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摺疊:北京摺疊 – 2 線上閱讀
摺疊城市分三層空間。大地的一面是第一空間,五百萬人口,生存時間是從清晨六點到第二天清晨六點。空間休眠,大地翻轉。翻轉後的另一面是第二空間和第三空間。第二空間生活着兩千五百萬人口,從次日清晨六點到夜晚十點,第三空間生活着五千萬人,從十點到清晨六點,然後回到第一空間。時間經過了精心規劃和最優分配,小心翼翼隔離,五百萬人享用二十四小時,七千五百萬人享用另外二十四小時。
大地的兩側重量並不均衡,為了平衡這種不均,第一空間的土地更厚,土壤里埋藏配重物質。人口和建築的失衡用土地來換。第一空間居民也因而認為自身的底蘊更厚。
老刀從小生活在第三空間。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是什麼樣,不用彭蠡說他也知道。他是個垃圾工,做了二十八年垃圾工,在可預見的未來還將一直做下去。他還沒找到可以獨自生存的意義和最後的懷疑主義。他仍然在卑微生活的間隙占據一席。
老刀生在北京城,父親就是垃圾工。據父親說,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剛好找到這份工作,為此慶賀了整整三天。父親本是建築工,和數千萬其他建築工一樣,從四方涌到北京尋工作,這座摺疊城市就是父親和其他人一起親手建的。一個區一個區改造舊城市,像白蟻漫過木屋一樣啃噬昔日的屋檐門檻,再把土地翻起,建築全新的樓宇。他們埋頭斧鑿,用累累磚塊將自己包圍在中間,抬起頭來也看不見天空,沙塵遮擋視線,他們不知曉自己建起的是怎樣的恢弘。直到建成的日子高樓如活人一般站立而起,他們才像驚呆了一樣四處奔逃,仿佛自己生下了一個怪胎。奔逃之後,鎮靜下來,又意識到未來生存在這樣的城市會是怎樣一種殊榮,便繼續辛苦摩擦手腳,低眉順眼勤懇,尋找各種存留下來的機會。據說城市建成的時候,有八千萬想要尋找工作留下來的建築工,最後能留下來的,不過兩千萬。
垃圾站的工作能找到也不容易,雖然只是垃圾分類處理,但還是層層篩選,要有力氣有技巧,能分辨能整理,不怕辛苦不怕惡臭,不對環境挑三揀四。老刀的父親靠強健的意志在洶湧的人流中抓住機會的細草,待人潮退去,留在乾涸的沙灘上,抓住工作機會,低頭俯身,艱難浸在人海和垃圾混合的酸朽氣味中,一干就是二十年。他既是這座城市的建造者,也是城市的居住者和分解者。
老刀出生時,摺疊城市才建好兩年,他從來沒去過其他地方,也沒想過要去其他地方。他上了小學、中學。考了三年大學,沒考上,最後還是做了垃圾工。他每天上五個小時班,從夜晚十一點到清晨四點,在垃圾站和數萬同事一起,快速而機械地用雙手處理廢物垃圾,將第一空間和第二空間傳來的生活碎屑轉化為可利用的分類的材質,再丟入再處理的熔爐。他每天面對垃圾傳送帶上如溪水湧出的殘渣碎片,從塑料碗裡摳去吃剩的菜葉,將破碎酒瓶拎出,把帶血的衛生巾後面未受污染的一層薄膜撕下,丟入可回收的帶着綠色條紋的圓筒。他們就這麼幹着,以速度換生命,以數量換取薄如蟬翼的僅有的獎金。
第三空間有兩千萬垃圾工,他們是夜晚的主人。另三千萬人靠販賣衣服食物燃料和保險過活,但絕大多數人心知肚明,垃圾工才是第三空間繁榮的支柱。每每在繁花似錦的霓虹燈下漫步,老刀就覺得頭頂都是食物殘渣構成的彩虹。這種感覺他沒法和人交流,年輕一代不喜歡做垃圾工,他們千方百計在舞廳里表現自己,希望能找到一個打碟或伴舞的工作。在服裝店做一個店員也是好的選擇,手指只拂過輕巧衣物,不必在泛着酸味的腐爛物中尋找塑料和金屬。少年們已經不那麼恐懼生存,他們更在意外表。
老刀並不嫌棄自己的工作,但他去第二空間的時候,非常害怕被人嫌棄。
那是前一天清晨的事。他捏着小紙條,偷偷從垃圾道里爬出,按地址找到寫紙條的人。第二空間和第三空間的距離沒那麼遠,它們都在大地的同一面,只是不同時間出沒。轉換時,一個空間高樓折起,收回地面,另一個空間高樓從地面中節節升高,踩着前一個空間的樓頂作為地面。唯一的差別是樓的密度。他在垃圾道里躲了一晝夜才等到空間敞開。他第一次到第二空間,並不緊張,唯一擔心的是身上腐壞的氣味。
所幸秦天是寬容大度的人。也許他早已想到自己將招來什麼樣的人,當小紙條放入瓶中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將面對的是誰。
秦天很和氣,一眼就明白老刀前來的目的,將他拉入房中,給他熱水洗澡,還給他一件浴袍換上。「我只有依靠你了。」秦天說。
秦天是研究生,住學生公寓。一個公寓四個房間,四個人一人一間,一個廚房兩個廁所。老刀從來沒在這麼大的廁所洗過澡。他很想多洗一會兒,將身上氣味好好沖一衝,但又擔心將澡盆弄髒,不敢用力搓動。牆上噴出泡沫的時候他嚇了一跳,熱蒸汽烘乾也讓他不適應。洗完澡,他拿起秦天遞過來的浴袍,猶豫了很久才穿上。他把自己的衣服洗了,又洗了廁所盆里隨意扔着的幾件衣服。生意是生意,他不想欠人情。
秦天要送禮物給他相好的女孩子。他們在工作中認識,當時秦天有機會去第一空間實習,聯合國經濟司,她也在那邊實習。只可惜只有一個月,回來就沒法再去了。他說她生在第一空間,家教嚴格,父親不讓她交往第二空間的男孩,所以不敢用官方通道寄給她。他對未來充滿樂觀,等他畢業就去申請聯合國新青年項目,如果能入選,就也能去第一空間工作。他現在研一,還有一年畢業。他心急如焚,想她想得發瘋。他給她做了一個項鍊墜,能發光的材質,透明的,玫瑰花造型,作為他的求婚信物。
「我當時是在一個專題研討會,就是上回討論聯合國國債那個會,你應該聽說過吧?就是那個……anyway,我當時一看,啊……立刻跑過去跟她說話,她給嘉賓引導座位,我也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麼,就在她身後走過來又走過去。最後我假裝要找同傳,讓她帶我去找。她特溫柔,說話細聲細氣的。我壓根就沒追過姑娘,特別緊張,……後來我們倆好了之後有一次說起這件事……你笑什麼?……對,我們是好了。……還沒到那種關係,就是……不過我親過她了。」秦天也笑了,有點不好意思,「是真的。你不信嗎?是。連我自己也不信。你說她會喜歡我嗎?」
「我不知道啊。」老刀說,「我又沒見過她。」
這時,秦天同屋的一個男生湊過來,笑道:「大叔,您這麼認真幹嗎?這傢伙哪是問你,他就是想聽人說『你這麼帥,她當然會喜歡你』。」
「她很漂亮吧?」
「我跟你說也不怕你笑話。」秦天在屋裡走來走去,「你見到她就知道什麼叫清雅絕倫。」
秦天突然頓住了,不說了,陷入回憶。他想起依言的嘴,他最喜歡的就是她的嘴,那么小小的,瑩潤的,下嘴唇飽滿,帶着天然的粉紅色,讓人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咬一口。她的脖子也讓他動心,雖然有時瘦得露出筋,但線條是纖直而好看的,皮膚又白又細緻,從脖子一直延伸到襯衫里,讓人的視線忍不住停在襯衫的第二個扣子那裡。他第一次輕吻她一下,她躲開,他又吻,最後她退無可退,就把眼睛閉上了,像任人宰割的囚犯,引他一陣憐惜。她的唇很軟,他用手反覆感受她腰和臀部的曲線。從那天開始,他就居住在思念中。她是他夜晚的夢境,是他抖動自己時看到的光芒。
秦天的同學叫張顯,和老刀開始聊天,聊得很歡。
張顯問老刀第三空間的生活如何,又說他自己也想去第三空間住一段。他聽人說,如果將來想往上爬,有過第三空間的管理經驗是很有用的。現在幾個當紅的人物,當初都是先到第三空間做管理者,然後才升到第一空間,若是停留在第二空間,就什麼前途都沒有,就算當個行政幹部,一輩子級別也高不了。他將來想要進政府,已經想好了路。不過他說他現在想先掙兩年錢再說,去銀行來錢快。他見老刀的反應很遲鈍,幾乎不置可否,以為老刀厭惡這條路,就忙不迭地又加了幾句解釋。
「現在政府太混沌了,做事太慢,僵化,體系也改不動。」他說,「等我將來有了機會,我就推快速工作作風改革。幹得不行就滾蛋。」他看老刀還是沒說話,又說,「選拔也要放開。也向第三空間放開。」
老刀沒回答。他其實不是厭惡,只是不大相信。
張顯一邊跟老刀聊天,一邊對着鏡子打領帶,噴髮膠。他已經穿好了襯衫,淺藍色條紋,亮藍色領帶。噴髮膠的時候一邊閉着眼睛皺着眉毛避開噴霧,一邊吹口哨。
張顯夾着包走了,去銀行實習上班。秦天說着話也要走。他還有課,要上到下午四點。臨走前,他當着老刀的面把五萬塊定金從網上轉到老刀卡里,說好了剩下的錢等他送到再付。老刀問他這筆錢是不是攢了很久,看他是學生,如果拮据,少要一點也可以。秦天說沒事,他現在實習,給金融諮詢公司打工,一個月十萬塊差不多。這也就是兩個月工資,還出得起。老刀一個月一萬塊標準工資,他看到差距,但他沒有說。秦天要老刀務必帶回信回來,老刀說試試。秦天給老刀指了吃喝的所在,叫他安心在房間裡等轉換。
老刀從窗口看向街道。他很不適應窗外的日光。太陽居然是淡白色,不是黃色。日光下的街道也顯得寬闊,老刀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街道看上去有第三空間的兩倍寬。樓並不高,比第三空間矮很多。路上的人很多,匆匆忙忙都在急着趕路,不時有人小跑着想穿過人群,前面的人就也加起速,穿過路口的時候,所有人都像是小跑着。大多數人穿得整齊,男孩子穿西裝,女孩子穿襯衫和短裙,脖子上圍巾低垂,手裡拎着線條硬朗的小包,看上去精幹。街上汽車很多,在路口等待的時候,不時有看車的人從車窗伸出頭,焦急地向前張望。老刀很少見到這麼多車,他平時習慣了磁懸浮,擠滿人的車廂從身邊加速,呼一陣風。
中午十二點的時候,走廊里一陣聲響。老刀從門上的小窗向外看。樓道地面化為傳送帶開始滾動,將各屋門口的垃圾袋推入盡頭的垃圾道。樓道里騰起霧,化為密實的肥皂泡沫,飄飄忽忽地沉降,然後是一陣水,水過了又一陣熱蒸汽。
背後突然有聲音,嚇了老刀一跳。他轉過身,發現公寓裡還有一個男生,剛從自己房間裡出來。男生面無表情,看到老刀也沒有打招呼。他走到陽台旁邊一台機器旁邊,點了點,機器里傳出咔咔刷刷轟轟嚓的聲音,一陣香味飄來,男生端出一盤菜又回了房間。從他半開的門縫看過去,男孩坐在地上的被子和襪子中間,瞪着空無一物的牆,一邊吃一邊咯咯地笑。他不時用手推一推眼鏡。吃完把盤子放在腳邊,站起身,同樣對着空牆做擊打動作,費力氣頂住某個透明的影子,偶爾來一個背摔,氣喘吁吁。
老刀對第二空間最後的記憶是街上撤退時的優雅。從公寓樓的窗口望下去,一切都帶着令人羨慕的秩序感。九點十五分開始,街上一間間賣衣服的小店開始關燈,聚餐之後的團體面色紅潤,相互告別。年輕男女在出租車外親吻。然後所有人回樓,世界蟄伏。
夜晚十點到了。他回到他的世界,回去上班。