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第三部 · 一 · 2 線上閱讀

一直到八月底,我們死難的同胞還能勉勉強強被送到最後的歸宿,雖然談不上體面,至少還算有點章法,當局也就心安理得,總歸盡職盡責了。不過,必須稍微提前談談後來的局勢,才能介紹一下當局不得不採取的極端手段。實際上,從八月起,鼠疫就保持着高壓態勢,死難累積的人數,大大超出了我們小小公墓所能接納的容量。即便拆掉部分圍牆,擴出來地段埋葬死者,也還是杯水車薪,必須從速另謀良策。起初決定夜間埋葬,這就一下子省了許多麻煩,不必有所顧忌了。救護車裡可以越來越多堆放屍體了。不料還是被一些行人看到了,他們在宵禁之後,不顧任何法令,還遲遲在城郊街區遊蕩(或者一些去上班的人),有時就遇見一長列白色的救護車疾駛而過,夜晚冷清的街道迴響着低調的車鈴聲。急匆匆地,屍體全被扔進坑裡,不待晃動的死者靜止下來,一鏟鏟生石灰便扔下去,砸在他們的臉上:坑越挖越深,泥土掩埋的屍坑已不辨姓名了。

然而,時過不久,又不得不另尋出路,擴大地盤。省政府一個決定,就剝奪了墓主的永久居住權,遺骸挖出來送到火葬場。緊接着,死於鼠疫的人也都送去火葬。於是,又得起用東城門外的舊焚屍爐。守衛的崗哨設置到更遠的地方,好在市政府的一位職員提出建議,利用現已棄置的沿海岸懸崖行駛的有軌電車運送屍體,這就大大方便了當局的工作。為此,電車的機身和車身內部進行改裝,拆除全部座位,同時軌道改線延長,焚屍爐也就成了終點站。

整個夏末那段時間,秋雨連綿,每天深夜就能看見一輛輛沒有乘客的奇特有軌電車,沿着海岸峭壁搖搖晃晃地行駛。居民終於知道了那是怎麼回事,儘管有巡邏隊禁止閒人走上峭壁的路段,三五成群的人還是溜進俯瞰大海的岩壁之間,往經過的電車上拋鮮花。因此,在夏夜裡,還能聽見滿載鮮花和屍體的電車咕隆咕隆行駛的聲響。

每天凌晨前後,至少最初幾天,一片令人作嘔的濃煙籠罩了東城街區。醫生們一致認為,這種煙霧氣味固然難聞,但是不會危害任何人。然而,這些街區的居民則堅信,鼠疫能乘煙霧空降襲擊他們,當即威脅要遷移;當局只好建造複雜的管道系統排煙,總算讓居民平靜下來。只是大風天,從城東刮來一股似有若無的氣味,還提醒他們身處一種新的生存境況,每天夜晚,鼠疫的烈焰都在吞噬它的作品。

這正是瘟疫的最嚴重後果,所幸隨後疫情沒有再加劇,否則可以想見,我們各個行政機構的才幹、省政府的措施,甚至焚屍爐的焚化能力,也許都應付不了局面了。里厄知道,已有萬不得已的預想方案,如拋屍大海,也不難想象,屍體投下藍色海面所濺起的巨大浪花。里厄也同樣知道,統計數字如果繼續上升,再怎麼出色的組織也必定一籌莫展,省政府的措施就等於一紙空文,染病的人就會死在屍堆上,腐爛在街頭,全城有目共睹,眼看着垂死者在廣場上緊緊揪住活人不放,那種舉動混雜着合乎情理的仇恨和愚昧透頂的希望。

不管怎樣,正是這種明顯的事實,或者這種直觀的感受,維繫着我們同胞的流放感和離別感。在這方面,敘述者也完全清楚,這裡根本沒有任何引人入勝的東西可以報道,該有多麼遺憾,譬如類似老故事中的那種鼓舞人心的英雄,或者不同凡響的行為。須知最不引人入勝的事情,莫過於一場災難了,光是持續較長時間這一點,大災大難就夠單調的了。鼠疫流行的那些可怕的日子,在經歷者的記憶中,不像大火那樣壯觀而又殘酷,倒像無休無止的來回踐踏,所經之處一切都碾得粉碎。

不,這場鼠疫跟里厄大夫的想象不可同日而語,絕非瘟疫初起時縈繞他頭腦的那種激情澎湃的壯觀景象。首先,這場鼠疫運行良好,如同一種謹慎而無可挑剔的行政管理。因此,順便說一句,敘述者的態度傾向於客觀,以求杜絕歪曲事實,尤其杜絕昧良心的話。他幾乎不肯為求藝術效果而改變什麼,僅僅照顧到敘述大體連貫的基本需要。正是這種客觀性本身指導他現在要說,那個時期的巨大痛苦,最普遍又最深重的痛苦,如果說是生離死別的話,重新描繪鼠疫的那個階段,如果說在思想上是責無旁貸的話,那麼這種痛苦本身當時就喪失其感人的特點,也同樣是千真萬確的。

我們的同胞,至少是那些受離別之苦最深的同胞,是否習慣了那種境況呢?斷言他們已經習以為常了,恐怕不完全準確。若是說在身心兩方面,他們都飽受枯槁之苦,也許更加確切些。鼠疫流行的初期,他們還能清楚地記得失去的親人,並且時時緬懷。然而,如果說他們能清晰地回憶起心上人的音容笑貌,回憶起始自哪一天,他們開始銘記心上人的幸福時光,那麼他們卻想象不出就在他們思念的此時此刻,對方遠在天涯可能在做什麼。總而言之,那一陣子,他們記憶力很好,但是想象力不足。到了鼠疫的第二階段,他們也同樣喪失了記憶力。倒不是說他們忘記了那副面容,而是說那不再是有血有肉的面容——其實這是一碼事,他們在內心深處已經看不見了。於是,在頭幾個星期,他們就喜歡抱怨在情事愛意中,他們只能跟影子打交道了,繼而又發覺,這些影子也還能變得更加乾癟,乃至連殘留在記憶中的那點色彩也化為烏有。這樣,長久別離到頭來,他們再也想象不出曾耳鬢廝磨的這種柔情蜜意了,也想象不出怎麼可能有個人曾經生活在身邊,他們隨手就能觸摸到呢。

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們才算步入了鼠疫的法則,而這種法則越是平庸就越有效力。我們中間再也沒人滿懷豪情壯志了。所有人的感受都十分單調。「這種狀況也該結束了。」我們的同胞總這樣講,也是因為在大災期間,盼望集體受難結束完全是正常的,而實際上這也是人心所想所願。不過,這種願望講出來,已沒有了初期那種火辣或尖刻的情緒,只有我們還清楚的那幾點可憐巴巴的理由。頭幾個星期所表現的那種激憤,已被一種沮喪的情緒所取代,而這種沮喪情緒,認作聽天由命恐怕有誤,但也不失為一種暫時的默認。

我們的同胞已經隨和順從了,可以說已經適應了,只因不如此也別無他法。自不待言,他們對不幸和痛苦還有自己的態度,但是感覺不到椎心泣血之痛了。況且,就拿里厄大夫來說,他認為這恰恰就是不幸,安於絕望比絕望本身還要糟糕。從前,相分離的人算不上真正的不幸,他們的痛苦中還有一點靈光,而現在這種靈光也已然熄滅了。現在,無論在街頭巷尾,在咖啡館還是朋友家中,看他們那呆呆的、心不在焉的樣子,看他們眼中那種百無聊賴的神色,就會明白正是藉助於他們,整座城市就堪稱一座候車大廳了。至於那些有職業的人,他們做事也按鼠疫調整了步調:謹小慎微而又無聲無息,人人都低首下心。相暌違的人,第一次打消了心理障礙,跟人談談在異地他鄉的親人,並且使用大眾的語言,還以瘟疫的統計數字的角度來審視他們的別離。在此之前,他們避之猶恐不及,絕不肯將自己的痛苦跟不幸混為一談,可是現在,他們卻接受了這種混淆。他們沒了記憶,也沒了希望,就立足於當下了。其實,在他們眼裡,一切都變為當下了。實話實說,鼠疫剝奪了所有人愛的能力,甚至剝奪了友愛的能力。因為,愛要求一點未來,而我們只剩下一些當下的瞬間了。

當然,這一切沒有什麼是絕對的。即便分離者真的都到了這種地步,也還應該補充一句,並不是所有人都同時落到這種境況,因而一旦確定了這種新的姿態,由於靈光閃現,猛然醒悟,這些病態的人又重獲一種更為時新、更為痛苦的敏感性。於是,分心消遣的時刻就有必要了,他們在這種時刻,就當鼠疫已經結束,擬訂了某種計劃。他們一定得有點運氣,意外地感到了毫無來由的一種嫉妒的咬噬。另一些人也會找到忽然再生的感覺,一星期里有些天脫離麻木不仁的狀態,當然是星期天,還有星期六下午,因為那時候親人在家,這兩個日子總是用來做習慣性的活動。再不然,到了暮晚時分,一股憂傷湧上心頭,向他們警示,但是並不總能得到證實,他們即將恢復記憶了。對信徒來說,傍晚正是反省的時刻,而這一時刻,對於囚徒或者流放者特別難熬,只因他們內心空虛,毫無反省的依據。一時間,他們恍若身懸半空,繼而,他們又返回麻木狀態,禁錮在鼠疫的淫威之中。

大家已然明白,這就等於放棄他們最為個性的方面。鼠疫初起那段時間,他們為一大堆自己十分看重的小事而苦惱不堪,生活中絲毫也不關心他人,只一味體驗着個人生活;現在則相反,他們的興趣完全放在別人感興趣的事情上,頭腦里只有公眾的想法了,就連他們的愛情,在他們的心目中,也化為極抽象的面貌了。他們自暴自棄,完全聽任鼠疫的擺布,有時甚至但求長睡不醒,還不由自主地想道:「腹股溝淋巴結炎,趕緊完蛋!」其實,他們已經處於睡眠狀態,而整個這段時間,無非就是長眠。全城儘是醒着的睡眠者,他們難得有真正逃脫自己命運的時刻,只是寥寥數次,他們看似癒合的傷口,在夜間突然又開裂了。他們猛地驚醒,漫不經心地摸了摸創傷,惱怒地咬起嘴唇,剎那間重溫了猝如新創的傷痛,同時又見到心愛的人驚慌失措的面孔。到了清晨,他們又回到災難中,亦即復歸抱殘守缺的狀態。

不過,有人會問,這些相暌違的人究竟像什麼樣子呢?說起來很簡單,他們什麼也不像。如果愛這麼講也行,他們像所有人,一副完全普通的模樣。他們冷漠,躁動不安,跟全城協調一致。他們喪失了批評意識的表象,同時卻獲取了冷靜的表象。譬如說,可以看到他們當中最聰明的人,也佯裝跟所有人一樣,在報紙上或者無線電廣播裡尋找理由,相信這場鼠疫很快就會結束,表面上還構思虛無縹緲的希望,或者讀到一名記者閒得無聊,打着呵欠隨手寫的評論,就毫無根據地感到恐懼。除此之外,他們喝啤酒還是護理病人,終日懶洋洋的還是忙得疲憊不堪,整理登記卡片還是放放唱片,他們彼此並沒有什麼別的差異了。換言之,無論做什麼,他們都不再有所選擇了。鼠疫已消除了價值判斷。這種情況可見之於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不再注重購買的衣服或食品的質量了。大家都全盤接受一切了。

最後,可以這樣說,分離的人沒有了起初他們賴以自保的這種特權。他們已經喪失了愛情的自私性以及從中獲取的益處。至少是現在,形勢已明朗:這場災難殃及所有人。我們所有人,在城門口響起的啪啪槍聲中,在印戳一下下敲出我們生死的節奏中,在一場場大火和一張張卡片中,在恐怖和行政手續中,我們都註定死得顏面盡失,但是登記在冊,在滾滾的濃煙和救護車悠緩的鈴聲中,我們都啃着同樣流放的麵包,都無意識地等待着同樣憂心慘切的相聚和安寧。固然,我們的愛始終還在,但是派不上用場,成為負擔,死沉死沉地附在我們身上,如同罪惡和刑罰那樣的不毛之地,完全化為一種毫無前景的耐性,一種執拗的等待。從這個觀點看來,我們有些同胞的態度,能讓人聯想到本城各處食品店門前所排的長隊。同樣,安於現狀,同樣,隱忍不言,既遙無盡頭,又不抱幻想。這種感受還必須提升上千倍,才談得上離別之苦,因為那是另一類饑渴,可以吞噬一切的饑渴。

不管怎樣,假如想要準確把握本市相暌離者的精神狀態,就必須再度回顧那些恆久不變的金色黃昏:在塵土飛揚中,暮色降臨這座無樹木的城市,正當男男女女擁上大街小巷。因為,那景象十分奇特:平屋頂曬台仍然沐浴在殘照中,但是升上去的不再是往常構成市井語言的汽車和機器的轟鳴,而僅僅是嘈雜的腳步聲和低沉的話語,那是在沉重的天空里,成千上萬雙鞋按照瘟疫呼嘯的節奏痛苦地移動,總之是無休無止的踏步,匯成令人窒息的聲響,漸漸充斥全城,而且夜復一夜,賦予盲目的執着最忠實、最沉鬱的聲音,於是在我們心中,這種執着替代了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