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第一部 · 六 線上閱讀

里厄大夫正這樣浮想聯翩,忽聽有客人來訪。來訪者約瑟夫·格朗,這名市政府職員雖然工作龐雜,仍然定期被委派到統計處協管戶籍。統計死亡人口,自然也就成了他的分內之事。他生性樂於助人,答應把統計結果抄一份,親自送到里厄家中。

大夫瞧見格朗同他的鄰居科塔爾走進來。這名職員手上揮動着一張紙。

「數字增加了,大夫,」格朗宣稱,「四十八小時裡,死了十一人。」

里厄跟科塔爾打了招呼,問他感覺如何。格朗解釋說,科塔爾執意要向大夫表示謝意,同時也深表歉意,給大夫添了這麼多麻煩。不過,里厄在注意看統計表了。

「好吧,」里厄說道,「也許應該下個決心,叫出這種疾病的名稱了。迄今為止,我們總是原地踏步。我要去化驗室,你們跟我一起走吧。」

「對呀,對呀,」格朗跟在大夫身後,邊下樓邊說道,「是什麼東西,就該叫什麼名稱。那麼,這種病的名稱是什麼呢?」

「我還不能告訴您,況且,您知道了也沒好處。」

「您瞧,」職員微笑道,「說出來還真不那麼容易。」

一行三人朝閱兵場走去。科塔爾一直默默無語。街上的行人多起來。我們這地方,黃昏來去匆匆,在落下的夜幕前步步退後,晚星初現,躍上還相當明亮的天際。片刻之後,街道上路燈點亮,映襯出一片幽暗的天空,而談話的聲音也似乎提高了聲調。

「請原諒,」到了閱兵場的街口,格朗便說道,「我得去乘有軌電車了。晚上的時間,對我是神聖的。正如我家鄉那裡常說的:『今天的事絕不要推到明天……』」

里厄已經注意到格朗,這個出生在蒙特利馬 [11] 的人,有一種喜歡引用家鄉俗諺的癖好,隨後再續上毫無出處的陳詞濫調,就像什麼「夢幻的時刻」,「仙境一般的照明」。

[11] 蒙特利馬(Montélimar),法國東南部德龍省城市,坐落在羅訥河河谷地區,是法國的水果之鄉。

「嗯!真的,」科塔爾也說道,「晚飯後,就休想把他從家裡拉出來。」

里厄問格朗是否為市政府工作。格朗回答說不是,他是為自己幹活。

「哦!」里厄又隨口問了一句,「有進展嗎?」

「已經幹了好幾年,當然有進展,儘管從另一個意義上講,進展不算很大。」

「簡單說吧,究竟是什麼事?」里厄停下腳步問道。

格朗嘴裡嗚嚕嗚嚕說着,同時正了正他兩隻大耳朵上的圓帽。里厄十分模糊地聽出來,事關個性發展的問題。不待里厄反應過來,職員已經離開他們,重又上行,沿着榕樹下的馬恩林蔭大道小碎步快速走了。他們二人走到化驗室門口,科塔爾對大夫說他很想去見格朗,當面向他討教。里厄正搜索衣兜找那張統計表,就約他去診所,隨即又改變主意,說他明天要去他們的街區,傍晚可以過去看他。

同科塔爾分手時,大夫發覺他心裡還想着格朗,想象格朗遭遇鼠疫,當然不是眼下這場肯定不會太嚴重的鼠疫,而是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鼠疫。「他這種類型的人,哪怕遭逢那種大瘟疫,也能倖免於難。」記得他讀過的書上有記載,鼠疫往往繞過體質弱的人,摧毀身體強壯者。大夫再往下想,就覺得這個職員的樣子有點神秘兮兮的。

初看起來,格朗的行為舉止,跟市政府小職員的確毫無二致。細高個頭,總挑選過分肥大的衣服,穿在身上晃里晃蕩,幻想他這樣會穿得長久些。如果說他那下排牙齒大多還倖存的話,上排牙齒卻已掉得精光。他微笑時,主要是上嘴唇翻起來,嘴裡從而出現黑洞。他這樣一副尊容,再加上修道院修士的走路姿態,善於溜牆根,悄悄進門,還有一股酒窖味和煙味,渾身上下猥猥瑣瑣,一看便知,想象不出他會在別的什麼職位,只能坐在辦公桌前,專心核對城裡浴室的稅收,或者為年輕的文秘收集資料,以便起草報告規定清除生活垃圾的新收費標準。即使在毫無偏見的人看來,他天生就是這塊料,只配臨時在市政府幹些輔助工作,在平庸而又不可或缺的崗位上,每天掙六十二法郎三十生丁。

他在就業登記表上,「專長」一欄里也確實是這樣填寫的。二十二年前,他獲得了學士學位,沒有經費深造,便接受了這個工作,據他說,上司給了他希望,很快就能「正式任職」,只需考核一段時間,看看他處理本城行政管理中各種棘手問題的能力。後來,又有人向他保證,他肯定能升為文秘,過上富裕生活。當然,約瑟夫·格朗工作的動力並不是雄心大志,他用苦笑來保證這是實情。不過,靠正當的方式來保證自己的物質生活,又有可能做自己喜愛的事情而問心無愧,這種前景足令他心儀神往。如果說當初,他接受了推薦給他的這份工作,那也是有拿得出手的理由,可以說是忠於一種理想。

這種臨時的狀態已持續多年,生活費用漲得厲害,而格朗的工資,雖經過幾次普調,仍然很微薄。他向里厄抱怨過,但似乎沒人予以理會。這裡正表現出格朗的獨特之處,至少顯示他的一個特徵。其實,他本可以提出主張,即使不要求他沒有把握的權利,至少要求兌現向他做出過的保證。可是,首先,當初聘用他的辦公室主任早已作古。其次,他這個職員眼下也想不起來,當時對他的許諾的確切說法。最後,也是最主要的一點,就是約瑟夫·格朗找不到合適的話來表達。

正是這一特點,把我們這位同胞描繪得活靈活現,里厄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也正是礙於措辭,他才一直醞釀而寫不出申訴書,也沒有順應情況走走門路。按照他的說法,他尤其覺得不能使用「權利」二字,這是他硬氣不起來的,也不能使用「許諾」二字,這可能意味他是要討債,從而帶有膽大妄為的色彩,同他卑微的職位不相稱。另一方面,他又不肯使用「照顧」「請求」「感激」一類的字眼,認為這有失他個人的尊嚴。我們這位同胞找不到恰當的詞語,就這樣繼續履行他這默默無聞的職務,直到有了一把年紀了。況且,同樣按照他對里厄大夫所講的,他在實際當中發覺,他的物質生活有了保證,不管怎樣,只要量入為出就能湊合過去。因此,他承認市長愛講的一句話很正確:本城那位當市長的大企業家高調宣稱,歸根結底(他特別強調這個詞,因其負載着這種論斷的全部分量),從未見過餓死一個人。不管怎麼說,約瑟夫·格朗所過的近乎苦行僧式的生活,歸根結底,也確實讓他徹底擺脫了這類憂慮。他得以繼續斟酌他的詞語。

在一定意義上,他的生活完全可以稱為楷模。無論在本城還是其他地方,像他這樣總有勇氣保持美好情感的人,真可謂鳳毛麟角。他流露出來的少許內在的東西,就的確表明如今大家不敢承認的善意和忠誠。他承認愛自己的侄兒和姐姐,絲毫也不臉紅,姐姐是他在世的唯一親人,每兩年他要回法國探望一次。他承認一想起年幼時喪失的雙親,就傷感不已。他也不諱言尤其喜愛所住街區的一口鐘,每天傍晚五點就迴蕩着悠揚的鐘聲。然而,要想表達如此簡單的激情,隨便一個詞,他都得絞盡腦汁考慮。這種表達的障礙,最終成為他的最大心病。「噢!大夫,」他說道,「我多麼希望學會表達啊。」每次遇見里厄,他都要這樣重複一遍。

這天傍晚,大夫目送這個職員離去時,突然明白了格朗想要表達的意思:他必是在寫一本書,或者類似的東西。里厄終於來到了化驗室,至此這個念頭才讓他放下心來。他知道這種感覺頗為荒謬,但他就是無法相信,在一座連普通公務員都有可稱道的癖好的城市,鼠疫不可能真的蔓延開來。準確來說,他還想象不出在鼠疫猖獗的地方,這些癖好能占據什麼位置,因此他判斷,鼠疫在我們的同胞之間,沒有流行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