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71節 線上閱讀

話題轉開,他提起前些時有老兵乞討的事。

「那幾天我跟着老兵乞丐,想勸勸他們,算了,別給國家現眼,也別給自己現眼。一個國家這麼大,跟一個大工廠似的,產品總得改換,機器也總得更新,咱們就算是些老機器老零件,老螺絲釘,給換下來了,扔了,不換不扔工廠就得關門。不是好些工廠都關了門?工人不都得下崗?咱打完仗也就下崗了。哪個國家都一樣,當兵的嘛,仗打完了就都是換下來的廢零件,舊螺絲釘。不能說螺絲釘舊了,沒用了,非不讓扔,那會行?不講道理了不是?我說咱別跟美國退伍老兵學,當叫花子,滿大街出醜,倒是出了國家醜了,不更出自個兒丑嗎?」

「你這麼勸他們的?」

「嗯。」

「他們怎麼說?」

「他們揍了我一頓。他們正沒處撒氣呢。我這隻假手救了我的命。」他把戴白線手套的膠皮手從衣袋裡拿出來,晃了一晃,又揣回去。那個破了洞的塑料手大概被淘汰了,它可比舊螺絲釘更沒用,「他們看到我一樣也上去過,下來都不齊全了,就算了,不揍了。」

以這樣的思路讓他自己想開,我無語。納尼亞傳奇小說

劉峰突然又問:「小林現在一個人?」花千骨小說

我說是一個人。

「過得咋樣?」

我記得剛才告訴他了,過得還行,給富豪看守空房子,活兒輕,掙得不錯。但那番介紹似乎沒讓他滿意。也許他想聽我說,丁丁過得不好,寂寞,異鄉異客,老無所依。也許他想聽聽細節,有色彩,生動點兒,比如她穿什麼戴什麼,胖了瘦了眼睛是否老花了。我拿出手機,打開聚會時拍的照片。

我用手指劃拉着小屏幕,喏,這是丁丁,這是我,這是小郝……劉峰靜靜地看着,臉上帶着靜靜的微笑。

我沒有等到那個教西藏舞的沈老師回來,看見劉峰神情鈍了,想到化療的損耗我們健康人不可估量,所以趕緊起身告辭。臨走我給他寫下我家住址,他掏出老花鏡,辨認一番說:「離這兒不遠。」其實我們都住在同一條發臭的乾枯河道旁邊,他在北頭,我在南頭。我發現他老花鏡的度數極高,把他的單眼皮眼睛放得老大。

他送我到門廳里。我看見門口右側有個放信件和報紙以及鑰匙的木頭掛箱,紅色油漆,還雕了花鳥,工藝細緻,帶點兒鄉村情趣,劉峰的左手也被他訓練得這樣靈巧,瞧這番雕刻手藝。我趁他給我開門,把裝着三萬塊錢和一張慰問卡片的信封放進了紅色掛箱。

我開着車,想到那個紅色雕花的小木箱。它去除了劉峰生活生命的灰白,證明他還有那份興致,那份閒心,給日子添點兒亮色,給他的女人添加一點意外。我想到四十年前,那個劉峰,為我們修這個做那個,不停地做一堆無成就的瑣屑事物,而做本身就是成就,日積月累,一大堆的無成就就是他的成就。他是個當今誰也不需要,誰也不尊重的人了,這種人就叫好人。

再一想,我醒悟到,他那麼高度的老花眼,一定看不清我手機小屏幕上的照片。他當時為什麼不戴老花鏡?他不想看清楚林丁丁嗎?他難道不好奇曾經讓他愛得劇痛的女子幾十年後變成了什麼樣子?我想,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他不想看清現在的丁丁。他不來參加聚會,首先是參加不動——身體和精力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不要看見一個多了許多肉,少了許多頭髮的林丁丁。因為他當年那麼愛那個小林,他不願意她變,不願意她老,不願意她不好看;他不看她,是為了自己好,也是為了小林好。不看,那個年輕的林丁丁,好看的林丁丁,就永生了;至少永遠活在一個人的心裡,夢裡。此刻我發現自己看見的紅綠燈像是掉進了水裡;我哭得那麼痛。劉峰對林丁丁的愛使我也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