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摺疊:北京摺疊 – 3 線上閱讀

第一和第三空間之間沒有連通的垃圾道,第一空間的垃圾經過一道鐵閘,運到第三空間之後,鐵閘迅速合攏。老刀不喜歡從地表翻越,但他沒有辦法。

他在呼嘯的風中爬過翻轉的土地,抓住每一寸零落的金屬殘渣,找到身體和心理平衡,最後匍匐在離他最遙遠的一重世界的土地上。他被整個攀爬弄得頭暈腦脹,胃口也不舒服。他忍住嘔吐,在地上趴了一會兒。

當他爬起身的時候,天亮了。

老刀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太陽緩緩升起,天邊是深遠而純淨的藍,藍色下沿是橙黃色,有斜向上的條狀薄雲。太陽被一處屋檐遮住,屋檐顯得異常黑,屋檐背後明亮奪目。太陽升起時,天的藍色變淺了,但是更寧靜透徹。老刀站起身,向太陽的方向奔跑。他想要抓住那道褪去的金色。藍天中能看見樹枝的剪影。他的心狂跳不已。他從來不知道太陽升起竟然如此動人。

他跑了一段路,停下來,冷靜了。他站在街道中央。路的兩旁是高大樹木和大片草坪。他環視四周,目力所及,遠遠近近都沒有一座高樓。他迷惑了,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到了第一空間。他能看見兩排粗壯的銀杏。

他又退回幾步,看着自己跑來的方向。街邊有一個路牌。他打開手機里存的地圖,雖然沒有第一空間動態圖權限,但有事先下載的靜態圖。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他要去的地方。他剛從一座巨大的園子裡奔出來,翻轉的地方就在園子的湖邊。

老刀在萬籟俱寂的街上跑了一公里,很容易找到了要找的小區。他躲在一叢灌木背後,遠遠地望着那座漂亮的房子。

8:30,依言出來了。

她像秦天描述的一樣清秀,只是沒有那麼漂亮。老刀早就能想到這點。不會有任何女孩長得像秦天描述的那麼漂亮。他明白了為什麼秦天着重講她的嘴。她的眼睛和鼻子很普通,只是比較秀氣,沒什麼好講的。她的身材還不錯,骨架比較小,雖然高,但看上去很纖細。穿了一條乳白色連衣裙,有飄逸的裙·擺,腰帶上有珍珠,黑色高跟皮鞋。

老刀悄悄走上前去。為了不嚇到她,他特意從正面走過去,離得遠遠的就鞠了一躬。

她站住了,驚訝地看着他。

老刀走近了,說明來意,將包裹着情書和項鍊墜的信封從懷裡掏出來。

她的臉上滑過一絲驚慌,小聲說:「你先走,我現在不能和你說。」

「呃……我其實沒什麼要說的,」老刀說,「我只是送信的。」

她不接,雙手緊緊地攪握着,只是說:「我現在不能收。你先走。我是說真的,拜託了,你先走吧好嗎?」她說着低頭,從包里掏出一張名片,「中午到這裡找我。」

老刀低頭看看,名片上寫着一個銀行的名字。

「十二點。到地下超市等我。」她又說。

老刀看得出她過分的不安,於是點頭收起名片,回到隱身的灌木叢後,遠遠地觀望着。很快,又有一個男人從房子裡出來,到她身邊。男人看上去和老刀年齡相仿,或者年輕兩歲,穿着一套很合身的深灰色西裝,身材高而寬闊,雖沒有突出的肚子,但是覺得整個身體很厚。男人的臉無甚特色,戴眼鏡,圓臉,頭髮向一側梳得整齊。

男人摟住依言的腰,吻了她嘴唇一下。依言想躲,但沒躲開,顫抖了一下,手擋在身前顯得非常勉強。

老刀開始明白了。

一輛小車開到房子門前。單人雙輪小車,黑色,敞篷,就像電視裡看到的古代的馬車或黃包車,只是沒有馬拉,也沒有車夫。小車停下,歪向前,依言踏上去,坐下,攏住裙子,讓裙·擺均勻覆蓋膝蓋,散到地上。小車緩緩開動了,就像有一匹看不見的馬拉着一樣。依言坐在車裡,小車緩慢而波瀾不驚。等依言離開,一輛無人駕駛的汽車開過來,男人上了車。

老刀在原地來回踱着步子。他覺得有些東西非常憋悶,但又說不出來。他站在陽光里,閉上眼睛,清晨藍天下清凜乾淨的空氣沁入他的肺。空氣給他一種冷靜的安慰。

片刻之後,他才上路。依言給的地址在她家東面,3公里多一點。街上人很少。8車道的寬闊道路上行駛着零星車輛,快速經過,讓人看不清車的細節。偶爾有華服的女人乘坐着雙輪小車緩緩飄過他身旁,沿步行街,像一場時裝秀,端坐着姿態優美。沒有人注意到老刀。綠樹搖曳,樹葉下的林蔭路留下長裙的氣味。

依言的辦公地在西單某處。這裡完全沒有高樓,只是圍繞着一座花園有零星分布的小樓,樓與樓之間的聯繫氣若遊絲,幾乎看不出它們是一體。走到地下,才看到相連的通道。

老刀找到超市。時間還早。一進入超市,就有一輛小車跟上他,每次他停留在貨架旁,小車上的屏幕上就顯示出這件貨物的介紹、評分和同類貨物質量比。超市裡的東西都寫着他看不懂的文字。食物包裝精緻,小塊糕點和水果用誘人的方式擺在盤裡,等人自取。他沒有觸碰任何東西。不過整個超市似乎並沒有警衛或店員。

還不到十二點,顧客就多了起來。有穿西裝的男人走進超市,取三明治,在門口刷一下就匆匆離開。還是沒有人特別注意老刀。他在門口不起眼的位置等着。

依言出現了。老刀迎上前去,依言看了看左右,沒說話,帶他去了隔壁的一家小餐廳。兩個穿格子裙子的小機器人迎上來,接過依言手裡的小包,又帶他們到位子上,遞上菜單。依言在菜單上按了幾下,小機器人轉身,輪子平穩地滑回了後廚。

兩個人面對面坐了片刻,老刀又掏出信封。

依言卻沒有接:「……你能聽我解釋一下嗎?」

老刀把信封推到她面前:「你先收下這個。」

依言推回給他。

「你先聽我解釋一下行嗎?」依言又說。

「你沒必要跟我解釋,」老刀說,「信不是我寫的。我只是送信而已。」

「可是你回去要告訴說的。」依言低了低頭。小機器人送上了兩個小盤子,一人一份,是某種紅色的生魚片,薄薄兩片,擺成花瓣的形狀。依言沒有動筷子,老刀也沒有。信封被小盤子隔在中央,兩個人誰也沒再推。「我不是背叛他。去年他來的時候我就已經訂婚了。我也不是故意瞞他或欺騙他,或者說……是的,我騙了他,但那是他自己猜的。他見到吳聞來接我,就問是不是我爸爸。我……我沒法回答他。你知道,那太尷尬了。我……」

依言說不下去了。

老刀等了一會兒說:「我不想追問你們之前的事。你收下信就行了。」

依言低頭好一會兒又抬起來:「你回去以後,能不能替我瞞着他?」

「為什麼?」

「我不想讓他以為我是壞女人耍他。其實我心裡是喜歡他的。我也很矛盾。」

「這些和我沒關係。」

「求你了……我是真的喜歡他。」

老刀沉默了一會兒,他需要做一個決定。

「可是你還是結婚了?」他問她。

「吳聞對我很好。好幾年了。」依言說,「他認識我爸媽。我們訂婚也很久了。況且……我比秦天大三歲,我怕他不能接受。秦天以為我是實習生。這點也是我不好,我沒說實話。最開始只是隨口說的,到後來就沒法改口了。我真的沒想到他是認真的。」

依言慢慢透露了她的信息。她是這個銀行的總裁助理,已經工作兩年多了,只是被派往聯合國參加培訓,趕上那次會議,就幫忙參與了組織。她不需要上班,老公掙的錢足夠多,可她不希望總是一個人呆在家裡,才出來上班,每天只工作半天,拿半薪。其餘的時間自己安排,可以學一些東西。她喜歡學新東西,喜歡認識新人,也喜歡聯合國培訓的那幾個月。她說像她這樣的太太很多,半職工作也很多。中午她下了班,下午會有另一個太太去做助理。她說雖然對秦天沒有說實話,可是她的心是真誠的。

「所以,」她給老刀夾了新上來的熱菜,「你能不能暫時不告訴他?等我……有機會親自向他解釋可以嗎?」

老刀沒有動筷子。他很餓,可是他覺得這時不能吃。

「可是這等於說我也得撒謊。」老刀說。

依言回身將小包打開,將錢包取出來,掏出五張一萬塊的紙幣推給老刀。「一點心意,你收下。」

老刀愣住了。他從來沒見過一萬塊錢的紙鈔。他生活里從來不需要花這麼大的面額。他不自覺地站起身,感到惱怒。依言推出錢的樣子就像是早預料到他會訛詐,這讓他受不了。他覺得自己如果拿了,就是接受賄賂,將秦天出賣。雖然他和秦天並沒有任何結盟關係,但他覺得自己在背叛他。老刀很希望自己這個時候能將錢扔在地上,轉身離去,可是他做不到這一步。他又看了幾眼那幾張錢,五張薄薄的紙散開攤在桌子上,像一把破扇子。他能感覺它們在他體內產生的力量。它們是淡藍色,和一千塊的褐色與一百塊的紅色都不一樣,顯得更加幽深遙遠,像是一種挑逗。他幾次想再看一眼就離開,可是一直沒做到。

她仍然匆匆翻動小包,前前後後都翻了,最後從一個內袋裡又拿出五萬塊,和剛才的錢擺在一起。「我只帶了這麼多,你都收下吧。」她說,「你幫幫我。其實我之所以不想告訴他,也是不確定以後會怎麼樣。也許我有一天真的會有勇氣和他在一起呢。」

老刀看看那十張紙幣,又看看她。他覺得她並不相信自己的話,她的聲音充滿遲疑,出賣了她的心。她只是將一切都推到將來,以消解此時此刻的難堪。她很可能不會和秦天私奔,可是也不想讓他討厭她,於是留着可能性,讓自己好過一點。老刀能看出她騙她自己,可是他也想騙自己。他對自己說,他對秦天沒有任何義務,秦天只是委託他送信,他把信送到了,現在這筆錢是另一項委託,保守秘密的委託。他又對自己說,也許她和秦天將來真的能在一起也說不定,那樣就是成人之美。他還說,想想糖糖,為什麼去管別人的事而不管糖糖呢。他似乎安定了一些,手指不知不覺觸到了錢的邊緣。

「這錢……太多了。」他給自己一個台階下,「我不能拿這麼多。」

「拿着吧,沒事。」她把錢塞到他手裡,「我一個禮拜就掙出來了。沒事的。」

「……那我怎麼跟他說?」

「你就說我現在不能和他在一起,但是我真的喜歡他。我給你寫個字條,你幫我帶給他。」依言從包里找出一個畫着孔雀繡着金邊的小本子,輕盈地撕下一張紙,低頭寫字。她的字看上去像傾斜的蘆葦。

最後,老刀離開餐廳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依言的眼睛注視着牆上的一幅畫。她的姿態靜默優雅,看上去就像永遠都不會離開這裡似的。

他用手捏了捏褲子口袋裡的紙幣。他討厭自己,可是他想把紙幣抓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