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這樣愛:第四章 我是一根等待燃燒的火柴(四) 線上閱讀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上海戲劇演藝中心的黃經理就找到我們,說決定買下這個廣播劇的舞台改編權(原先他是要等廣播劇播出後看其反應才決定是否買下版權的),這無疑都在馮客的掌握中,我們看到了成功的希望。下午,上海方面正式派人過來跟我們談合同,談完了合同又請我們過去參觀他們的話劇演藝中心,雙方都決定次日簽定合作意向書。事情進行得意想不到的順利。

上海戲劇演藝中心坐落在繁華的淮海路,紅牆的歐式建築,很氣派也很有藝術感,大樓里設有好幾個大小規模不一的演出大廳,還有數個寬敞明亮的排練廳,我們去的時候,他們正在進行一個小型話劇的彩排。正式演出好象就在兩天後。

「人家這才叫搞藝術的啊!」

馮客環顧四周低聲說,臉上儘是艷羨之情。

「跟他們比起來,咱連草台班子都不如,」他拉我坐下,深深嘆口氣說,「是該改變了,我再也不想回到從前,也不想欠別人什麼了……」

我知道他又在想離職的事。「你真的決定走嗎?」

「是,早就決定了。」

「老崔知道嗎?」

「沒跟他說。」

馮客掏根煙,正要點上,發現排練廳的牆上貼着的「禁止吸煙」的告示,只得放回打火機,把煙拿在手上很享受地聞了起來。

「但是……」他聞着煙淡淡的說,「老崔心裡明鏡似的,比誰都清楚着呢,他知道我會走……」

我沒注意他說什麼,卻被他聞煙的動作吸引住了,這個動作好熟悉,好熟悉……是什麼東西在心上輕輕的一划而過,一陣刺痛,我慕地一顫,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胸口。耿墨池,也很喜歡聞煙,因為醫生警告他不能吸煙,有時侯實在控制不住了就聞一聞,笑一笑,又聞一聞,貪婪而優雅的樣子恍若眼前。就在這時,從舞台的音響中忽然傳出一陣鋼琴聲,是這幕話劇的背景音樂,仿佛來自天外,雷鳴般響徹大廳,只是個前奏,我就知道這是什麼曲子,《愛》的系列曲之《遺忘》!

沒有先兆,沒有原由,我全身僵直着不能動彈,渾身的血液直往腦門上涌,頃刻間我什麼都看不清了,胸口一陣緊一陣的抽痛讓我就快要停止呼吸,我痛苦地俯下頭,雙手更加用力地揪住胸口,全身發抖——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這「可怕」的音樂來得如此突然,如此囂張地鼓動着我的耳膜,敲打着我的魂魄,逼得我要發瘋,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啊!

「嗯,這曲子不錯,挺熟悉啊,誰寫的?」馮客冷不丁問了句。他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

「是我們上海非常著名的一個鋼琴家寫的,也是他演奏的,」旁邊的工作人員連忙介紹道,「我們可是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取得這首曲子的使用權的。」

「是嗎,那我們也可以請他給咱廣播劇寫首曲子啊,」馮客恍然大悟。坐他旁邊的黃經理只是笑而不答。馮客還不知天高地厚,繼續說,「老黃,幫個忙,看能不能幫咱聯繫上這個鋼琴家?」

「這個……」黃主任露出為難的神情,客氣地笑着說,「恐怕不是那麼容易,我們也是繞了很大的彎子才跟他聯繫上的,而且他這人性情古怪,難以接近,要價又很高……」

「多少錢,你們用這首曲子?」

黃經理伸出兩個指頭。

「兩萬?」

黃經理哈哈大笑,「馮導不懂行情啊,二十萬!」

馮客咯噔一下,再也沒吭聲。

我也沒吭聲,因為除了胸悶,我的頭也很痛,幾天來的重感冒這個時候已如巨石般砸來,以至於大家一起去吃飯時,我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忽然很恐懼,害怕自己就此倒下,千頭萬緒的工作才剛剛開始,這個時候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倒下!

但是我的頭實在太痛了,我已經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在搖晃,下了車才發現我們一大路人已站在希爾頓酒店門口,我的血又開始往腦門上涌,心猛地一沉,他們怎麼選這個地方吃飯?兩年前來上海過元旦時,耿墨池就不止一次地請我來這吃過飯喝過咖啡,我知道裡面有家很著名的餐廳「李奧納多餐廳」,是以達芬奇的名字命名的,裡面吃頓飯夠內地工薪階層生活好幾個月。我不是個崇尚高消費的人,也不小資,但我真的拒絕不了裡面藝術殿堂般浪漫的氣氛,走進去,你看那高貴柔和的燈光,壁上達芬奇的臨慕畫,錯落有致的餐桌和餐桌上精緻得猶如藝術品的餐具,還有優雅的侍應,一切歷歷在目,恍若隔世。我有些呆呆的站在餐廳中,哽咽着說不出話,好在我戴着墨鏡,沒人注意到我濕潤的眼眶。「你說你這是幹嘛呢,到這了還戴着個墨鏡,」阿慶環顧四周後目光落在了我身上,連忙拉我坐下,「是怕人認出你來怎麼着?」

「有什麼稀奇的?」馮客立即幫腔,「人家娘子本來就是名人,等咱廣播劇播出後,我保證,她出門不僅要戴墨鏡還要帶保鏢。」

「娘子?」黃經理詫異地看看我又看看馮猴子。

「哦,娘子是我們考兒的外號,她的外號叫白娘子……」

黃經理笑了起來,忽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說,「很有意思的外號,不過白小姐,我怎麼總覺得在哪見過你似的,但又確實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你以前來過上海嗎?」

我心裡咯噔一下,尷尬地笑笑:「來是來過,不過我好象……想不起跟黃總見過面……」

「真的見過,沒騙你,但就是想不起來了。」黃經理很認真地說。

我毫不懷疑他的記性,他肯定是見過我的,雖然我沒有印象,但兩年前來上海時,耿墨池帶着我到處招搖,就象我在長沙帶着他到處招搖一樣,白天混跡於購物中心咖啡廳,晚上出沒於各種社交PARTY,那短暫如煙雲的日子雖已飄遠,但肯定是留下了痕跡的,怎麼會沒有痕跡呢,這不就有人認出了我嗎?

黃經理是典型的上海人,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又不失精明,邊吃飯邊跟我們談合約,他當然不會白請我們吃這頓飯,我們當然也知道不可能白吃人家的飯,上海人精明,湖南人也不傻啊,那可是出領袖的地方,所以幾番酒勸下來,黃經理服了:「湖南是個好地方,人傑地靈,確實名不虛傳,呵呵……」

「過獎,過獎,我們是來上海學習的,呵呵……」馮猴子的那張臉被酒精燒成了大醉蝦,紅得就跟戴了個京劇臉譜似的。

吃完飯黃經理又請我們到酒店的KTV唱歌,因為有幾個環節他覺得還有繼續磋商的餘地。馮客也不客氣,點了間最大的包間,豪華得讓人膽戰心驚.。我們都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可這幾天下來,我們在良心上都有點招架不住了,尤其阿慶,每見到動了幾下筷子的山珍海味被撤走就直搖頭,私下跟我說,「這回去我得吃上三個月的蘿蔔白菜才能讓心裡好受些,否則我怕下雨遭雷劈。」

「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兒!」馮客每次都氣得不行。所以除非是不得已,一般的應酬他都不願帶阿慶出去(阿慶也不願去),不知為什麼,他很喜歡帶上我。「我就覺得你見過大世面……」他總這麼說我。

可是我卻不喜歡應酬,象今天這場合,一幫人虛情假意地吃吃喝喝,唱唱跳跳,我就極不喜歡,加上重感冒,我完全提不起精神,又不好攪了大家的興致,只得一個人出來透氣。

在酒店富麗堂皇的大廳里,我完全弄不清自己身處何地了,頭昏腦脹,渾身無力,靠在一邊的皮沙發上感覺要停止呼吸般的天旋地轉。我想我真的支撐不住了,正要給阿慶打電話要她送我回飯店,突然一個滿臉紅光的矮胖男人坐到了我身邊,看了我幾眼,莫名其妙地說:「小姐,一個人嗎?」

我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別過臉沒理他。

「好有個性啊,開個價啦,一回生二回熟交個朋友嘛……」

我吃驚得瞪大眼睛,這才明白過來,他把我當酒店小姐了!

「別這麼看着我啦,我是很真誠的啦,」那男人顯然是喝多了,操着一口粵語,竟把一隻鹹豬手放到了我的腿上,「我看小姐一個人在這裡,你也跟我一樣很寂寞的啦……」

我抓起茶几上的一杯熱茶不由分說就潑了過去,那王八蛋立即跳了起來,我也跳了起來,又抓起面前的煙灰缸高高的舉過了頭頂:「狗日的,睜開你的狗眼看看,姑奶奶是小姐嗎,你他媽有毛病,有幾個臭錢就在姑奶奶面前拽,拽什麼拽你……」

「你……憑什麼罵人你……」那男人指着我也氣勢洶洶,酒氣衝上頭,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

「罵人?就憑你剛才說的那話姑奶奶還要打人……」

保安和大堂經理這個時候都跑了過來,幾個穿西裝的男人好象是這男人的朋友,也都跑了過來拉住他,說的說好話,勸的勸,場面一時間亂了套。

那男人仗着自己人多,竟掙開眾人的手衝到我面前就要打人,我也豁出去了,他還沒揚起手,我手中的煙灰缸就飛了過去,那男人「哎喲」一聲就捂住了頭,圍觀的人都傻眼了,我也嚇傻了,血沽沽地從他的額頭上流下來……

馬上衝來兩個保安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

又有好多人圍了過來。

我被兩個保安拉扯着,被突如其來的狀況弄得神經錯亂。

「放開他!」

突然人群中一聲斷喝。眾人尋聲望去,只見一個穿淺色西服的男人鶴立雞群般站在人群中怒目而視——「你們太過分了,這麼多人欺負一個弱女子,她是個病人你們沒看出來嗎?」

他的聲音,渾厚如鍾,一下就把眾人鎮住了。

是他!是他的聲音!老天啊,我怎麼能抗拒,這折磨了我兩年的聲音,還有他的氣息,此刻天地萬物都在晃動,我卻沒有力量看他,被釘住了似的動彈不得……耿墨池,我在心裡叫出了這個久已「遺忘」的名字,只一聲就讓我心痛得無以復加,心中的血剎那間噴涌而出,我兩眼發黑,幾乎崩潰。

只有他才能讓我這樣!在他面前,我就是一根可憐的火柴,兩年的等待,仿佛就是為了這一刻的燃燒,盡情燃燒,最好化為灰燼!

「她是我太太,生着病,你們放了她……」恍惚間我聽見他說。

什麼,我是病人?在他眼裡我是病人?!之後他說了什麼我沒聽到了,只感覺心被扯成了千片萬片,一點點的墜落,墜落,前面是萬丈深淵,後面黑暗無邊……我真的墜落了,四周一片漆黑,身子往後一倒,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