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43節 線上閱讀
劉峰傷好之後,謝絕了一切英模會的邀請。早在二十歲的時候,他把一輩子的英模會都開完了。他早就完成了做英模的份額,超額的一大堆英名都在林丁丁那裡一筆勾銷。他早看穿英名是不作數的,不能用來兌換真情和幸福的。至於他怎樣受傷,怎樣差點兒送命,他跟誰都不想說。
他的傷雖然在小臂上,但彈片炸穿了動脈血管,他用繃帶紮緊傷口止血,可仍然不能完全止住。對救護車的期盼和等待是他那一生最長最苦的等待,比等待林丁丁入黨,等待她的預備期通過之後好向她求愛更長更苦。救護車始終沒被等來,等來的是一輛運送給養彈藥的卡車。假如不是駕駛員迷路,沒人會發現昏迷在路邊草叢裡的劉峰。南方有喬木小說
駕駛員先看見的是地上蠕動的一道赭紅,三寸寬,再細看,駕駛員頭髮全立起來:那道赭紅居然是由密密匝匝的紅蟻組成,千百萬紅蟻正十萬火急地向路邊草叢挺進。接下去,駕駛員便發現了被紅蟻覆蓋的一具人體。人還活着,軍裝四個兜,還是個當官的,軍帽里子上寫着「名字:劉峰。血型:A」。是這個叫劉峰的人的殘肢引起了紅蟻總動員,傷口不斷湧出的血引起紅蟻橫跨公路的大遷移。駕駛員再往山坡上看,另一路紅蟻也在喜洋洋地不斷擁來;整個紅蟻王國都搬遷來了。路面上一個巨大的彈坑裡積蓄着清晨的雨水,駕駛員把劉峰拖到彈坑裡,三四尺深的水面上很快漂起厚厚一層紅蟻。劉峰同時也被冷水激醒。明朝那些事兒小說
駕駛員告訴劉峰,他已經失血過多,再不及時止血命就沒了。這是個典型的汽車兵,衝鋒鎗拍打着屁股,一開口便咋呼,從打開的軍裝領口露出半個胸脯。劉峰說不出話來,太冷了,過度失血和彈坑的冷水讓他牙關松不開。知道野戰醫院包紮所的帳篷在哪兒嗎?劉峰點點頭,他送過排里好幾個傷員去那裡。劉峰的點頭,實際上就是眨了眨眼皮。亞熱帶的早春使劉峰經歷了最嚴酷的寒冷,山東老家的冬天也沒把他冷成這樣。駕駛員把他搬進駕駛艙,用自己的急救包給他再次包紮一番,不久新繃帶還是被血泡了。駕駛員問他能不能指路,卡車會儘快把他拉到包紮所。他又點點頭。這次好了點兒,體溫和力氣回來了一些。駕駛員一面啟動卡車,一面咋咋呼呼地說話,他怕傷員再次昏迷,那就很難再醒過來。從駕駛員的咋呼里,劉峰明白他是運送彈藥和給養給××團。正配合兄弟部隊打穿插的××團彈盡糧絕,進攻撤退都不可能,被迫退到一個煤礦里。
這是個三岔路口,駕駛員問劉峰,哪條路通往包紮所。劉峰下巴向左邊一歪。駕駛員問他,路有多遠,劉峰說不遠,最多五公里。駕駛艙的溫度和駕駛員的咋呼使劉峰鬆開了咬緊的牙關。路面上淨是水窪,卡車走得乘風破浪,每一次顛簸,駕駛員就是一句「日你先人」。五公里路走得像五十公里,到了目的地,駕駛員看見一座十多米高的煤山和一個半塌礦井口。駕駛員跳出駕駛艙就破口大叫:「擔架員!護士!抬人嘍!」
在場的所有中國士兵都瞪着他。
駕駛員又叫:「狗日醫生呢?人都要死球了,咋不動呢?!」
此刻士兵們回答了:「哪來的護士醫生?這是××團部××營部!」
「你們就是××營?!」
士兵們七嘴八舌,說他們一直在等汽車連送彈藥給養,吃完最後一塊壓縮乾糧是四十幾個小時前了,從嗓子到腸子都讓煤坑的水給喝黑了!
教導員上來,問駕駛員怎麼了,是不是走錯了地方。駕駛員傻了,拇指戳了戳身後的駕駛艙,說那個叫劉峰的傢伙帶路把他帶到這裡的,本來他讓劉峰帶路去包紮所的,看來帶對了地方,不過也帶錯了地方,現在再往包紮所趕,不曉得趕得贏不。駕駛員催促士兵們趕緊卸彈藥箱和壓縮餅乾,卡車還要抓緊時間送傷員到包紮所急救,不然他還真要血流乾死個球的!他一邊跟士兵們咋呼他今天如何見了鬼,先是紅螞蟻帶路,把他帶到傷員跟前,傷員本來該帶路去包紮所,歪打正着地把他帶到這裡來了。卸貨的士兵們往駕駛艙里一看,其中一個認出裡面垂死的傷號,說:「好像是工兵營的!」
教導員認識劉峰,證實說,是工兵營一連三排排副。教導員拍着車窗玻璃呼喚:「老劉!老劉!」
「老劉」是對基層部隊幹部間的尊稱。傷員毫無反應,被曬得黝黑的臉仍然光潔,看上去不到二十歲,印堂和顴骨浮着不祥的灰白,眼皮幾乎透明,像將死的禽類。
教導員明白,這個姓劉的排副是活不成了,他用他救助自己生命最關鍵的幾十分鐘故意給駕駛員「帶錯了路」,現在彈藥給養是送到了地方,但去包紮所來不及了。於是教導員帶領全營士兵給昏死的劉峰敬了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