神秘的圍牆,以及那些被打入另冊的地方所引起的恐懼,都沉重地壓抑着我們同胞的精神,給所有人平添了慌亂和憂慮。跟當局發生的爭執和衝突也越來越頻繁了。
然而,到了十一月底,早晨就變得很冷了。大雨傾盆,沖刷着鋪石馬路,也清洗着天空,讓洗去烏雲的澄淨天空,在上方與明亮的街道相輝映。乏力的太陽,每天早晨都向全城投下閃亮而清冷的光芒。反之,將近傍晚,空氣重又變得溫暖了。塔魯正是選擇這種時刻,跟里厄大夫談談心。
有一天,將近晚上十點,度過了漫長而耗盡精力的一天之後,塔魯陪同里厄出診,一道去那位哮喘病患者老人家。這個老街區房舍上空,天光柔和。微風無聲無息,穿過幽暗的十字路口。兩個人從安靜的街道一路走來,卻碰到了嘮叨不休的老人。老人告訴他們,有些人並不同意當局的做法,總是同樣一些人撈油水,總是同樣一些人受罪,總用瓦罐打水早晚得碎,他說到這裡,還搓着雙手補充道,很可能要出大亂子。他趁着大夫給看病的工夫,嘴上不停地評論時事。
他們聽見屋頂有走動的腳步聲。老太太見塔魯注意聽的樣子,就向他們解釋說是一些鄰居家的女人上了屋頂平台。他們從而還得知,平台上視野很開闊,而且,房子和房子的平台總有一面相接,整個街區的婦女不用出門,就能相互看望。
「是啊,」老人說道,「你們上去瞧瞧,那上面空氣好。」
他們上去一看,平台已空無一人,放了三把椅子。從一面極目望去,只能看見平台連着平台,最後靠着一個岩石般的、幽暗的龐然大物,他們認出那是第一座山丘。從另一面望去,目光越過幾條街道和看不見的港口,能落到海天一線,依稀顫動的天際。他們看不到光源的一束亮光,從他們知道的懸崖後面有規律地再現:那是航道的塔燈,從春天起,就一直指引航船改道駛向其他港口。大風清掃過的天空很清亮,純淨的星星閃爍,遠處燈塔的光束不時摻雜進來,好似掠過的一縷青煙。微風送來花草的芳香和石頭的氣味。周圍一片岑寂。
「天氣真好,」里厄坐下來說道,「就好像鼠疫從來沒有躥升到這裡。」
塔魯背對着他,在眺望大海。
「是啊,」過了半晌,塔魯才應聲說道,「天氣真好。」
他走過來,坐到大夫旁邊,定睛看着對方。燈塔的光束在天空三度再現。餐具一陣碰撞的聲響,從幽深的街道升起,一直傳到他們的耳畔。樓內一扇房門啪地關上。
「里厄,」塔魯語氣十分自然地問道,「您就從來沒有想了解我是誰嗎?您對我產生了友情嗎?」
「是的,」大夫回答道,「我對您產生了友情。不過,直到現在,我們始終沒有時間。」
「好的,有這話我就放心了。這一刻作為友誼的時刻,您願意嗎?」
里厄沒有回答,只是沖他微微一笑。
「喏,是這樣……」
遠處的街道上,一輛汽車在濕滑的路面上似乎滑行了好長時間。汽車駛遠了,隨後又遠遠傳來模糊的驚呼聲,再次打破了寂靜。繼而,寂靜重又落到兩個男人的頭上,連同天空和繁星的全部重量。塔魯已起身,坐到平台的欄杆上,面對着蜷縮在椅子上的里厄。只能看到他那大塊頭的身影,由天空襯托出來。他講述了好長時間,所談的內容大致複述如下。
「簡單說吧,里厄,早在來到這座城市,經歷這場瘟疫之前,我已經飽嘗了鼠疫之苦。我是個普通人,這樣講就足夠了。然而,這種狀況,有些人身處其中並不自知,或者安於現狀,還有些人知道處境卻想要擺脫。我呢,就始終想要擺脫這種處境。
「我年輕那時候,懷着天真無邪的思想生活,也就是說根本沒有思想。我不是好瞎折騰那種類型的人,正正經經開始我的生涯,做什麼事都很順,憑着自己的聰明,在女人圈裡如魚得水,如果說我還有幾分不安的話,那就是女人來得快,也去得快。有一天,我開始考慮了。現在……
「應該告訴您,我的家境不像您這樣窮苦。家父是代理檢察長,相當有地位。但是,他沒有那種架子,天生是個隨和的人。家母出身寒微,從不拋頭露面,我始終很愛她,但是不願意談她的情況。父親,對我關懷備至,我甚至相信他還試圖理解我。他有外遇,現在我可以肯定,因此,我一點也不感到憤恨。他在這方面的行為,正如人們所預期的那樣,沒有招人反感。總之,他不算是個特立獨行的人,現已不在人世,我明白了他這個人的一生,即使不能說是個聖人,也不能說是個壞人。他介於兩者之間,僅此而已,對於這種類型的人,大家都有一種適度的好感,正是這種好感能讓人繼續下去。
「不過,他有一點與眾不同:他床頭的書卻是一本《火車旅行手冊》。這倒不是因為他經常出遊,其實,只有度假,他才去布列塔尼,那裡鄉間有一小幢住宅。可是,他能準確地告訴您,從巴黎始發到柏林的各次列車發車和到達的時間,從里昂前往華沙所需換乘列車的時刻,以及您隨意挑選的兩個首都之間的準確距離。您能說出從布里揚松 [34] 去沙莫尼 [35] 怎麼乘車嗎?即使一個火車站的站長也會鬧糊塗了。我父親卻不會弄錯。幾乎每天晚上,他都練習,豐富這方面的知識,他也頗感自豪。我覺得這很有趣,就經常考他,再拿《火車旅行手冊》對照他的回答,承認他答得不錯,真是喜出望外。這種小小的練習大大密切了我們彼此的關係。我充當了他的聽眾,他也讚賞這種好意。至於我,我倒認為他在火車旅行時刻表方面的才華,也不亞於其他方面的才華。
[34] 布里揚松,法國城市,上阿爾卑斯省地區首府。
[35] 沙莫尼,全稱沙莫尼蒙勃朗,法國上薩瓦省城市,坐落在勃朗峰山麓。
「話題扯遠了,我這樣就顯得過分推重這個正派人了。因為,說到底,他對我所下定的決心,僅僅起了間接的影響。頂多他給我提供了一次機會。是這樣,我十七歲那年,我父親邀請我去聽他起訴一個人。那是一樁重大案件,在重罪法庭審理,他當然認為那該是他最露臉的一天。至今我還相信,他藉助這種最能激發青年想象力的庭審,想要推動我進入他本人所選擇的職業。我接受去聽審案,因為這能讓我父親高興,還因為我也很好奇,習慣了他在家裡的角色,要看看和聽聽他如何扮演另一種角色。此外我沒有別種想法。那時在我的心目中,法庭上審案的過程,類似七月十四日國慶閱兵或者頒獎儀式那樣,既正常又不可避免。關於庭審,當時我的認識非常抽象,一點也不覺得礙難。
「然而那天,我保留的唯一印象,就是罪犯的形象。現在我也認為,他確實有罪,犯了什麼罪並不重要。罪犯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個子矮小,紅棕頭髮比較稀疏,看樣子他決心全部招認,對他所犯的罪和要受到的懲罰,的的確確嚇得要命,結果幾分鐘之後,我的眼睛就只盯着他一個人了。他活像一隻被強光嚇壞了的貓頭鷹。他的領結打歪了,沒有對準領口。他只咬噬一隻手的指甲,右手的……總之,我不必多講,您已經明白,他是個大活人。
「然而,我這是猛然意識到的,而此前我想到他時,完全通過『被告』這種方便的歸類。現在我不能說,當時我已經把我的父親置於腦後了,但是,我的腹部像有什麼東西收緊,無法顧及其他,注意力只集中到被告身上。我幾乎什麼也不聽了,感到有人要殺死這個大活人,一種強烈的本能,像浪濤一樣,把我卷向被告那邊,帶有一種固執的盲目性。直到我父親開始宣讀公訴狀,我才真正清醒過來。
「我父親穿上紅色法袍,完全變了個人,和善、親熱,統統不見了蹤影,他滿嘴冗長的語句,像蛇一般不斷爬出來。我聽明白了,他從社會的名義,要求處死這個人,甚至要求砍下這個人的腦袋。不錯,他僅僅說:『這顆腦袋就該落地。』不過,歸根結底,這沒有多大差異。果然是一碼事,既然他得到了這顆腦袋。只不過,活並不是由他幹的。隨後我就注意聽案件的審理,一直到結案,唯獨同這個不幸的人,我產生了一種令人驚詫的親近感,而我父親卻從未有過這種感覺。然而,按照慣例,他應該親臨行刑現場。行刑時刻,美其名曰最後時刻,正經應該稱為最卑鄙的謀殺。
「從那天起,我一看到那本《火車旅行手冊》,就厭惡到了極點。從那天起,我懷着憎惡的心情,關注司法、死刑和處決,還驚駭地發現,我父親一定多次到現場觀看殺人,而且恰恰到了那些日子,他起得非常早。是的,那幾次他都上好鬧鐘。我不敢跟母親說起,於是更加細心觀察她,這才明白他們之間毫無感情了,母親過着一種清心寡欲的生活,正如我當時講的,這種情況有助於我原諒了她。後來我更得知,她沒有任何事需要求得原諒,因為她直到結婚,一生貧困,在貧困中學會了隱忍。
「您一定是等我說這句話,我馬上就離家出走了。沒有,我在家住了好幾個月,有小一年的時間。但是我有了一塊心病。一天晚上,父親要鬧鐘,第二天他得早起來。我一夜未眠。第二天他回來發現,我出走了。長話短說,父親派人找我,我也去見了他,什麼也沒有解釋,只是平靜地對他說,若是強迫我回家,我就自殺。他天生性情溫和,最終接受了,還對我講了一大通,說什麼想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是愚蠢的(他是這樣理解我的行為,我也不予以駁斥),又千叮嚀萬囑咐,並且忍住了由衷的眼淚。不過,後來,很久之後,我定期回家看望母親,也就見到他了。現在我認為,保持這種關係,他也就心滿意足了。就我而言,我並不怨恨父親,只是心裡有點傷感。他去世之後,我就接來母親一起住:母親若是沒走的話,會一直留在我身邊。
「我長時間講述開端這段情況,因為實際上,這是一切的開端。現在我要講得快些了。十八歲那年,我離開了條件優越的家庭,體驗到了貧困。為了謀生,我幹過各種行業的工作,倒也還過得去。但是,我所關心的還是死刑,很想清算一下我跟紅棕頭髮貓頭鷹的那筆賬。結果,我搞了大家所說的政治。我那是不想成為鼠疫患者,僅此而已。我認為我所生活的社會建在死刑的基礎上,我同社會進行鬥爭,就是同死刑進行鬥爭。我相信是這樣,別人也對我這樣講,總之,在很大程度上是對的。因此,我就跟我喜愛的那些人在一起,我也始終愛他們。我留在他們中間很長時間,歐洲所有國家的鬥爭,沒有我不投身進去的。這情況就不多談了。
「當然了,我知道必要的時候,我們也宣布死刑。但是他們對我說,這幾個人必須處死,以便到達一個不再殺任何人的世界。在某種意義上,也的確如此,可是,也許我終究不能堅持這種真理。可以肯定的是,我還猶豫不決。不過,我想到那個貓頭鷹,那情況還可能繼續下去。直到那一天,我看到處決一個人(那是在匈牙利),同樣的情景,曾讓少年的我頭暈目眩,又讓成年的我眼前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