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21節 線上閱讀
中越邊境衝突起來,聽說劉峰已經調回他過去的老連隊:野戰軍的一個工兵營。一九八〇年夏天我在成都的馬路上碰到他。他一定是先看到我的,但不願意招呼我,轉身站在一個賣油淋鴨的攤位邊。因為等着買鴨子的人多,他想混入人群,錯過我。我還是沒讓他錯過,揚起嗓子叫了他一聲。
他假裝尋找聲音來源,目光盡往遠處投。這個表演比較拙劣,因為一大街的人就我倆穿軍裝。下面就是我的表演了,也不高明。我熱情過火地沖了一步,手伸了老長,不由分說地握住他的右手。我也表演,我演的是多麼徹底地忘卻了他最不堪的那次公開露面:汗水淚水直接從軍帽下滴落一地。我的表演還想告訴他:就算沒忘記那一幕,現在誰還會計較?摸摸脊樑怎麼了?脊樑是全身最中性的部位了吧?戰場都上過的人,性命都差點兒讓摸掉了,還吝惜脊樑?!明朝那些事兒小說悲傷逆流成河小說
就在碰到他手的剎那,我明白了,那手是假肢。那隻曾經摸過丁丁脊樑的手,被丟在了戰場上。
我跟他就在街邊站着說話。我們不經意地談着上前線的事。我們不說「上前線」,只說「上去」;我們各自是哪月哪天「上去」的。我告訴他我其實不算「上去」了,最遠「上」到包紮所採訪傷員。他問我去的是哪個包紮所,我說就是何小曼的那個三所,但是沒見到小曼,因為她跟醫療隊上第一線了。劉峰此刻說,可見當時醫護人員太欠缺,連何小曼這樣瘦小的女兵都上前線了。我說小曼是五份申請書把她自己送上前線的。劉峰搖搖頭,說要是人員足夠的話,十份申請書也不會讓她上去。全是吃了那個虧,沒人救護,何小曼的丈夫才犧牲的。
我突然看着他。他似乎看破了什麼。他明白我為什麼這麼看他。他笑了一下。真的是看破了許多、許多。也許他身邊倒下半個排的戰友那一瞬,他就看破了。還也許更早,早到我們大說他壞話的時候;他耗費一夏天為馬班長打沙發也沒能讓馬班長閉上說他壞話的嘴,從那時候,他就看破了。還可能更早一點,早到林丁丁喊就命的時候。
「你還不知道吧?何小曼病了。」
「什麼病?」
劉峰說:「說是精神分裂症。」
我問是不是因為她丈夫的犧牲。
劉峰說何小曼被送到他們醫院精神科的時候,還不知道她丈夫犧牲了。
「那她怎麼了?怎麼就分裂了呢?」
劉峰說他也不太清楚。只聽說她扛着一個傷員扛了十幾里地,成了英雄事跡主人公,戴着大紅花到處做報告。她是戴着大紅花給送進精神科的。我跟劉峰在大街上分手之後,我手心一直留着抓握假肢的感覺。大夏天裡,那種冷的,硬的,廉價的膠皮感覺留在我的手上,在我掌心上留了一塊灼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