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6節 線上閱讀
我們散會前,劉峰拎着那個行李袋回來了。他把自己的私人物品分揀出去了,可行李袋一點兒沒見小。劉峰是個人擁有品極少的人,出門又會精簡再精簡。我們女舞蹈隊二分隊有四個北京人,劉峰從醜陋疲憊的行李袋裡先拿出四個包裹。最後一個,第五個,是父親給我帶的。那是體積最可觀的一個包裹。塑料袋在當時可不被看成環保垃圾,而是值得愛惜一用再用的好東西。父親一定是專門弄來這個印有北京友誼商店店標的雙料大塑料袋,那樣的華美讓它盛裝的無論什麼都華美了。時間都知道小說
下面是劉峰的原話:
「我打電話到你爸電影廠招待所,跟他說對不住,會議安排忒緊,電影廠離城裡遠,咱又人生地不熟,這回就不拜訪您了。我還說,叔叔您看我是不是把蕭穗子讓帶的信投郵筒里給您寄過去?你爸問了我一句,我住哪家招待所,我說我還真說不清,頭一回來北京。第二天一早,他找上門來了,我納悶兒他怎麼找着了我住的地方。他說,打聽個招待所還不容易,你爸非得請我吃飯。我說會議伙食好着呢,四菜一湯。他說四菜一湯有啥吃頭,他要請我吃北京烤鴨!我告訴他會議代表不能隨便離會,吃了午飯還要分小組討論,你爸這才算了。晚上他又來一趟,送來這麼個包裹。還非送我一條煙,我說我不會抽。你爸說讓捎這麼重的東西,三千里地,過意不去,問我不抽煙酒喝不喝。我說那更不會了。他又說,那你都說說看,你還不會啥?我看看還能不能找點兒你會的送給你。我說您就別客氣了,不就捎點兒東西給蕭穗子嗎?是我應該做的。」將夜小說
劉峰把一個父親愛女兒的急切和渴望做報告一樣敘述一遍。跟他開導我的語調差不多,我那場歷時半年的紙上談愛暴露之後,情書全被繳獲,劉峰在兩所院牆之間的騎樓上找到了我。我手裡拿了一根背包帶,頭頂上有根結實的橫樑,多年前不知吊過軍閥大戶多少丫頭小姐。他一把奪過背包帶,說蕭穗子你好糊塗。組織派他來挽救我,來得正是時候,晚一步就太晚了。
「……蕭穗子,你千萬不要悲觀,背思想包袱,在哪裡摔倒就要在哪裡爬起來。刻苦改造自己,大家還是會歡迎你歸隊的嘛。浪子回頭金不換嘛。就給大家看一個金不換!怎麼樣?」
作為一個小說家,一般我不寫小說人物的對話,只寫我轉述的他們的對話,因為我怕自己編造,把編造的話或部分編造的話放進引號里,萬一作為我小說人物原型的真人對號入座,跟我抗議:「那不是我說的話!」他們的抗議應該成立,明明是我編造的話,一放進引號人家就要負責了。所以在我現在寫到這段的時刻,把劉峰的話回憶了再回憶,儘量不編造地放到一對兒引號之間。
劉峰對我爸的描述語調雖然乏味,還是讓我鼻子酸了,能想象出一個做了好多年階級敵人的父親,怎樣笨拙地學起庸俗的社交手段來。爸爸想送劉峰禮物,看起來是犒勞劉峰的三千里地當馬幫運貨的辛苦,實際上是拉攏劉峰,為了他不得意的女兒。劉峰是全軍學雷鋒標兵,政治光環好歹能罩着我一點兒。逆境讓爸爸這樣的人學庸俗,學拉拉扯扯,正是這一點讓我心酸。
吃晚飯的時候,北京友誼商店在我們全體女兵和部分男兵當中已經著名了。本來它也是一個著名的所在,據消息靈通的北京兵說,進那個商店的都是特殊人士,外國專家、外交官、華僑、中國訪外代表團成員。那裡頭人民幣可不流通,流通的叫外匯券,是一個有着自己專門貨幣的小世界!我父親此刻的身份,大家可想而知。父親是沒那份權利的,但他在北京混入的社會階層,儘是那種特殊身份的任務。後來,那是很後來了,已是劉峰在前線負傷之後,何小曼因為背着一個傷員行走十多公里而立功之後,我才知道當時父親是沾了一位謝姓大導演的光,蹭他的護照進了友誼商店。一九七六年這位導演身邊圍了許多人為他寫劇本,這一大幫人的名字就叫作「集體創作」,我爸爸當時也沒有自己的名字,跟那一大幫人被叫成「集體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